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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淳熙元年,我出生了。
      桑凤吟。
      “小姐小姐,老爷差人请你去琉华亭!”
      一个红色身影边嚷着边冲进屋,面容难掩喜色,抱了披肩,拉起我不由分说往外走。“快快,您快点~”
      终于赶到琉华亭,甩开她瞪了一眼,匀匀气,缓步上前。
      “二叔。”
      “敬之,这就是你要见的‘紫气东来’,凤丫头来给沈兄弟见礼。”
      那男子起身,颔首一笑,顿有清风抚面、春水微涟的感觉,周围景色随这一笑而豁然鲜亮清新起来。好清俊的公子!温和的目光注视我。
      我朝他福了福:“凤吟见过沈公子。”
      “在下沈骊,久闻桑小姐盛名,邀您一见实在唐突,小姐莫怪罪才好。”
      沈栎?怔住,好熟悉的名字。我忍不住抬头看他。少年面如白瓷通透,容貌清秀如玉,瞳墨似晶,眼尾略有上挑,温润而自有一份庄容……不是他。
      “凤丫头?”
      倏地回神,赶紧垂下头:“沈公子客气了。”
      二叔说:“今儿怎么了,没魂似的。坐吧。”
      婢女立刻奉上茶水。同桌的还有我的两个堂妹。
      大堂妹桑如鸾,桑家名副其实的大小姐,比我小两岁,是大夫人的女儿。小堂妹桑如钰,还不满四岁,是二夫人的女儿。
      我的娘亲,娘家姓乔,下人称她乔夫人,二叔和夫人称她“嫂子”。光看称谓,生生提醒着,我们是寄居。
      “沈大哥,你尝尝这个。” 如鸾童声清脆,嘻嘻笑着抬起一碟糕点。沈骊拿起一块谢过。
      小堂妹有样学样,举起自己吃了一半、还粘着口水的桂花糕递过去,“沈大多,沈大多”地叫,特别热情好客。奶嬷赶紧抱住她。
      众人差点没笑过气去。
      “凤吟妹妹,听说你是淳熙元年在利州出生?”
      二叔说:“正是!那时候漫天紫霞,方圆十里可见,桑家近百人亲眼目睹,老宅有棵百年白兰,第二年花开,异香扑鼻。”
      “利州气候特异,凤吟出生时正值雨季,气象异常也是有的,倒不如传闻惊悚。至于那株白兰,听说以前也开过。”我赶紧补充。
      沈骊笑笑,抬起茶杯轻轻转动:“如此趣闻奇事,若非瑞禾偶然说起,真要错过。”瑞禾是二叔的字。
      二叔接道:“说是祥瑞,桑家毕竟不习惯大肆宣扬。”
      抿了口茶,清香绕齿。我垂下睫毛。
      话题转到游历见闻上,主客相谈甚欢。
      沈骊不论言谈或是笑容,都有种逸朗自信,又恰好得体的感觉。
      频频走神,悄眼注视他,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不多会袭人便发现我的异样,焦急道:“小姐,小姐你怎么样?”
      “头,头疼。”

      丫鬟急急扶我回来,刚到闺房头便阵阵抽疼起来。
      喂了一颗药丸,细心地扶上床躺着。“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没事。”
      我的贴身丫头,袭人。长我三岁,五年前进的府,当时大夫人让我自己起名,不知怎的就想起“袭人”,觉得丫鬟天生就该叫这个。
      袭人手指纤细,轻轻按摩太阳穴。
      我有偏头痛的毛病,好几年了。有几次甚至痛晕,粗线条的丫鬟也被吓成细心人。
      我推开她的手,闭着眼说:“你去看看我娘,就说,说我又犯病晕过去。”
      “小姐…”袭人声音低低的。
      “去呀!”
      一会儿她便回来,我假寐,听见她说:“小姐,夫人不在房里,您先歇着,袭人过会儿再去。”
      轻轻“唔”了一声。

      “小姐你醒啦?”
      眨眨眼,房里只有袭人。“我娘呢?”
      “夫人来过了,说您醒了让袭人去禀报。”
      “怎么不叫醒我!”
      “夫人不让叫您。”
      “你去禀报,说我醒了。”
      “是。”
      噔噔跑个来回,清脆地说:“夫人这会子不在,我过会儿再去。”
      “小姐您喝口粥吧。”
      “不饿。”盯着她瞧了一阵,翻身朝墙躺下。
      自欺欺人大概就说我吧,袭人睁眼撒谎的本事越来越精湛,我娘天天礼佛只差把佛堂跪穿,还能去哪儿?分明是不想见我,恐怕也未探望过。可即便这样,我宁肯相信这套说辞。
      相信…娘亲是爱我的。

      “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所谓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先生授课总以背诵《女诫》开始,众多桑姓堂妹轮流,一天一人。
      桑家女儿们八岁开始入学堂,稍通文墨。
      记得第一回听夫子讲解《女诫》,脑海中忽然跳出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时八岁尚不懂掩饰,竟脱口而出,被夫子大加褒赞。
      有段时日夜里常常噩梦,醒来又记不清,我都怀疑自己被鬼上身。所幸观察周围并无异常。
      下了学如往常般磨蹭了会儿,等人散得七七八八才收拾东西,不喜欢和这些姐姐妹妹一起出去,没什么可说的,一个人走在她们中间,相比人家又挽胳臂又嬉笑的,更嫌孤单。
      远远瞧见有人站在水榭旁,扑通扑通往水里砸石头。走近才看清是如鸾,想绕道又觉得太刻意。
      “如鸾?怎么没去学堂?”
      她回头轻轻说:“凤姐姐。”前一秒还满脸平静,下一秒眼里慢慢滑出一线眼泪。又扭过头去。
      走近屏息道:“怎么了?”
      如鸾从来是大哭大笑的个性,难得见到这么…“忧郁”的表情。
      隔了片刻才说:“阿爹为什么要娶那个女人……他是不是不喜欢如鸾了。”
      心里咯噔一下。原来是为这事,上个月二十八,二叔娶了第三位太太进门。
      “…怎么会。家里人多才热闹,难道你不喜欢如钰和二姨?”
      “如鸾喜欢如钰和二姨。…可是阿娘会哭。”
      一时不知怎么答,她侧过身抓住我的袖子:“凤姐姐,那个女人生了小妹妹或者小弟弟,阿爹就不要阿鸾了是不是?是不是?”
      “谁跟你说的!?”
      如鸾咬住唇不吭声。
      “放心吧,三夫人也会像其他人那样喜欢如鸾,这样子疼你的人比原来更多,应该开心呀。如果大夫人哭了,如鸾可以陪着娘亲,告诉她她还有如鸾,你会待她好,这样她就不伤心了。知道吗?”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快回去吧,别让屋里担心。”
      直到瞧不见她,才转身继续走。
      还是一夫一妻制好。
      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为什么呀?
      齐人之福是人人能享的吗?
      脑子不顾我惊慌,像是自说自话地对答起来。声音是自己的,却完全不受思绪控制,捂住头,对话依然在脑中清晰回响。
      心与心是对等的,丈夫的心要分给多个妻子,又怎么要求妻子倾心对待丈夫。封建礼教至少这一点很苛待女性。
      嘿,你忘了母系氏族吗,一个妻子也可以娶多个丈夫。归根到底谁掌握政治经济权力,谁便是主导一方。武则天养男宠,和皇帝后宫三千有什么区别!
      唉,难道我以后要忍受丈夫的妻妾?宁可终生不嫁。
      你是习惯了一夫一妻,所以才觉得丈夫纳妾是背叛,他们可不觉得。打个比方,在现代我们都知道抽烟不好是吧,古代丈夫可能也觉得纳妾不好。但是你会因为他抽烟而不嫁吗?那样他觉得你不够爱他。反过来,你能因为他纳妾而休了他吗?
      不要再说了!
      我以为自己在尖声大叫,实际上只在脑海里响起虚弱的呻吟。
      静了一下,终于归于正常。
      我眨眨眼,发现自己抱头蹲在地上,四周无人。
      慢慢站起身,打了个寒颤。
      便在这时,第二次见到沈骊。
      他一定想这女孩身子真糟糕,脸色一回比一回难看。
      “凤吟妹妹?”
      我白着脸点头,刚刚举步却摇晃起来,老天,旁边是水池!
      沈骊上前几步揽住我的腰。
      心脏狠狠被扯了两下,一动不敢动地瞧着他。
      他松手说:“你脸色不太好。”
      摇头又点头,憋了片刻才说:“谢谢。”说完猛地转身,左边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痛。
      沈骊追了上来,问:“你的丫鬟呢?”
      我按着头说不出话。脚下踉跄差点摔倒,沈骊赶紧搀扶住。
      慌忙推开他的手。
      沈骊微微诧异地看我。
      “小姐!小姐!哎呀!”说曹操曹操就到,袭人迅速从兜里掏出药丸。“感觉怎么样?这这可怎么好!”我没留意袭人语气与平常不同,直到她哇的哭出声说:“三小姐死了!”
      “你说什么!!?”
      就在刚才,年仅四岁的小堂妹桑如钰,夭折。
      眼前一黑。

      悬白幡、设灵堂,管事照二叔的意思,匆匆发了帖,家中婢仆又忙着赶制丧服。瞧着处处白色,人人悲戚哀色,才一点点意识到,前几日娇俏可爱的堂妹,已经死了。我随其他人一样跪在灵堂,不断回礼。亲朋来了又送,人人都说宽慰节哀的话,初时闻之略有酸楚,后来听得麻木了。原来,任何悲剧看着总不如亲临深刻。
      头七之前,需要许多准备,穿寿衣、黑布鞋,内外一新;用花纸扎一座住宅,门窗、厅堂、庭栏、井灶齐全,用火烧尽,以便死者在阴间有房可住,这叫做"化库",二姨把如钰喜欢的玩具也烧了;五更时分搭“望乡台”,摇着她生前的衣服,哀哀地唤着乳名,听得人心也碎了。按照佛家说法,罪大恶极的人立即下地狱,善功极多的人立即升天,平常人的灵魂不会马上转生,三天后不能起死回生,才是真的死去。三天过去是五天,五天是七天,二叔终于令下,下葬。
      下葬那日,我已是头昏脑胀,望着如钰小小的灵位有片刻茫然忪怔,心头空落落的。一口小小的棺材被抬出来。才四岁,人生尚未开始便已结束。
      “不可能,不可能…”
      如鸾忽然嚎啕着冲向棺材,骇得大人赶忙抓她。“滚开!”女孩娇稚的嗓音尖叫震天,逢人便又抓又踢,谁也没想到她如此反应,前两个婢女被她一把抓在脸上,吃痛蹲到地上。
      “如鸾!还不快拦住她!”大夫人被吓得脸色刷白。“骗人!你们骗我!如钰你快起来,姐姐陪你玩。”如鸾边哭边拍打棺材,声声撕心裂肺,差点喘不过气,偏偏又如受伤的兽一般敌视旁人。终于精疲力竭,“啊啊”嚎叫着晕过去,腮旁湿漉漉尤布满泪。
      母亲留在灵堂为如钰祈祷《往生咒》。袭人扶我回屋。
      “唉,难为二小姐,平日里她和三小姐感情最深。”
      袭人接过空碗,低头说:“三小姐去了,小姐…您要多保重。”
      我低头唔了一声。
      “小姐,这三日你有没有发现?”
      “什么?”
      “三夫人呀!一大家子人都在,惟独缺了新入门的三夫人。”
      “奴婢听说啊,有人在二夫人耳边嚼舌,说三小姐好端端的突然暴毙,是被三夫人克死的…”
      “袭人!”
      她闭嘴,讷讷地低下头。

      沈骊到桑家作客,碰上这事也够晦气的,不知为何却没离开。
      如鸾一病不起,高烧。桑府换了数位大夫,最后甚至请来位道爷。
      “所以咯,宁可信其有,请位道行高深的大师到家里做做法事,兴许真是妖孽作祟呢。”
      “怪力乱神。”
      “哎呀小姐,您还别不信,我今天偷跟着去看热闹,那位道爷本事可大着呢!”
      “哦?”
      “那位道爷深藏不露,随便露一两手便让大家震惊,简直是五体投地、震古烁今!”
      “小姐!您有没有认真听呐。”
      袭人扁扁嘴,还是耐心地接着说下去:“他先是绕着围墙走了一遍,其间数次腾空落地,咱府的围墙多高呀,吓也吓死奴婢了,可他这么高来高去的轻松自如!”
      “道爷随后跃上咱府那棵老槐树,迎风挥舞桃木剑,剑上居然凝聚起水滴哎!然后道爷伸手指在‘碧沁阁’的位置,说那里有怨气,然后又指向‘华芍园’说那里鬼气重。哎呀简直是神了!小姐你说对不对。”
      “…然后呢?”
      “然后?然后道爷被大夫人请到‘华芍园’抓妖,奴婢就回来了。”
      摇摇头放下针线,“你陪我去‘华芍园’走一趟。”
      袭人一下子激动得。
      来到‘华芍园’,院子里正聚着不少人,二叔也在,奴婢仆人无不引颈观望。站在正中间的是一个个子不高的佝偻老头,一把白胡子遮了半张脸。院子中央放着一盆水。
      “麻烦给贫道找根针来。”
      “针?普通的绣花针吗?”
      牡丹正要动身时被他拦住:“不用麻烦了,借用这位小姑娘的便可。”原来我习惯绣花时将不同粗细的针别在衣襟上,一时忘了取,他倒眼尖。
      只好取下针递出,道士伸手接时我愣愣看着他的手指,指节清晰,细皮嫩肉的哪有半分老态?抬头再瞧脸上皮肤,光嫩细致如瓷,和纯白的须发互相矛盾。他也大大方方任我看,一双狭长晶亮的眼似笑非笑,反倒自己先不好意思。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鹤发童颜?!
      这个想法才冒出头即被否决,差点忘了他是神棍。
      道士撇开我走过去,绕着水盆走八卦步,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将针慢慢地放在水面上……众人凝神望去,那针竟然浮在水面上。
      “府里有水鬼。”
      四下里抽气声起,背脊发凉。
      “各位莫怕,容贫道再探探它虚实。”说完从身上掏出一块手帕,折起四周,然后蹲下身,从盆里掬些水到手帕中间凹处,水竟然没漏。
      “看来这水鬼道行不小,只好用火克它!”说着把手帕放入另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碗中浸搓,道士环顾之后冲着我说:“小姑娘你来帮我一下。哎,就是你。”
      不十分情愿地走过去,离他一步站住。“要做什么?”
      道士双手将手帕递向我,扑鼻的酒味,原来那碗里盛的是白酒。我又后退一步。他点点下巴:“喏,你帮我把蜡烛点着。”
      “然后呢?”
      “放到下面烧。”
      片刻后,火熄了。难以置信瞪着那块洁白的手帕,竟完好无损。
      “喝!”他大叫一声。
      “府上不但有水鬼,且已修练到见缝不漏、燃物不坏的境界,可见道行高深!”
      这话出口,先是寂静,随后沸腾。
      那道士忽然大喝一声:“诸位且慢,贫道尚有一事须得确认。”周围安静下来,他接着说:“此等水鬼阴气重,最易依附女子孩童,现在该已有家人遭它附体。”抽气声又起,人人自威。“贫道施法前须确认水鬼藏身处,不灭此鬼必不罢休!”
      道士绕着院子墙根走了一遭,又踏着八字步穿插进人群。有的好奇,有的躲避。
      走了半盏茶功夫,他踱到树下,盘腿一坐,将那桃木剑搭在双膝之上,居然闭目打坐起来。桑府的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惊扰又不敢贸然离去。院子里最好的一块阴凉被道士占着,我们只好晾在太阳下暴晒。
      半个时辰过去,道士伸了个懒腰,长“啊”一声站起来。看看我们,举袖子抹抹脸说:“累死贫道了,今天先到此为止。”
      道士没注意,下颌一侧的胡须…略有脱落,露出光洁的肌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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