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鸦瞳

3、五代十国·山鬼

　　老翁慢条斯理起身，下了车，问道：“早就听闻定州瀛洲一带‘山鬼砍柴’，惹得辽人骑兵小队十分忌惮，却没想到是位巾帼英雄。”

　　钟散冷哼一声：“女子如何？男子又如何？乱世当道，活下来靠的是本事，没本事就自认倒霉。”

　　老翁叹道：“丫头误会了，老朽绝无看轻女子之意。说起来，你与我那夭折的小女儿该是差不多年纪。若非世道，做父母的哪个愿意让女儿吃这份苦，受这般罪。”

　　钟散那层冷硬的外壳终于产生一丝丝皲裂。
　　老翁再接再厉：“还不知怎么称呼？”
　　钟散眯了眯眼：“问对方前，不应该先自报家门吗？”

　　老翁心道这小姑娘果真戒心强不好糊弄，只得无奈道：“老朽冯道，亡国后蜀太尉。”

　　钟散皱眉，脚下退了一步：“燕国公？”
　　冯道便立在原地自嘲：“丫头其实是想说无国无君，侍奉八位主子的狗官吧？”

　　得到钟散一个挑眉，冯道还笑了：“即已认识我，也该我认识你了。”
　　顿了好一会儿，才听她不情不愿：“钟散，定州羊倌。”

　　老翁又笑呵呵邀请：“胡天八月飞雪，如今我朝六月便有如此轶事。雪大寒深，你可愿与老朽登驾一叙，顺道……看看这飞雪难掩的千里饿殍。”

　　他们都明白，这一场雪，将会加剧时局变化，契丹残余在中原各部，很快就会为粮草和御寒之物再次掠夺。
　　是以，钟散破天荒接受了这份邀请，率先上车。

　　车架内十分宽敞，靠右侧的坐凳上堆放着不少公文书简，中央桐木小桌上蹲着一樽温酒炉，炉内烧着穷人家灶火上用的麸炭，烟熏缭绕，钟散忍不住咳了两声。

　　冯道在曲离搀扶下上了车，反而没事人一般坐在主座，不声不响地用碳夹替换成无烟木炭。
　　钟散因为这两块炭，一身气焰神奇地减弱下来。

　　车驾左侧的竹制卷帘收起，映着飞雪深山景，开始缓缓前行。

　　冯道取了一只茶碗，给她添茶推过去：“丫头，你看这乱世人命何如？”
　　钟散表情一僵，语调冷下来：“命如草芥。”

　　冯道垂眸淡然：“是也，非也。乱世之中人命如巨洪大浪，或分歧对抗，或拧成一股，暗潮汹涌之下，岂有完卵？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钟散没想到能从这位墙头劈大叉的奸相口中，听到如此论调。默了默，又皱眉：“就算无能者高楼塌、宾客散，那一日的结果，也是命和血换来的。”
　　她直勾勾看向冯道：“无数蝼蚁的命。”

　　冯道很平静，平静中又透出一份凝重，他且摇头：“那是百姓的命。失的越多，越显老朽失职，朝廷失职。”

　　钟散垂眸，换了个话题：“你带着的这群人，可都是后蜀降官？”
　　冯道微笑点头。

　　钟散反而高看这老头一眼。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便靠深夜一条火把长龙吓退辽人骑兵，胆魄、谋略，缺一不可。

　　她开口却不怎么客气：“耶律狗贼已死，契丹内乱自顾不暇，你带降官驻留在地，是在考虑给哪家作看门狗？”

　　话虽然是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冯道没犹豫，也没生气，笑哈哈地点点头。

　　钟散嘲讽道：“你倒是变通。”
　　她眼神毫不掩饰——生逢乱世，藩地占山为王，军阀一力降十会，作为文官出身的寒门士族，至多不过是个和稀泥的角色。
　　兵权，财帛，二者其一莫能触及，还能余下什么实权。

　　冯道对视便已明了，露出一点老狐狸的萧索笑容：“你可知相权虽削弱，普天之大，为何非老朽不可？”

　　这话说得既有气势，也异常气人，钟散没接话，只等他下文。

　　冯道面不改色，继续道：“豆相唯事修炼，韦相政事得失，李相就更想左了，非与牌位争个高低。用来用去，才发现还是老朽比较稳妥，这是其一。”

　　钟散心说这老爷子脸皮真厚，撇撇嘴示意继续。
　　冯道一眼就看出小丫头所想，难免想乐：“老朽寒门士子出身，做了这宰相，正方便他们对世家门阀的压制，这是其二。”

　　钟散无语，感叹还真是天街踏尽公卿骨，独留宰辅做文章。

　　冯道看向窗外：“政局跌宕，辽汉戈矛相向，百姓却很难再接受更多的变故。这批降臣多为文臣，皆是治世辅国、安定天下的良才。若中原哪只势力有独秀之势，老朽愿带百官受降。”

　　钟散终于开口：“所以，这些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