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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风尘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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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醉”已是红袖书院的招牌酒。前年李华年远赴玉门关,辗转却得到了一瓶来自西域的葡萄酒,兴冲冲归来。一回到金陵他便不知从何处弄来一批马乳葡萄,开始自行酿酒。唐初时葡萄的种植和葡萄酒的酿制便逐渐失传,他也不过是照着《北山酒经》上记载的,葡萄与米混合后加曲的“蒲萄酒法”酿制,味道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初试是不成的。一日他颇是心灰,尝了一口半年的新酿,懊恼地将酒窖中一斛竹叶青冲倒进去,心想毁了它也罢,却见混在一起的酒色泽宛若玫瑰,香气似乎也有所不同,尝了一口,依稀就是当初的原汁原味。遂大喜,试将竹叶青桂花酿杜康兰陵一一加入未成的葡萄酿中,原本是小孩儿玩意,不过数月竟也成了,比之几年的陈酿也不逊色多少。
剑沙洲是剑客居的主人,他告诫他门下的弟子:杀人者,不可贪杯、不可好色,否则握剑的手会抖,追击的腿会软,胆子和心肠更硬不起来。
肖无怅一直是个好学生,剑沙洲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在心里,除了真正要他杀人的时候。他也记得,李华年一直都不怎么听话,也除了真正要他杀人的时候。他二人虽同在一处长大,但聚少离多,每一名剑客都有各自修习的课程。只是见了面,二人又比平常人亲密得多——即使这样李华年还是不会向肖无怅解释一些事情,比如说,他出师前一个晚上的醉酒。
他喝酒不稀奇,他醉酒便有些不同了。像任何一个潦倒、失意的酒徒一般,他将他平日的自负和谨慎都抛诸脑后,醉了便是哭了又笑,将满腹污秽和不快都吐得一地。他一言不发地拉住无怅,醉得像城头河边老柳下的黑泥。即使是年少,剑客居的每一位剑客都有他们悲哀的理由,他们是轻易不给人看的,因为一个多愁善感的剑客不值钱。
无论李华年像天上的云,还是脚底的泥,肖无怅都永远信他。所以解不解释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些时候,李华年也不会让肖无怅解释。无怅偷偷告诉过李华年:他不会杀人,他有生之年都不会让自己的双手沾上他人的血。他信。当时剑客居包揽下整个江湖中的刺客生意,或明或暗的江湖仇杀只要是沾上了银钱关系,都要经过剑沙洲的手。每一个出师之后的剑客也都要经过剑客居的介绍才有生意可做,反之,只要接到生意剑沙洲也不会忘记他门下出来的任何一个剑客。无怅要逃,实在是太难了,如此艰难的过去,李华年是不忍心再让他去回忆和陈述的。他逼得周晴川弃了捕头身份并收为己用,世间再也没有周晴川这个人,无怅这次的任务也
算不杀而成。
他此刻一边品着新酿,一边对李华年道:“老头子手下的人物越来越难对付了,他们若有寻我的工夫,也可以多做几笔生意。”李华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在想如何把无怅藏好。他本身也藏得很好,在剑客居的那本名卷上“李华年”这个人最原始的档案中,已注上一个“殁”字,“死因不详,终年十二”。无怅那时便明白,他似乎是自由了,故原来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名字都不能提起。
“明天帮我出一趟门。”李华年突然道,“无怅公子,如何?”
第二日他已经是无怅公子了。红袖书院的大管家叶菁昭告天下,这位长身如玉的少年便是新来的二管家。“无怅公子。”叶菁施施然走来,“公子交代说,请你将这瓶‘风尘醉’送到院子对街的天丝坊李掌柜手里。” 无怅刚由一个小丫头梳了头,穿上一身湖蓝色的长衫,整个人显得斯文又秀气,无一处不妥。“师姐?你是叶师姐!”他认得她,八年前剑沙洲的入室弟子绝剑客之一,风光一时无两,出师后剑客居名卷中也便再也没了她的档案,连同她的人,一起消失得一干二净。
如果当年赌一口气,也入了绝剑客,今日的境地也大大不同了吧!可是肖无怅,就是不屑。
“我姓叶,红袖书院的大管家,金陵城中风月多,我只不过一片衣袖耳。”叶菁的妩媚风流确实也是她当年成名的原因之一。当年有几位绝剑客出师便再无消息,剑客居中也无人敢猜测,也许又是剑沙洲的交易。
酒封在一个极精致的细颈白瓷的酒瓶中,叶菁给他过目之后便放入锦盒中,命伺候在一旁的少女拿着。无怅瞄了一眼身旁的垂髫侍女,问道:“她要跟我一起去么?”“当然,”叶菁浅笑,“随你高兴。”他在心里感叹了一句,李华年不愧是一起穿过开裆裤的老友,处处安排得合他心意。“只是送酒?”
“公子的安排无怅公子去了便知。他还交代说:在那儿呆得越久越好。酒,是带去好让你们边坐边饮的。”杯中物,是好东西。
他像一个真正的豪门贵公子——或许他原本是的。他任由轻浮的红尘轻薄戏弄了一番,即使金玉之良质甫一开始便落入草灰,也没有就此视自己为草灰。他带着侍女阿娣寻到“天丝坊”,店家才卸了门板,咫尺见方的门面清清净净,一只粉嫩如春葱般的手儿掀了内堂前的帘子,一把清脆如柳莺的声音柔柔传入了耳中:“不知门外的可是红袖书院无怅公子?”
少女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生得很是清丽,竟像是李华年的嫡亲妹妹一般模样,她将帘子挂起。跟在后面出来的女子身形窈窕,缓步慢行,那演出的风情又不像是风尘中惯见的,夹带着一阵空冷。她的面容自双眼以下都蒙在一条绯红色的丝巾里。“在下正是肖无怅。”他猜那蒙面的女子便是李掌柜了。她站在帘下,微微一侧身,向里请道:“门庭简陋,还请两位里面请。”
待各位都看了坐,无怅方道:“古人吃了芹菜,觉得味美,也会赠与好友分享。我家公子亲手酿成的一坛‘风尘醉’,也不舍得取出见客,而是巴巴地命我送了来请掌柜的先品,聊表芹意。”阿娣将锦盒轻置于几上,取出酒瓶递与李掌柜身边的少女。“红袖佳酿,又出自红袖公子的手笔,想必是不凡的了。”李掌柜点头称道,“阿紫,吩咐厨房备下几味小食,我们留无怅公子小坐品酒。”
彼此又退让客气了一番,无怅方问道:“掌柜的打理这天丝坊,一应迎客、选料、制衣等琐事都要操劳,想必费了不少心力吧?”那李掌柜笑答:“生意琐事,我是尽想一一操持,只是有我这小阿紫在身边,帮我分担去不少。”身旁那伶俐的丫头低着眉眼,笑吟吟,左鬟上斜簪着一朵紫藤花。
从东南处吹来一阵风,一个人。他像周晴川一样喜欢穿黑色衣服,披着黑发,勒着一条黑色抹额。他有着略为暗沉的肤色,柔和的眉、犀利的眼,高高的颧骨和鼻梁,薄唇,眼角隐约可见一枚泪痣。他神色是冷的五官是美的,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金陵最繁华的街边,天丝坊的对面、红袖书院的跟前。
当年他也是在一个吹东南风的夜遇见的她,脂水粉流的秦淮河上,孤零零一条白色画舫上,谁家的女儿初长成便要风尘里翻滚?
一身白衣的少女侧身而立,形容出奇冷艳,长发垂膝,缎子般的在风月河中闪着光亮。“既然遇见了,都算是客。你若还有气力爬上我这画舫来,我们就招待你。”他在河畔醉得跌倒,蒙胧望去那女子就像一团月光,水中的月亮。他下意识伸出手去,试图抓住什么。
身体滚入水中,骨子里也凉,他无畏。“满城风雨来,剑闪隔云端”,不再!再也没有什么风雨云端门,他却生来要背负这个重担,为何剑客居偏偏是漏过了他,苟活十余年、生不得志,还要受这烟花女子的冷眼冷语?
一时被激,他踉跄着竟也到了她的跟前,伸手抓住了她赤着的脚踝。她的身后又出现了四位轻绡薄纱的白衣少女,四只素手一扬,银练飞出将他卷上船来。“砰”的一声,他仰倒在船板上,不愿挣扎,只是躺着,目光如剑。
鹰一般的眸子,鹰一般的鹰九,她不信他就此颓丧沉沦。
鹰九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道:“阿珏。”
他问:“‘绝’色之‘绝’?”
她道:“‘双玉’之‘珏’。”
身后那四名少女也分别巧笑说道:
“我是小鱼。”
“我是凤栖。”
“我是遥夜。”
最后一个,却是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异域语言,并长长鞠了一躬。“她是扶桑人,中原名字唤作‘出尘’。”凤栖抢先解道。
画舫一直没有停下来,也不知将驶向哪个方向,只让觉得是远离了喧嚣,出尘而去。鹰九便一直呆在这船上,其间阿珏不时来到他起居的舱内探视,或浅聊几句。一时说起,他便忍不住问:“为何你对我的过往,知道如此之多?你是谁?”船是花船,人自然不是花娘。阿珏答道:“我是阿珏。”
“我们船下的水,就是没有过往的,它的每一刻都在前方。”她再细细道来,“你的过往在水底的泥沙里,下力去开凿,也是没有什么秘密的。除非你选择被腐蚀,再被吞噬。将来、过去和现在,连皮带肉都消失。”
他坐于几旁的蒲团上,手不自觉地握紧在身侧,而手中早已没有剑了——这只是一个自幼修习剑术的剑客的习惯。阿珏撕下自己一片衣袖,递到他眼前:“若你愿意记起自己,何物不能为剑?”他欲抬起手去接,她却将衣料轻抛了过来,覆住了他的头和脸。她轻笑:“刺客是忌讳被人家看穿真相的,而高手的世界里,没有这个说法。你何日才能鼓起勇气用真正的身份来面对我呢,鹰九小姐?”
鹰九颓然地一软身子,那片白滑的衣料落在脚边,被人揭穿的一瞬,“他”的心却是放松的。
出尘悄悄地从门外进来,手中托着一个木漆托盘,将盘中的一盅事物置于茶几上。揭盅一看,是一碗颜色泛粉的清粥。“前冬于蔽舍后院采下的梅花,送了这粥里,可疏肝解郁、美容艳体,请小姐一试。”阿珏的声音此刻也带着一股清香,熨帖心灵。
鹰九觉得阿珏是一个追求尽善尽美的生活的人,她用焚香熏暖了她的帐,揽花撒入浴汤中软了她的骨。细粉敷面,胭脂点绛唇,烟罗绕体,云鬓斜堆——她不认识自己了——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小鱼善舞,凤栖奉酒,邀夜品箫,出尘妙歌。鹰九与阿珏坐卧其中。
“蒲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鹰九举杯望着她,她乜斜着眼吟唱。
她呢?有过往吗?
有一天她梳起初白的发,也会突然记起,生命里尽是荒芜的情感点滴。将葬过又拾起的花,插入鬓里,想起遥远的那人、那年华。尽管她如此沉静,日复一年,那有什么用呢?她拥有的一切都敌不过她的寂寞。
她劝过鹰九:女子,总是要等待一个人的到来,那个人会让她明白,她之前所忍受的所有痛苦,都是为了这一天。她极力想让鹰九明白过来,正视自己女子的身份,当自爱自惜。她是否也明白,这秦淮的风月里有过一代又一代人的风光,却什么也不能见证,她去了,便是一片落红,转瞬即逝。
鹰九似乎能透视她骨子里迟早会爆发的名利权益之欲,野心太重、心事太重,怎会活得洒脱?
她到底是谁?周身环绕着风尘却怎么丝毫不沾身?鹰九不敢问,怕这一梦一开口便醒了,世上千年也换不回这片刻的旖旎风光。
但不论如何,她的出现是为了拽住自己险沉沦的脚步。为了这陌生而遥远的少女,她想重生,毕竟她的生命也才开始不是么?从十七岁开始。
阿珏终是离开了。
醉梦中听见那清冷的声音,隔着门,远远道:“明年三月三,阿珏希望鹰九小姐能重新找回你的剑,并来金陵城红袖书院一聚。”
现在“他”面对的,正是红袖的那堵高高院墙,初一那日便到了金陵,整整徘徊到了第三日。她携了一路尘,唯独是仍未佩剑,一身男装打扮,怯怯得不敢贸访,今日到了期限,尚在门外踯躅。
三月三,上巳女儿节,女子及笄行礼,闺中一片明媚的欣喜。这又关她什么事呢?红袖这处乐户人家,雪容花貌参差是,独阿珏半坐半卧的身影,堪比一轮洁月——非弦非满,阴晴常有变,怒笑总是妍。鹰九明白这是世人所指的畸形的感情,但是谁又能真正抑制所有感情?如果连自己的感情都不再相信,那她还能相信什么?自己离女子的身份还是隔得太远了,逐渐也淡忘了,所以才深慕别个女子的美好?
屏神推门而入,蜿蜒的花廊通到正厅,夹道种的桃花,一品灼灼的“桃花王”独占门庭前。
没有想象中的逐欢买笑、莺言蝶语之声,她不禁暗笑自己:这还没过晌午。着眼一看又是惊呆:摆着香烛礼器,几排女子无不正襟危坐、敛衽而立,或手捧托盘内盛佩戴之物。主人之位上坐着一位红衣公子。几张坐垫置于正厅场地正中,一垂髫少女面西跪坐,身着朱红锦边的素布短褂裤。一名华服的美人从走至少女面前,高声颂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看来今日是这少女的及笄行礼之日。
没有人注意鹰九,人人都表情肃穆地完成自己应该做的步骤。古时笄礼在“家庙”之中进行,并且在正堂东边还需搭建设施,称为“东房”。乐户人家还有这等讲究已是难得,就毋须去计较其他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却事发急变。鹰九警觉厅中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一股气流,有一群人潜伏进来了,就连自己的身后恐怕也是失保,遂不敢贸然向厅中示警。
红袖书院中连烧火打下的杂役都是女子,厅上除了那红衣公子之外无一男丁。鹰九虽知这脂粉里头也有几个厉害的,刚才她一眼便瞧见观礼席中坐着的邀夜、凤栖、出尘,独未见小鱼。那为少女行礼的美人也必有两把刷子在手。只是没有人有任何反应,除了他们自己之外的空间仿佛是被隔开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鹰九闭上眼睛。“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三加三拜,少女绫罗覆体、珠翠满头,成了人,也许就要嫁了,不过多时也许就开枝散叶、“子满荫”了。岁月长河偶尔于千万年间抖一抖身子,而这些凡人命中的琐事,尚溅不起它一滴水珠子。
当她置生死于不顾地沉思起来时,这场笄礼的礼者伸出左手向天花上的东北角指去——手指还没有扬起来,只来得及曲起手肘,那红衣公子已顺着她将要指的方向,像剑一样飞身而出了。
原来双方都在等,双方都已布下了阵脚——女子们行礼时人员的走动亦是滴水不漏的防卫,只等一个破绽。袖袂翻飞,袖中剑出,他冲出了伏圈,而刺客等不得不也发动起来!
红衣上所绣的十六重瓣菊花鲜活得刺眼。
(此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