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何处可为别》帆迟

6、白露横江

　　六

　　“无聊。”尹长安实话实说，她看了一路的荒径，疲倦不堪，困顿到极点又扛着颠簸睡不下来，“我们不如在这外边睡一觉再接着赶路？”
　　白露一口否决：“刚刚窜出来的几个贼人你都看见了，你不怕车马被偷，我还怕呢！这马是我出钱买的，你不心疼，我很心疼的。”她摸了摸老马枯黄的鬃毛，“你不要睡，小心睡着了从车上滚下去，天这么黑，我又不会看见，转头也找不到你了。”

　　尹长安已经在她身后打瞌睡，“哦……”

　　“长安，你有爹娘么？”
　　尹长安迷迷糊糊地回答她：“好像有，把我送到丐帮就再也没接我回家了，我师傅又当爹又当妈地把我拉扯大，若要算，只有我师傅算得上是我爹娘了。”
　　“长安，你以前家住何处？”
　　尹长安：“不知道。”

　　洛道，东边隐隐放亮。
　　横江在秀坊一直以来作息规律，天一亮就本能地醒来，他脑子里绷着根弦，丝毫不敢放松，只眯了几个时辰，坐得有些僵硬。
　　他起身抻了抻肩胛，低头用脚在地上划了几下以掩盖燃尽的火堆，白马与女孩儿唯依在一起，都没有醒来的预兆。身后的树上传来隐隐的沙沙声，横江猛然想起树上还挂了个人等着他来叫醒。

　　他转身去看，衣带从树上垂下两条。横江搓搓手，面对这大树也只能尝试一番。

　　横江自幼从未爬过树。
　　“做秀坊弟子，要端庄有礼。”大师姐端着大架子教导这群刚入坊的小孩儿门，“若做出出格的事情来，就要甘心受罚，你们可要记在心里。”
　　“是，大师姐。”一片奶声奶气的回应。
　　白露横江穿着同样的秀坊低阶校服，各大门派中，要数七秀校服最为粉嫩，横江幼年外貌与女儿家相差无几，兄妹俩站在一起差不太高，细细一看会是横江更胜一筹的可亲。
　　白露是个无论如何也闲不下来的性子，夏天里蝉声阵阵，她从练轻功的水畔溜了出来，大师姐手下管着一众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儿，整整一下午没有见到白露那张小脸儿，愣是也没有注意到缺了一位。

　　横江当时因情况特殊，被分去高绛婷的湖心亭，做名义上高绛婷的弟子。实际上也就是一些端茶倒水，翻翻琴谱的杂务，实在闲来无事，高绛婷又不许他到处游玩，他便一圈一圈地在湖畔散步，常常是从早到晚，只抻着脖子远远地看看师姐们练功。

　　他走在树下，刚想歇歇脚，便听到头顶白露的声音：“哥——哥哥。”横江闻声抬头去寻，看见白露抱着树干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小脸儿蹭地这灰一块儿那黑一块儿，横江大惊失色，慌忙上前：“妹妹，你这是……？”

　　“哥你快别问了！”白露面露急色，“先想办法救我下去！”
　　横江绕着树直转圈，始终寻不到下手之处，“怎么救你？怎么救？”他额上冒汗，焦急间伸开双臂，“我接着你，你跳下来吧！”
　　白露果真跳了下来，重如泰山压顶，横江哎呀一声，两人双双落地摔个不清，横江头晕眼花直拧眉毛，白露却兴致勃勃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毫不在意自己浑身都沾满污渍，面带笑容，两眼发亮的张开五指伸到他面前去。

　　那是一个金黄的蝉蜕，被白露严严实实护在手心，竟然没有丝毫受损。
　　横江鼻子发酸，眼睛也红了一圈儿，半响也说不出话来。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快些起来！”大师姐从原处气急败坏地喊道，不顾形象地用轻功甩了过来，刚一着地就俯下身把两人双双提溜起来，一个丢回湖心亭，另一个直接带到忆盈楼下。
　　横江少有与高绛婷互动，她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师傅，所以他几乎没有进亭的机会，此次高绛婷却开口问话：“你知错了？”
　　“徒儿知错。”横江跪在地上，双手举过头顶端起一小缸新发的莲花。
　　高绛婷手中微动，拨出一连串波纹似的旋律，问话却毫无情感波动：“错在哪里？”
　　横江想起大师姐说的话，回答说：“徒儿不应爬树。”
　　高绛婷却摇头：“错了，横江。”她叫出了眼前幼小少年的名字，“你错便错在未护你妹妹半分。”
　　横江愣在原处，不知为什么，刚才憋着的眼泪一股脑都掉下来，他闷声闷气：“是。”
　　“不要哭。”琴魔依然面若冰霜，“你若哭，你妹妹便也伤心，便哭的比你更厉害，你忍心见她哭么？”

　　后来，横江战战兢兢地等来了白露受罚的内容，令人啼笑皆非：白露被罚在忆盈楼下泡了三日的茶，凡是喝过的，都泄了肚，竟然无一幸免。

　　横江在树干上寻着着手之处，却发现爬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艰难困苦，两三下便能坐在曲水睡着的树杈根部。横江小心翼翼攀着枝杈唤道：“……来，天亮了，快起。”
　　曲水睫毛颤了一颤，从鼻子里哼了个低低的声音出来，横江以为他要醒了，正准备爬下去，半晌过后曲水竟仍旧睡在原处。乍一看觉得他将睡未睡，半醒不醒，事实上曲水睡得正熟，一动也不愿动。
　　横江在他面前拍拍手，曲水没动静；横江壮起胆子拍拍他的脸，曲水仍旧没动静。横江毫无办法，向四周看了一看，他看见朝阳的辉映从树叶交错遗漏的缝隙里一直漏进来，漏到他俩身上来。
　　“起来，快起，太阳晒屁股了。”横江把后边半句吞回了肚子里。

　　横江在树上累死累活叫了他半天，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连脉都替他把过几次，曲水就犹如小孩子赖床，抵死也不愿意醒来。

　　白马已醒，哼哧哼哧地叫唤，横江听见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在树下说话：“马儿饿了。”横江耐着性子叫她先不要乱跑。
　　小姑娘哼了一声，立刻撒脚跑开，小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一直迈进树林深处。
　　“别再跑了！”横江有些慌了，一着急，轻功一跃便下树，两步追到小姑娘身侧牵住她凉凉的小手：“好了，我背包里还有些马草……”
　　小姑娘不吃这一套，看见他就放声大哭：“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要爹爹！我——要——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