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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伊人痴情 斯者憔悴(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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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长生心道:也合该那两个恶贼倒霉,就算他们逃到天涯海角,怕也是难保其性命了。
“我口上虽是答应了,心底却不愿占他先机,是以直到第三天,我才开始查访他们的下落。嘿,他们还真是躲藏地严实,我寻了五日,终于找到了他们的踪迹,原来他们藏在一座寺庙里,剃光了头发,假扮成和尚。我起初心想:他们既然有诚心悔过自新,我也无须赶尽杀绝,放他们一条生路就是了。谁知我刚想转身离开,却听到他们两人交头嘀咕,说有个极美的女子常到寺庙里来,找寺僧求解经书,两人一阵□□后,便商量起如何占有那女子。我心底气得直冒烟,立刻跳出去,杀了那两人。”
丘长生寻思道:那两个恶贼口中说的‘极美女子’,难道就是当时的商夫人么?问道:“前辈,那寺庙是不是叫天音寺?”逸韬道:“不错,正是天音寺!”顿了顿又道:“处理好他们的尸首后,心头又是快意,又是得意,随后便赶着回去。待我走过一间寺阁时,听到有人在里头高声诵经,我听得那声音好是熟悉,琢磨一想:诵经之人不是商兄么?原来他也就查到这里来了。我暗自庆幸,幸好我早一步杀了那两个恶贼,否则若再迟半天,便是我输了;又不禁佩服不已,我本以为他即使能寻到寺里来,也是在一天后的事。”
“我推门进去,他见到我之后,微感诧异,道‘咦,逸兄,你怎地也到寺里来了?’我说道‘还不是跟你一样,寻人来了。’他大吃一惊,问道‘你也……遇到她了?’我看他神情极是惊奇,以为他求胜心切,就说道‘咱们这次较量,我占得便宜太多,不能作数。’他怔许久,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说道‘你是说那两个恶贼?你已经杀了他们?哈哈,好啊,我认输了!’我被他笑得摸不着头脑,哪有认输后还这么开心的,但他眉宇间的笑意,却又绝非强挤的欢颜。他看我不明所以,又说道‘昨天我追查到这附近,正要进到寺里来,不料在寺外遇见……遇见一个女子,咳咳,就……就把这事给忘了。’我恍然大悟,笑道‘商兄,原来你是遇上了意中人了,真是可喜可贺啊!’他脸色一红,笑了数声。我见失魂落魄了一般,想来必定十分喜欢那女子,便不好再邀他较个输赢,只约好日后到翠鸣庄拜会他。”
丘长生点头道:“士为红颜折腰,商庄主为了见意中人,不计个人的输赢,确实是痴情之极。逸前辈,你说要拜会商庄主,怎地现在竟在庄中做仆役呢?”逸韬笑了笑,道:“只要能留在庄中,莫说是当仆役,就算是当牛做马,我也是心甘情愿。”言语中难掩喜色。丘长生心下大奇,想道:“莫非他也是为了一个女子?倘若真是如此,定是他心仪的女子在庄内,才这般恋恋不愿离去,看来他跟商庄主一样,都是至情至性之人!”
逸韬持剑在空中划了两道横弧,然后盯着剑尖,说道:“当年与商兄比武数日,我对刀法的感悟大进许多,随后数年,我闭门潜思,终于悟得大巧若拙、浑然天成的道理。当时心痒难耐,便欲找商兄再战一场,谁知待我到了翠鸣庄时,却闻到他已经过世的噩耗,正当我万念俱灰之时,碰巧……见着了她,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清丽脱俗的女子。我惊呆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时我才真正体会到商兄的失魂落魄,从此不能自拔!”
丘长生‘啊’的一声,惊问道:“你也是喜欢上了商夫人?”此时天色开始发亮,借着朦朦光线,只见他老脸竟然一红,叹道:“本来我是不该有这样的念头,只是……自从见了她之后,我便终日恍忽不定,无法忘记她的身影,唉,情之所致,情之所致!”丘长生道:“夫人她知道么?”逸韬苦笑道:“当日我为了要留在庄中,便给了一个花匠五百两银子,要他离开保定府,那个花匠身材样貌跟我有几分像似,又不大爱和人说话,他走之后,我便扮作了花匠,只盼偶尔能见上她一面。唉,这一晃就快要五年了,我前后只见过她七次,她每日都在思念商兄,又怎会知道我是谁?”丘长生寻思:难怪他不愿轻易露面,原来是怕人识破他是冒充的花匠。见他伤心异常,想说些话安抚他,又觉得无话可说。
逸韬呆了许久,仰头观望了天色,才忽然又道:“只顾着说这些陈年旧事,差点把正事也忘了,小兄弟,你可知我为何引你出来?”丘长生摇头道:“请前辈赐教!”逸韬持着青水剑,手腕微抖,剑尖处闪出九朵剑花,丘长生不禁赞道:“好精妙的剑法!”逸韬道:“她将青水剑转送给你,可知道是为了甚么?”丘长生不明他为何有此一问,答道:“夫人说是答谢我赶走了弘望春,其实若不是前辈相助,我自身性命都难保,又怎敢受此大礼,只是夫人一再坚持,我才却之不恭。”逸韬道:“谢你相助,不过是一个原因。她赠剑给你,还另有一层缘由!”丘长生问道:“那是甚么?”逸韬道:“商兄剑法举世无双,她虽然从不问及这些,但多少总归是有所耳闻,是以终是不忍丈夫的剑法就此淹没无闻,又苦于自身不会他的剑术,无法授予他人,只好将他的青水剑送给你,以告慰商兄在天之灵!”
丘长生点头道:“原来如此!商庄主的剑法这般厉害,我不及他万之一二,又怎敢占有青水剑。前辈,你熟知此剑,不如我把它送给你。”逸韬大怒道:“放屁!她送给你的东西,你敢轻易送给别人?”丘长生想不到他突然如此盛怒,一时怔住,只见他脸色忽又转和,道:“我与商兄比试了六日,其间我们无话不谈,即便是自身剑法或刀法中精辟之处,也毫无顾忌说了出来,更何况刀剑本是相通,所以他的剑术,我虽不敢说全部,但十之八九我还是知道的。既然她……她给了你青水剑,我便把商兄的剑法传给你!”丘长生知他是当今的不世高人,倘若能得到他说个一招半式,必将会是受益无穷,心下大喜,跪倒在地,道:“多谢前辈!”
逸韬道:“我传你商兄的剑法,又不是我的刀法,不用谢我。我见过她七次,便教你七天剑法,你能领会多少,全凭你的造化!”丘长生知他脾气有些怪异,不喜多礼,道了声‘是’。逸韬沉吟片刻,道:“商兄剑法的精髓,可归结为:料敌在先,后发制人;人变我变,剑随意出。这十六字你可要记清楚了!”丘长生道:“是!晚辈定会谨记于心。”逸韬忽然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昨日是如何破了使长枪、铁杖、软鞭等人的围攻?”丘长生想了想,道:“我见使长枪那人臂膀耸动,右脚吃力、左脚悬空,猜到他要攻我的下盘,所以我便先一步刺向他长枪中间处。”逸韬摇了摇头,道:“错了,他既是臂膀先耸动,便是他先出招,你是后一步刺他!”又点头道:“以你的剑术,能看出他要攻你下盘,也是大为难得,这便是我说的料敌在先、后发制人。”丘长生若有所悟,喜道:“是!”
逸韬见他脸露喜色,骂道:“那几人不过是些二三流的角色,招式之间尽是斧迹斑斑,常人一眼便能看出来,有甚么好高兴的?”丘长生知他武功高得出奇,自是对此不屑一顾,当下也不生气。逸韬又问道:“如何破得使铁杖那人?”丘长生道:“我见他退了半步,腰身微扭,猜测他要横扫过来,我便刺他杖尾处。”逸韬道:“使钢刀的人呢?”丘长生道:“我看他力灌左臂,钢刀贴胸不动,便心想他的刀招是虚,左掌才是实,就从右侧刺他。”逸韬嗤笑一声,道:“难道你就不怕他踏前一步,以刀柄击你胸前?”丘长生一呆,细想他若真的这般袭来,我胸前正好是大空门,岂不是……必然要中招?额头渗出汗珠,道:“这……”那人又道:“他若刀交左手,自下而上切你手腕呢?”丘长生想:我长剑从右侧递出,他用左手持刀,正好是同一侧,若此时砍我手腕……不敢再想下去,心经肉跳道:“我这手腕……多半是保不住了!”他又连着说了四五样变招,每次都能将丘长生击成重伤,直听得他汉流夹背、毛骨悚然。
丘长生拭去额头大汉,颤声道:“前辈,这……这‘料敌在先、后发制人’岂不是失了妙用?”逸韬道:“胡说八道!你看到使钢刀那人的起式,想不到其它的变招,又怎能说是料敌在先?更谈不上后发制人了。”丘长生猛一拍头,连声道:“不错,不错!”忽又沉眉道:“要是对方多有变招,又该如何应付?”逸韬道:“敌变我变,剑随意到,后面八字,你难道忘了?高手过招,一变、两变是常有的事,对方若要变招,必定会先有动向,譬如我这一剑刺你大腿,倘若我长剑忽然上提一尺,便是转刺你小腹。这一变招必定是先将气力灌于上臂,臂膀上翘,再从手臂传到手腕,随后才能将长剑向上提起,你察觉到对方这一动向后,他的招式也就在你掌握之中,或守或攻,自然是能轻易破敌。”
丘长生听到这里,隐隐想到一层深奥之道,大喜道:“前辈,你说的这道理,已是突破了剑术之道,我若能察得先机,即使我手里拿的不是剑,又或者没有任何兵刃,岂不照样能制住敌人?”那人脸露嘉许之色,道:“你能想到这些,足见你聪慧过人!”丘长生微微一笑,又问道:“要是对方变招前没有预兆,那又该当如何?”逸韬面色凝重,道:“要说没有任何预兆,那是绝无可能,就好比一个人走路,必先迈开双腿才行,不可能仅凭意念,便可行得千里。只是有些高手变招时,可将动向隐藏于无形,使人不易察觉得到,你若遇上这等高手,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能不能做到‘料敌在先’,全靠个人修为,我也无法帮你。”丘长生道了声‘是’,忽然想到一事,问道:“逸前辈,当年你和商庄主较量时,能不能察觉得到他的出招动向?”
逸韬叹道:“商兄剑法变幻莫测,有时能察觉得到,有时根本就无迹可寻。即便是那些我看出了端倪的剑招,待我想到破解之法时,他的招数又变了,端地厉害之极!”丘长生心下奇道:“既然破不了商庄主的剑招,又如何能斗得数日之久呢?逸韬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哈哈大笑道:“我破解不了商兄的招数,就只好和他对攻了!”丘长生恍然大悟,笑道:“妙极秒教!”
逸韬道:“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今天话说的太多。你留神了,我现在要教你剑法。”说完右手倒装剑柄,左手缓缓上提,直至齐胸,忽然左脚向前夸一步,手里的剑却反向身后刺去,刺到半路,又以右脚为轴,身子斜转半圈,剑身指向半空,仍是只使到一半,剑尖斜划,连着划了两圈。
丘长生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盯着他的招式变化,只见他手里的剑越刺越快,许多招式似乎只使到一半,就转出了另一招,两招之间本来完全连不起来的,但被他省去半招之后,却成了浑然天成、无懈可击,他的身形也跟着左挪右踏、上下翻飞,快得几乎处处是人影、处处是剑影,飘逸无常。过了片刻,剑招逐渐变慢,似是身上受了千斤重力,动作极是笨拙。只见他长剑缓缓左刺,右脚缓缓抬起,停在半空中,始终不踩回到地面,只剩左脚在支撑,剑身翻转,平平横移过来。丘长生心中大奇:他怎地忽然变得如此慢了?啊,是了,逸前辈怕我来不及看清楚,是以故意将剑式演的特别慢。咦?好像不对,他这招刺也不是,切也不是,斩也不是,挑也不是,到底他这招会怎么攻?又攻向哪里呢?倘若他这一招是向我攻来,我该如何应对?我该如何应对……顿时又是惶恐,又是兴奋。
只见他右脚终于朝左上踏出,剑身微转,朝下压了两寸,又降了三寸,直到剑尖指地、才和身立定,宛如泰岳一般。丘长生长舒一口气,一阵微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颤,发觉背身已尽被汗水湿透。
逸韬看他这般模样,问道:“我刚才所使的招式,你可看清楚了?”丘长生道:“前面数百招太快,看得不太真切。”逸韬道:“看不太真切,这就对了!我且问你,刚才我一共用了多少招?”邱长生道:“前辈有些招式只使出一半,有的连一半也没使到,算上这些的话,有三百五十七招!”逸韬点头道:“你只漏数了七十九招,也算是难得了。”丘长生奇道:“有……有这么多招数?”逸韬道:“你与人交手时,哪怕只是动一根手指,又或者眼神一憋,对方也必会为之牵动,这些算不算招数?”丘长生茅塞顿开,喜道:“自然算是招数!”
逸韬又问道:“你还看出了甚么?”邱长生道:“前辈的招式,有些截然不同,有些却似是而非。譬如剑刺,我看前辈刺了三十一次……”逸韬道:“是三十五次!”丘长生点了点头,道:“这三十多次长剑刺出,竟没有两剑是相同的刺法,这可大大奇怪了!”逸韬微一动容,面露赞许色,忽然问道:“你长剑刺出,为的是甚么?”丘长生答道:“自然是为了制住敌人!”逸韬道:“不错,只要能制住敌手,你是正刺、斜刺,还是上刺、下刺,有不同么?我故意将剑法使快,便是要你记住剑意,而不是剑招,你懂不懂?”丘长生心神大动,凝眉细细回味这番话,豁然思绪大开,仿佛突然从一个漆黑的小屋走出,来到了一望无际的阔野之外,抑不住的彭湃、激动。
过了一会儿,丘长生想起后来的招数,使得尤为缓慢,不知何故,于是问道:“逸前辈,你最后那十招……”逸韬截口道:“后面十招,你不用理会!”停了片刻又道:“,那十招是我心势收受不住,将刀法融入剑招中,你能懂也罢,不懂也罢,不要再多问!”丘长生道:“是!”
逸涛将青水剑交回丘长生,也不取回自己的月刀,说道:“今晚你再来这里!”弓曲上身,压低头额,缓慢往回走去。其时朝阳甫升,映在他的背部,说不出的沧桑,哪里还有半分豪侠的影子。丘长生知他为了能见商夫人,仍要继续装成是花匠,才曲背低头,不让人起疑,不由得长叹一声,良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