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为师终为妻》松毛汤包

8、百鬼

　　有一种病，叫忧思成疾。

　　夜瑾心大概是犯上了，只觉这心口堵得慌。

　　与木桶依依惜别后，换上了那身客卿服，那一袭素蓝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原以为割袍断义得干净，却不想还有重回南慕山的一天。

　　有那么一刹，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她如今是客，不是那个正道所不容的魔尊。

　　夜瑾心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端详起自己。

　　似是岁月格外眷恋她那副容颜，人间沧海朝朝变，她却未改分毫。

　　这世人求不来的福分，她是得了便宜连乖都不肯卖一个，好没良心的讪笑相报。

　　时隔多年，仿佛那个初来南慕山的自己就在镜中看着她。只是全无了那时的满心欢喜，被岁月冲淡得仅剩下了自嘲。

　　夜瑾心笨手笨脚地绾起了发，女儿家那些心灵手巧到了她这就形如痴呆。倒还不如她喝酒时那般麻利。

　　草草拾掇了自己，她起身推门而出。

　　门扇才开了一条缝，晚风便殷勤地上前对她投怀送抱。无比温存地在她身上拂了一遍，吻着她的裙角而过。

　　客卿居还是原来那个客卿居。

　　既是用来接待客卿的地方，这宛如门面的庭院就显得格外用心了。

　　精心培植的奇珍异草交相辉映，好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南慕山一向清贫，里里外外刮三遍都不见得能出油水，倒应了那淡泊名利的家训。

　　这些奇珍异草多半不知是从哪个山头挖来的，也就那套雕花的石桌石凳看上去稍值些银两。

　　莫名生出一阵感慨，夜瑾心叹了口气，心中顿时又郁结了起来。

　　这种圣贤才有的毛病她自认为是不该有，眼下前途未卜，她也掰不开心思来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夜瑾心满脑子滚着怎么逃跑的事，是再也腾不出别的地。

　　清贫归清贫，可若因此小瞧了南慕山，她倒还没自负到这份上。

　　南慕山的守山阵法是出了名的固若金汤，岂是等闲之辈能来去自如的。更何况她现在连等闲之辈都算不上，充其量只能算一缕尘埃——兴不起什么风浪。

　　可就连愚者千虑都必有一得，这固若金汤也并非毫无弱点。

　　只是若强行破阵必会惊动守阵之人，家主自然也在其中。

　　在坐以待毙跟舍命一搏之间，夜瑾心选择了后者。

　　逆来顺受与放荡不羁的夜仙师向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有缘无分。

　　也只有在危难关头，她骨子里那些懒散的性子才会被一一剔除，整个人前所未有的勤快了起来。

　　既然要逃，自然是不能明目张胆的从正门走。她是惯会装聋作哑，可守在山门的弟子却也不是花瓶摆设。

　　她如今是连条狗都打不过，还指望能打得过这看门的？夜瑾心怕是睡觉都得抱着枕头——梦做得太美，生怕自己掉下去。

　　于是乎，她挑了面靠山的院墙径直走了过去。

　　曾经那堵可以一跃而过的院墙，如今却呈现出高耸入云之势。

　　区区高墙岂能奈何得了夜瑾心。只见她寻了几块大石头搬到墙角叠在一起，掂起脚踩了上去。

　　她虽不知那沐光尊是出于无知还是少不更事才会对她这般善待，也不知这份善待会延续多久。

　　指不定这难得的温情在得知她是魔尊后便会分崩离析，转而变成一把利刃，将她搅得渣都不剩。

　　人情冷暖，总不过如此。

　　若是日后还有机会遇到那沐光尊，再谢他不杀之恩也不迟。

　　夜瑾心才这么想，抬眼就对上一双漠然的眼睛，心里猛地打了个突。

　　方才还空荡荡的院墙上，正坐着一人。

　　那双眼睛带着数九寒天的森寒，越过她的眼睛将冰渣一点点地凝入她骨血里。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她的里衣。

　　明月这才给了几分薄面，从九重天上施舍了点银辉下来。

　　两双眼，一双通透如玉，一双深沉如墨，正映着彼此。

　　墨色的眸子率先闪过一抹难以言说的灼光又转瞬即逝，只剩下了那一轮漆黑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

　　一个避之不及，仿佛连心魂都要被吸了进去。

　　夜瑾心赶忙将那缕散出的心魂连拖带拽地给收了回来捂得严严实实的，生怕那不争气的东西再跑出来现世。

　　她敛声屏气，借着银辉，看清了那人。

　　容貌倒是一等一的俊美，只是若能少些苦大仇深便更好了。

　　他深邃目光的背后似是藏着些什么，夜瑾心止不住好奇想掀开来看，却后知后觉冒出一丝心虚来。

　　那丝心虚骤然放大，势不可挡地蔓延开来，身子更是被牵着不停往后退。

　　一方破石台面载不住她几步，脚下一空，纸片一般的身子眼看着摇摇欲坠。

　　男子不慌不忙，伸手拉了她一把。

　　这口气还没松下来，手腕就落在了他手里。男子力气甚大，她被桎梏得动弹不得。

　　寸关尺传来一阵压力。

　　一个念头狐疑地从她心头一闪而过：这是在给她切脉？

　　只见男子剑眉微蹙，朝她心口当胸落下一掌。

　　掌力虽不甚大，但足以将她这叶单薄的扁舟推回狂风浪里。

　　那‘救命稻草’手上一松，夜瑾心如风中残叶飘飘而落。

　　好在地上松软，除了这一屁股泥倒也没怎么摔疼。

　　她倏地腾起身就要与他说理：这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何至于此！

　　却不料先前那股郁结之气竟在此时不安地闹腾了起来，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一口淤血卯足了劲冲到嘴边。

　　郁气在一旁推波助澜，顶着淤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通横冲直撞。

　　牙关终是不堪重创，失守着连带撬开了她拼死紧闭的双唇，吐出了一口浊血来。

　　那口血被肺腑里的郁结之气浸得浑浊不堪，映着皓月银辉反着一抹诡异的红光。

　　晚风携着那股血腥之气迫不及待地吹向天际，似要将它带去给什么人。

　　带去给那些苦等了她十四年的‘人’——

　　忽然，周遭一阵狂风四起，呼啸中仿佛带着无数厉鬼哀嚎。

　　吓得就连那参天巨木也遭不住，频频抖着哆嗦，满山的树叶十分应景的齐齐而颤。入耳时更是令人从头到脚生出了一阵阴森的寒意。

　　见此情景，夜瑾心暗道不好：她知道自己的血能召来什么。

　　比起漫天的钟鸣声响，远处一声长啸抢先一步印证了她心中所想。

　　“百鬼！！是百鬼！！”

　　夜瑾心抬眼再看，那始作俑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口血，她是不想管了。好歹也是你们南慕山弟子自己捅出来的篓子，难道还让她来擦屁股不成？

　　她可不记得自己在世人眼中还有这心善的一面。

　　如今没死算她命大，可自己急着去送死那就是她脑子被驴踢过了。

　　她扪心自问是没有那舍身取义的高尚品格，眼下趁乱逃走倒不失为一个良机。

　　她拍了拍屁股，正为自己智勇无双的计谋洋洋自得时，又听见前面传来一嗓子：“鬼王…是鬼王黎渊！！”

　　闻言，夜瑾心一个脚底打滑险些就跌了个狗吃.屎。

　　这南慕山的老老小小不省心，自己家那群也没好到哪去。

　　可没想到来的竟是黎渊。

　　那也是个出了名的一根筋，若不让他亲眼确认她的安危，他不把整个南慕山翻过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说起黎渊，夜瑾心落得这魔尊名号，算是沾了他的光。虽说这光，她不怎么想沾。

　　他生前是修仙名门黎家之后，是当时黎家天资最高的修士。后黎家惨遭灭门，他活生生怨化成恶鬼，不入六道轮回。

　　成了恶鬼的黎渊性情大变极为凶残，多少修士陨命于他手上是数不胜数。

　　有些是为了降他扬名立万，多如牛毛；也不乏抱着一念善心想去渡他之人，如她师父。

　　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就连九天瑶池也洗不清他的罪孽。故得了鬼王一称，当之无愧。

　　为了报仇雪恨，南慕山派去了修为极高却不问世事只愿挂个医仙名号闲散度日的夜瑾心。

　　众人皆盼她能替天行道，铲除了这祸害。

　　不知期间发生了什么，等消息传回时已炸开了锅：南慕山医仙与那鬼王狼狈为奸还堕了道。

　　比起痛失贤才，更令他们忌惮的是这二人皆不是好对付的人物，如今还勾搭到了一块。

　　众人不禁哀叹：这修仙界的好日子也算是过到头了。

　　谁知这鬼王跟了夜瑾心之后，倒是敛了心性不再滥杀无辜。这才让他们那悬在嗓子眼上的心又滑回了肚子里。

　　可她既已堕了道，这医仙的名号南慕山是断不会认了。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管她叫起了魔尊来。

　　鬼王魔尊凑成一对名号，令人闻风丧胆得般配。

　　她便白捡了个能震慑三界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