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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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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暑假过后的国庆节,江劲的父亲终于再婚,小姨成了他的继母。他突然搬进学校宿舍,她才知道这个消息。
那一年的秋天特别冷,桂花开不长,在瑟瑟秋风里,已经谢得七七八八,细细碎碎落了一地,辗落成泥。
她站在树下等他,看着他慢慢走近,握紧的手心里全是汗,喉咙象被什么扼住,叫不出他的名字,只能惶惶不安地站着,等他的宣判。
他走过来,牵起她的手,拖着她大步地往前走,把她的手攥的那么紧,几乎要弄痛她,她有些吃力地跟着,一直走到教学楼后偏僻死角,他才霍然转身,狠狠地抱住她。
最后他对她说:“你是你。”
可是他又成了那么叛逆乖张的江劲,逃课打架,抽烟缺考,顶撞老师,不停地进出教导处,只有在她的眼泪里才肯微微收敛身上的刺,但转身又故态萌发。
他总说她聪明,其实她很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象个暴躁的困兽,狂乱地发泄自己的愤怒,却除了苍白无力的劝慰和哭泣,什么也做不了。
十六岁是花季,十七岁是雨季,那十五岁是什么?花蕾未开的年纪,还没看到命运的深不可测,以为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方,于是即使仓皇无措,却坚信着风雨过后的彩虹很快就会来,却不知道,永远有更坏的等在前方。
那个冬天,一场寒流,身体硬朗的江外公病倒了,江劲没等到寒假就回了县城,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开学了,手臂上就带了黑色的孝布。
一直到春天真正来了,他的孝布都没能摘下,老伴猝逝的打击太大,江外婆也没熬过去,中风昏迷后也就再没醒来。
开学之后,他几乎都没怎么上课,很多时候都在医院里陪着外婆,她很少能在学校里见到他,实验班的课程又排得很紧,只有星期天下午没课,碰上父母来看她,她就连这个半天也见不到他。只能不停地请假逃课。
她在实验班里的名次一直靠前,考试里发挥很稳,老师们拿她当重点苗子来培养,多少有点偏爱,她和江劲的传闻那时已经渐渐淡了,班主任起初没怎么怀疑,后来她的病假请多了,才想到这上面来,刚开始没有惊动家长,只是语重心长的谈话,她坚决否认,因为成绩的确没受影响,老师也无可奈何。
后来,他外婆的葬礼后,他回了学校,那个晚上两个人又逃了课,去了江边,在江堤上坐了一夜。
他说:“阿唯,我就只剩你了。”
他抱着她,脸埋在她的颈窝里,象负伤的小兽,低低的呜咽,满是伤痛,她反手抱着他,笨拙地拍着他的背,颈侧有温热的湿意,慢慢渗进了皮肤里,渗到心底去,一点点蚀出血洞,痛得眼泪就流了下来。
第二天回学校,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老师查夜的时候发现他们不在,就立即通知了家长,他们才进校门,就看到了他父亲的车。
校长室里,母亲也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走进去,冷冷的一眼望过来,是最尖利的箭,疾疾射来,狠狠把她戳穿,然后就转过头去,一直到离开,就再没正眼看她。
一夜没睡,她木立在一旁,一阵一阵的发晕,校长说了什么,教导主任说了什么,班主任说了什么,她都听不清,只觉得只记得母亲的话很少,对她更是一句没有。最后领着她出学校的时候,她怯怯地问了一句:“妈妈,我们去哪?”
母亲根本没答她,只是拦了出租车,回头看她一眼,又是那种冷得凛冽的眼神,然后径直开门就坐到副驾驶上,她只好跟着拉开门坐进后座,她知道母亲是在盛怒之下,一路忐忑又惊惶,根本不敢说话。
出租车停在省城人民医院门口时,她还懵懵的,一直到跟着母亲走到门诊门口,才突然明白过来,脸刷地就涨红了,小声说:“妈妈,我没有。”
母亲象是根本听到,只是命令:“进去。”
她不肯,又羞又急又那堪,反复地,小声地说:“我没有,妈妈,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母亲只是狠狠搡了她一把:“进去”,她踉跄地要跌向前,头撞在到门框上,重重一磕,疼得眼冒金星,还记得扒住门框,不肯前进,母亲又来拽住她的手臂,手劲那样大,指甲掐进肉里,她终于疼得哭出来,抠住了木框,使劲地摇头,喉咙哽住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也许是看多了这样的场面,医生的声音隔着布帘,十分淡漠:“要闹去外面闹,别妨碍别人看病,下一个。”
有护士要上前来拉,母亲就忽然顿住,甩开了她的手,再次重复:“进去。”
她捂着额头,拼命摇头,惶恐地往后退,一直到背抵着墙,退无可退,模糊的泪光里,是母亲阴冷冷的表情,看着她,毫不掩饰的憎恶。
她在母亲的目光里瑟瑟发抖,不停地流泪,却不敢靠近,甚至不能躲,哀哀地受着,走廊上人来人去,有热心的阿姨,走过来劝,温和地拉起她的手,让她坐,她惶惶地摇头,只看着母亲不敢动,母亲却象突然走了神,恍惚之后就马上转身,掉头就走。
她错愕又惊惶,呆立了半晌,才想起追出去,一直追到医院门口,早没了母亲的身影。
她身上没钱,也不敢乱走,就一直在医院门口站着。初夏的阳光并不烈,她却有被曝晒后的晕眩,额头上被撞到的地方突突得跳着疼,站久了,眼前的车啊人啊开始浮出重影,耳边忽然有刺耳的鸣笛声炸响,她被震得脚一软,再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过来,是在病房里,父亲和母亲压低了声音在吵架,她听到母亲猛地提高音调:“苏明远,你想你女儿成第二个林向雪吗?”
林向雪,是她的小姨。母亲只有这一个妹妹,外公走得早,外婆养家辛苦,母亲早早就当了家,几乎是一手带大了小姨,外婆身体不好,母亲高中毕业就进了厂子里顶了外婆的工,咬着牙把小姨供到大学毕业。尽管母亲从来不说,可她一直知道,小姨是母亲的骄傲,小时候,母亲最常挂在嘴边教育她的话就是:“阿唯,你要向你小姨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
但最后,母亲和小姨决裂,还用嫌恶的眼神看她,说她会成为第二个小姨。
父母的争吵,被她的醒转打断,母亲还在生她的气,只是瞥了她一眼,就出去叫医生,父亲走过来,还象从前的关切,问她疼不疼饿不饿,她乖巧地答了,父亲象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她只是一夜缺觉,又粒米未进,低血糖才晕倒,醒来就可以出院。出院以后,她就一直没回学校,她被接回家里,家里的电话都停了,她也不能独自外出,形同软禁。母亲就一直对她很冷淡,在同一个屋檐下,很多时候当她是隐形人。
这样的母亲很陌生,母亲在她的印象里一向是温婉和气的,对她生气的次数屈指可数,最记得只有小时候那一次,她偷跑去看江劲的藏宝洞,被父亲找回家后,母亲替她换了湿衣服,就支开父亲,怒喝着让她跪在洗衣板上,抽了量衣尺要打她,她当时吓得大哭,一直叫着妈妈我错了我错了,母亲象是气得手一直在抖,但一直到父亲闻声回转,尺子都没落到她身上。
别人家都是严父慈母,她家却是严母慈父,父亲疼她是厂子里出了名的,大家都说她是苏工的“掌上明珠”,从小她就知道想要的什么只要跟父亲开口准没错,可她就是更喜欢亲近母亲,母亲和厂子里别的孩子母亲比起来,是那么不一样,头发总是清清爽爽的,身上总有柔和淡雅的香气,把连衣裙穿的那样好看,会做好吃的小点心,会缝香香的茉莉枕头,说话从不大声,就是教训她的时候也是平和的严厉,她一直都想象自己长大后,会成为象母亲一样的人。
她一直以为,母亲比父亲严厉,只是对她疼爱的另一种方式。她还记得,小学有一段时间,父亲被厂里送出国进修,换了母亲每天骑车接送她上学。有一次,她拿了数学竞赛的奖,很开心,放学时候,就急切切献宝一样把奖状拿给母亲看,母亲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奖状,就卷起了奖状收进她的书包里,只是笑笑,拍了拍她的头,就让她上车。她以为母亲并不满意她只得了二等奖,坐在单车前座,有点闷闷不乐,不再象平时唧唧喳喳地和母亲说上课的事。母亲骑着车,忽然用手捏捏她的脸颊,笑着说:“阿唯今天拿了奖,怎么嘴巴还挂油瓶,妈妈请你吃王伯伯家的烧鸭好不好?”菜市场王伯伯卖的烧鸭,皮脆肉香,十分出名,是她最喜欢吃的菜,可家里经济并不好,外婆生病,小姨上学,父亲又停薪进修,所以这样的好菜,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得到。那时候,她就觉得,母亲也是疼爱她的,她也是母亲的“掌上明珠。”
可她不知道,母亲竟然会生那么大的气,医院里的母亲,成了她的噩梦,她怎么也忘不了那时候母亲憎恶的眼神,医生淡漠的声音,护士鄙夷的表情,过往病人好奇的目光,好几次都会从相似的梦里的惊醒,对母亲开始觉得畏惧,再也不能象过去一样,在母亲面前撒娇,嬉笑着让她别生气。
最后她还是对母亲认了错,母亲问她:“你知道错在哪吗?”
她从来不觉得和江劲在一起会是错,讷讷地,还是挤出了一句:“我不该夜不归宿,让老师和父母担心。”
母亲笑得极嘲讽,转头就对父亲说:“苏明远,你听听你女儿说了什么?”
父亲动了怒:“唯一也是你的女儿。”
母亲看了她一眼,说:“我可教不出这样的女儿。”
“林向红!”
父亲很少连名带姓叫母亲,于是又吵了起来,她默默退回房间,有点麻木地,倒在床上,房门也关不住母亲的声音,一句一句,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窗外一轮满月,月光似水一样流淌,象极了江边那一夜。她想起离开学校前,在校长室前的走廊,远远遇到,他跟在他父亲的身后,望过来,眼神焦灼而痛楚,她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就被母亲带走,她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地叫了声“江劲”,眼泪就流下来。
她偷偷地问过父亲:“妈妈为什么那么讨厌江家?”
父亲仿佛很惊讶,停了一下,才说:“阿唯,你还小,这是大人的事,跟你无关。”
她说:“既然是大人的事,跟我和江劲没有关系,她为什么生那么久的气?”
父亲沉默了很久,才拍拍她的头,说:“她只是觉得你和江劲年纪都太小,不该为了这些耽误了自己的前程,”顿了顿,又说:“阿唯,妈妈对你的期望很大,你是知道的。”
她知道,所以在那时就相信了父亲的话。
母亲还是和她和解了,代价是她顺从地转学,去了另一所私立住宿高中,门禁严格,只有周日下午才能出校活动。
她是在半年后才和灿颜联系上,那时江劲已经出了国,她从灿颜那里拿到他的联系方式,在乌烟瘴气的网吧里坐了两小时,才敲好了第一封信,发给他。
再去网吧的时候,邮箱几乎爆满,塞满了他的回信。
一封一封,长长的,写别后的事,絮絮地问这问那,又说起他在国外的新鲜生活,字里行间,掩不住的快乐,却小心地不提仓促而难堪的分开。
也有短短的,总是一句话。
他说:阿唯阿唯,我好想你。
他说:没什么,阿唯,我就是想你了,就又给你写了一封。
他说:阿唯,你什么时候给我回信啊?我等得花快谢了。
他说:阿唯,你是不是真的?怎么还不给我回信,我不是在做梦吧。
……
她花了两小时才看完那些信,回了信,不到十分钟,就收到了他的回信,原来他一直守在电脑旁。
他说:阿唯,我终于等到你了。
她看到这句话,顾不上旁边坐着人,泪如雨下。
就这样,又开始了,她学会了用MSN,期盼每周日的下午,转学以后,母亲从没来看过她,父亲工作又忙,家离得又远,同学也不熟识,幸好她还有江劲。
她以为,这一次,已经隔了千山万水,却还没分开,就是再也不能被分开了。
后来,他家出事,又断了联系,她才第一次知道在命运面前他们是多么渺小,几乎绝望,没想到峰回路转,她又遇到他。
于是,她天真地相信,爱真的有天意,拼尽了全力留在他身边,死皮赖脸地,义无返顾地,最后还是被他轻易地就抛下。
不能再借口是命运的错,她没有自欺欺人,清楚地知道,是他先屈服于命运。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哄自己,或许他只是一时软弱,总有一天会回来。可她也隐约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他背弃了他们的约定,却决然到连一句虚伪的对不起都不留,是早就断了后路。
她并不知道母亲去找过他,是母亲看不得她的茫然失魂,一巴掌打醒她:“你小姨已经为了江建成连命都丢了,你也要跟着为了他儿子把魂也丢了吗?”
那是成年以后母亲第一次打她,她根本没想过要躲,结结实实挨了,那当下只是发懵,渐渐才觉得疼,火辣辣地疼,手捂着就脸就知道肿了。
母亲的话却比耳光还让人痛:“你以为你跟他那叫爱情?笑话,你知不知道,江劲现在在哪?在国外,好好读着他的世界名校,你以为他哪来的钱?”
他父亲出了事,家里的房子都卖了用来打点,后来治病的钱,都用的是他的外公外婆留给他的积蓄,但根本架不住医院里一张张催款单地下,流水一样花出去,很快就见了底,他玩命地接活装机,挣来的钱也只是杯水车薪,却抵死不肯要她做家教得的钱,她只能偷偷地把钱用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房租,水电,饭钱,他没接到的催款单,他还是知道了,发过脾气,也说过软话,最后都急红了眼:“我不能用你的钱。”
她也生气了:“什么你的钱我的钱,这是我们的钱,你要不用,就干脆连我也不要好了。”
话下得狠,他一时被堵住了,过一会,才颓然苦笑:“我怎么能不要你。”
一句话就让她气消了,看他心里还不舒服,故意说:“这钱可不是给你白用的,你将来得给我买个大钻戒,低于一克拉的我都不看的,”摇着他的手臂撒着娇:“听见了没?”
他只是配合地笑:“好好好。”
她不相信江劲会要母亲给的钱,发疯似地到处找他,终于接到他的电话,还来不及问他,就听他说:“阿唯,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
她恍了神,明明听清了他说的每个字,组合起来,却怎么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能把听到的每个字,放在心里默默地念,一字一字,象最锋利的刀刃剐过,初时并无感觉,等明白过来,已经皮肉支离鲜血淋漓,痛不可当,她还是颤抖地问了那句话:“江劲,你把我卖了多少钱?”
他没有回答,“哒”一声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