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心》苏翠翠

4、第 4 章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我决定去未央宫看哲成。人情就是这样，你留我在你家里吃一顿饭，我给你送过去一盒好吃的糕点，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有了交情。我和哲成本就是血亲，互相走动几次也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姐妹。她年长我两岁，有时候会端着姐姐的架子，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小孩子。她哄着我，护着我，宠着我，我也享受着这份来自姐姐的宠爱，甘愿当她的小跟班。从此，皇宫内院，有她的地方一定有我。母后身子不好，我就过去帮着她照顾母后，母后待我真的同待她一样，未央宫渐渐成了我俩的家。
　　显然，有她陪着我，这宫里的日子好过多了。她是一个热情的人，和每一个人都相处得很好，通过她，我同更多的兄弟姐妹有了交集，虽然我只是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说笑笑。我依然不喜欢热闹，但是我必须装出特别喜欢的样子，那天九哥撂下的那句话点醒了我，这里是我的家，他们是我的亲人，这里的一切，无论如何都必须接受。与其像活死人一样等着他们过来烦我，倒不如我主动去找人交往，至少选择权在我手里，哲成便是我选中的。只是，不曾想到，哲成的热情是真的，彻底温暖了我。
　　哲成总是拉着我一起去找大姐，说大姐年后就要成亲，搬到宫外去，要多陪陪她。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这位与我同母的姐姐，因为她这人太假了。我亲眼见过她与父皇的宠妃有说有笑，分别后转身就说人家下贱。我一直不能理解，不喜欢就不喜欢吧，装什么深情厚谊，有什么意思呢？很多时候，我都是跟她唱反调的，只有在对付红药上，我们才是亲姐妹。
　　“看住了红药，别成天让她在你哥身边晃！”这是她的吩咐。
　　本来她不知道九哥和红药的交集，九哥也不愿意让她知道，我偏偏告诉她了。“九哥真是个好人，都不忍心看人骂宫女，那天我骂红药都让他拦下了。”我是“不小心”说出来的，九哥不能怪我，我可是在帮他说话啊，我是为了他好啊。九哥那么好，我怎么允许一个轻浮的宫女把他夺了去？
　　很快就到了除夕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皇宫上下一片喜庆，我们聚集在麟德殿，把觥筹交错中的虚情假意一并饮下，生生营造出和谐安乐的假象。我听着妃嫔们的溢美之词，看着她们抹了脂粉的脸，突然就理解了大姐的虚伪，决定以后不再那么对她，但是我也不会因此就喜欢她。这个世道，不虚伪一点可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的。我让秋水把酒悄悄换成了温水，人情都是假的，酒水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我带着秋水离席，让她陪我出来透透气。我们越走越远，麟德殿的喧嚣被我们抛在身后，红灯笼的光照在宫巷上，像是铺上了一条红毯，让我想起我回宫那天的盛大仪式。我抬头看着秋水，这么多年，只有她还在身边。这时我才想起来，好久没见过长天了。“秋水，我想长天了。”秋水一直不肯告诉我长天的消息，自然也不许我见他。我抻一抻她的袖子，说：“今天是除夕，我们三个应该也团圆一次啊。”秋水终于投降了，带着我去了一处幽静的宫院，仔细想来才记起这是太妃们居住的慈寿宫。
　　“什么人？”
　　这一声呵斥将我吓了一跳，随即便反应过来这是长天的声音。我转过身，看见红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瘦削的脸上。我跑过去，双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咧嘴笑了：“长天！”
　　“公主？”他看我一眼，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方对秋水说道：“秋水，你怎么当差的？”
　　“你别怪她，是我想要来看你。自从我住进宫里，我还从未见过你呢。”
　　“公主放心，卑职一切都好，不必挂念。公主离开麟德殿应该有些时辰了，快回去吧，圣上和贵妃娘娘怪罪下来就不好了。”长天看了一眼秋水，秋水走过来，拉着我往后退。长天提着灯笼伫立在原地，默默地看着秋水把我拖走。我像一只不知道要被抛弃而依然高兴地伸着舌头的傻狗，依然笑着对长天说：“我还会来看你的！”长天向我挥了挥手，此时我早已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我相信他是笑着的，他一定会笑的。
　　我跟着秋水回到了麟德殿，默默坐到哲成身边，如果不是哲成问我在笑什么，我都不知道我是笑着的，可能我这一路都是笑着的。我低着头不说话，拿起汤匙舀了两勺羹吃了。
　　“刚才父皇赏了一个舞娘。”
　　“舞娘跳舞跳得好，赏也是应该的。”
　　哲成靠在椅子上，望着对面父皇的嫔妃们，说：“佟贤妃的脸都绿了。”我顺着哲成的目光望去，对面的嫔妃们已经累了，没有力气扯出那样的假笑，面无表情地看着舞池中央。母妃坐在最上首，含笑与身边的佟贤妃说着什么。在我的印象里，佟贤妃的脸一直都不太好看，所以我也看不出什么来。
　　“管她绿不绿，要的是父皇高兴，谁在乎她？”我又吃了一口羹，竟尝出了一口甜味，马上又放下了汤匙，把它推到了一边。不经意间，我发现哲成含笑看着我，便问道：“四姐姐，你笑什么呢？”
　　“笑你年纪小不懂事。”
　　我噘了一下嘴，心想她也还不到十五岁，怎么就好像什么都懂似的。然而，不到三天，我就听说了除夕家宴上的舞娘被封为采女的事，又过了两天，哲成就告诉了我佟贤妃在未央宫难为这位新采女的事。“我就知道这舞娘要成主子，只是这主子可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当的。”果然，还是哲成懂得多。虽然佟府的妾室也是争风吃醋，但是终究就那几个人，哪里比得上宫里的新鲜？我津津有味地听着哲成复述佟贤妃奚落采女的话，说道：“这采女撞上佟贤妃也是不幸。佟家的女儿向来都是泼辣的，京城里公子没有一个敢招惹。”
　　“泼辣？是欺软怕硬吧！”
　　“管她什么？咱们是父皇的女儿，父皇纳了谁，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姐进了屋，笑道：“德音还是年纪小不懂事。”她坐到我们上首，说：“父皇纳谁入了后宫，当然和我们有关系，不然你以为那么多的封赏哪里来的？各府的贺礼又凭什么给你？这人啊，都是趋炎附势的。司马迁是怎么说的？什么‘熙熙攘攘’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对了！”大姐拍了一下手，“你看你这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光知道掉书袋，里面的道理一点没明白。”
　　念在她不久就要成亲离开皇宫了，我不与她争高下，听着她那些恶毒的议论。她打心眼里看不起那些出身低微的人，对于奴仆出身的嫔妃更是鄙弃，说她们不安分，是勾引男人的下贱胚子。她不只一次地说过这种话，每次说的时候，她会狠狠地瞪着红药，眼神中的恨意显而易见。我虽然不喜欢红药，但是实在看不下去，尽量让红药避开她。
　　过了元宵节，挨过二月二，三月初九这一天，大姐被大红轿子抬进了公主府成亲。我穿着鲜艳的粉色衣裙，与哲成并肩而立，目送着徐徐前行的喜轿。我瞥见母妃偷偷地抹眼泪，母后在身边安慰她，不时回过头看一眼哲成。我知道她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这样场景不久就会发生在她们母女之间。我在身后看着她们，想着以后母妃是不是也会这样舍不得我。但是，小孩子的不开心很快就会过去，只要不是很过分的不开心。还不到半炷香的时间，我就不再想这些了，跟着哲成到福宁宫的后院折迎春花去了。
　　哲成异常地兴奋，可能是因为她不久就十五岁了吧。“大姐今天真好看，最好看，我将来是不是也能这么好看？”
　　“嗯，好看。”
　　“父皇说，我的府邸马上也能建好了。”
　　“哦。”
　　“听说驸马是卢家的大公子，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呢。”
　　“我不喜欢他，他欺负过长天。”
　　“长天是谁？”
　　我心里一惊，没控制好手上的力道，生生折断了手里的花枝。元宵节的家宴，我又偷偷去慈寿宫看长天，匆忙地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对哲成说过。我随手把花枝扔在了地上，装作没听到。
　　“长天是谁？”她又问了一遍。
　　“以前在佟府的一个朋友。”我低着头，觉得花枝就这么赫然躺在路上不好看，就抬脚把它踢到了花丛里。看着路上又像之前那样干净了，我满意地抬起头看着哲成。“下个月真的有比武吗？”
　　“当然！”
　　我点点头，想象着那天擂台上的盛况。那天，宫里应该也是飘着很多红色的绸子，春风掠过，绸子在空中肆意摇摆着，不时挡住我们的视线，但我们还是越过层层障碍，把目光凝聚在两位身手不凡的武士身上。可是，我只能想象到背影，怎么也想不出他们的正脸是什么样子。“姐姐，你说，那天都会是什么人呢？”
　　“都是京城的世家公子。”
　　我的脑海中闪现过无数熟悉的脸，佟家、卢家、郑家、柳家、崔家、谢家、王家这些家里的公子如翻书般登了台，最后我的想象却停留在了一个最不应该是的人身上——长天。我听见身边“哎呦”一声，霎时回过神来，原来是我没拿好手绢，一阵风把它吹跑了，刚好飞到哲成的脸上。这阵风吹走了我的手绢，也吹走了我想出来的长天的样子。
　　哲成拿掉手绢，交回我手里，嗔道：“你想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紧张，这是我第一次对她隐瞒了我的想法。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只是几次都是因为同一个人，姑且算作了一次。我干笑两声，说：“我在想你过生日，该送你什么。”
　　“送什么都行。”她拈下一朵花来，轻轻戴在我的发间。
　　我咧嘴笑了，挑出花枝中最好看的几枝递到哲成手里，说：“我们把这些送给母后吧。”我拉着她的手，欢笑着向未央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