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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为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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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了一夜,坐在副驾驶位的向海东上却没有半点睡意。年轻的手下在后面大多已鼾声轻起。他们的一溜警车停在乡间的一条土路上。四个小时前冲出悬崖的奥迪R8就在三百米开外冒烟,坐在车里就可以闻到塑料、油漆和橡胶燃烧的味道。但是车子落进了一个背阳的山窝里,土路和车子之间距离虽近,却密密匝匝长满了不知名的灌木和藤类,没有合适的工具根本寸步难行。
车子冲下山后,确定坠落的位置先花去了一个多小时,半夜把当地派出所民警找来领到这条土路又花了一个多小时,现在正等着到最近的村子里找有经验的村民,还有□□之类的工具。大队人马在土路上一等又是半个多小时,原来黑黢黢的天空渐渐翻出鱼肚白,远处的山峦层层叠叠,也逐渐显露出墨绿的本色来。刚到时还很呱噪的昆虫、青蛙似乎也叫累了,纷纷偃旗息鼓。向海东忍不住放下车窗,山间湿润清新、带着淡淡青草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肺部感觉到一丝宜人清凉,紧张了一夜的大脑顿时觉得松弛了不少。野外黎明的静谧祥和里竟然带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愉悦感。
“向队,别开窗吧,外面蚊子很多啊!”,后座传来刘淑媛的委婉的抗议。向海东本以为后面的都睡着了,现在只好把车窗又重新关好。
“怎么去了那么久?”,驾驶位上的漳州刑警打着哈欠问道。真是有点太久了。太阳还没出来,但东边的天空彻底明亮,远山的轮廓镶上了淡淡的金线。向海东看看仪表盘上的种,马上六点整。
终于土路向村庄延伸的方向上传来“突、突、突”的声音,派出所民警坐着村民的农用拖拉机来了。运气不错,村民们带来了比□□先进得多的工具,两台电锯!领头的村民身材并不魁梧,但是从无袖T恤里裸露出来的手臂肌肉却让人印象深刻。他用当地的土话不停讲着。说是同属闽南语,而且这里和厦门也就百来公里的距离,村民的土话在向海东这个老厦门听来全然不知所云。经过派出所民警简单翻译才明白,这位村民是提醒大家这片山谷从来没人进去过,估计会有蛇,蜥蜴之类的毒物,虫子也很多,需要十分小心,最好穿上布料比较厚实的长袖衣服和长裤,凉鞋则是应当绝对避免的。
正当向海东和几个男手下都在暗自进行心理强化,准备迎接一场小小的冒险,几个村民已经动手开路。人家想得还挺周到,意思先开好路,再让这些“城里人”进去。话说回来,这里面似乎隐含了些对“城里人”的蔑视。三个村民排成一列,头一个拿电锯负责切开那些纠结杂乱的枝藤;后一个拿把像波塞冬的三叉戟那样的钢叉把植物往两边推拨,进一步扩宽通道;最后一个两手各举着一个干草把,焚烧着不知名的植物,散发出一股带着呛鼻气味的浓烟,左右轻轻挥舞,估计是用来驱赶昆虫的。
电锯轰鸣,枝叶乱飞,间或还飞出一些个头颇大的鸟儿,其中一只长着鲜艳羽毛的山鸡从灌木丛里扑腾起来,猩红的翅膀和军绿色的腹部让它显得那么的光鲜亮丽,漂亮到几乎可以藐视其它一切生物。其中一个村民抄起拖拉机里的一个网试图去抓,可惜那野鸡的飞行能力很好,不一会就消失在更深的灌木丛里了。向海东听见他跟派出所民警对话几句,倒是大致听懂,意思是那只山鸡起码可以卖两千块。
村民组成的开路小队挺有效率,也就一刻钟,已经开进去一百多米,然后就退了回来,再往里是一片乱石,不过基本可以走人的。向海东叫上几个小伙子,刘淑媛那些女孩子根本就没下车的意思,光想到刚才村民说可能有蛇就足以击溃她们的所有勇气。最后那个带头的村民换了钢叉,带着向海东、高琮来、黄国志,还有半夜被从被窝里挖出来的三个漳州市局刑侦技术处的民警,一队七个人顺着仅容单人通过的通道往山窝里走。
队伍比刚才长,点燃的草把也增加为四个。走在队伍中间,看见两边密密匝匝灌木和藤类,向海东不禁也头皮发麻。相对于蛇,他更害怕的是不远处那些嗡嗡乱飞的黑影。小的时候有一次在天台玩晾衣服的竹竿,突然从里面钻出一只足有金龟子那么大的黑色竹蜂来,把他给吓个半死,虽然并没有被真的蜇到,却足以留下终生的阴影。所以他自告奋勇拿了两个草把,在身边不停挥舞。焚烧的草把发挥了功效,那些飞舞的可怖黑影没有进一步逼近。
向海东几个顺利穿过浓密的植物丛,眼前出现一片乱石堆。那辆红色的奥迪R8头朝下架在一块大石头边,车身已经严重变形,车顶凹陷,连底盘都弯曲了,尾部冒着黑烟,两个轮子不见踪影。向海东踩过崎岖的乱石,从破碎的车窗看到还在里面的司机——趴在气囊已经弹开的方向盘上,脑袋像猫头鹰一样向后拧了180度,大大超出正常人能转动头部的极限。
“没救了。”,向海东身后的黄国志说到,口气里带着惋惜。
“这不是遂了他的意。”,高琮来探身想把车里的情况看得更清楚,“这小子还特意把安全带解开了。”
李哲雄的头部并没有太多血迹,不过不用再去检查瞳孔或脉搏也能确定他死了。就像那些跳楼的人,头部和肢体如果扭曲成李哲雄现在这个程度,那准定是死透透。向海东推想车子冲出悬崖后,在空中发生过翻滚,最后是车顶先落的地——直接砸在车子现在斜靠着的大石头上,安全气囊因此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确实是遂了他的意,狗娘养的,大概都没来得及感到疼。真有上帝在吗?有也是他妈个糊涂蛋,或者根本就是个恶毒的家伙。愿他的灵魂下地狱!”,向海东心里想着这些,居然对上帝有点忿忿不平起来。
“琮来,你留下来配合。国志跟我先回漳州市局。”,向海东很少情绪化,可是此刻他的口气带着不快,好像正跟谁怄着气。两个手下心里咯噔一下,都以为上司是在为嫌疑人的死带来的诸多麻烦而恼怒。
向海东匆匆回到漳州市公安局,留守的肖琼洁马上递上来一些关于李哲雄的资料。
李哲雄,本地富商的独子,1978年在泉州出生。1996年,也就是读高三那年,其父母双双在车祸中丧生,此后李哲雄辍学回家经营家族企业,至今未婚。后面的资料则是一些日常生活的信息。酒店住宿和飞机火车的次数并不多,显示他并不经常外出旅行,当然他和他那辆酷刑室一样的厢式货车的行踪是不会体现在这上面的。最后还有一些他的公司的员工个税缴纳数据,列表很长,肖琼洁最后注释了一行数字,是近5年每个月的员工数,从最初的将近千人一直削减到上一个月的不到二十人。
“只有这些吗?”,向海东从眼镜上面看着肖琼洁,露出些许不满。
“不好意思,头儿,在他们的查询系统里就只找这些。不过许支已经连夜安排人员分多路去洗话单,还有银行流水账。”,肖琼洁无奈耸耸肩,她提到得许支是漳州刑侦的支队长。
“违章记录呢?”
“没有,不管是他自己还是他的车,一次违章都没有。”
“省厅的云搜呢?”
“酒店、动车、飞机就是在省厅的系统里查的。”
“平时吹得天花乱坠,真要查屁都没有一个!”,向海东不禁抱怨到。
“哟,向队也有发飙的时候啊,头回见啊。”,一个爽朗的讲话声从门口传来,房间里走进来一个面带微笑的高个中年女警,年纪已经五十开外,面容依然娟秀,身型窈窕,腰杆挺直,脑后扎了一个小小的马尾,看上去精力饱满,干劲十足。
来的是漳州刑侦的副支队长,巩馨蕾。漳州和厦门毗邻,同属闽南地区,刑事侦查交集很多,向海东和这位副支队长合作过多次。多年前,他们一起办过一起部督案件,这位女刑侦的干练、顽强给向海东留下深刻的印象。干刑侦这么多年,见过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在向海东记忆里,像副支队长这样美丽与智慧兼具的女性可真是凤毛麟角。还有一点让人钦佩的是,虽然搞刑侦没日没夜,动辄整周整周不着家,副支队长后方依然稳固,家庭和美,孩子也很出色,高考的时候是漳州文科状元。
“蕾姐!一年多不见了吧,永远都是这么光彩照人。”,向海东比副支队长小了几个月。
“哈哈,这话我爱听。不过在外头乱夸女人,小心弟妹寻你的晦气。”,副支队长笑的更欢了。
“嗨,老太婆自己忙得要死,哪有功夫管我啊。”
“这叫欲擒故纵,搞不好私下里正对你秘密取证呢。”
“就她那直肠子,有话憋着心里跟猫抓似的,还秘密取证呢。”,向海东的老婆是急性子,快人快语。
“可怜的弟妹,被你‘唊透透’了。”,副支队长笑着摇了摇头,“吃透透”三个字用闽南说起来韵味十足,“下次去厦门,要给弟妹提个醒了。呐,先不说这个了,我是专门来提供情报的。”,说着,副支队长递给向海东一张打印着表格的A4纸。
“李哲雄。嗯,他把房子都卖了?”,表格是漳州土房局提供的房产交易记录,上面显示李哲雄曾经有九套房产,厦漳泉各三套,但近四年都陆续卖掉了。向海东仔细看着表格上的记录,思考着隐藏在背后的含义。
“李哲雄的父亲李质原来是龙华区的一个街道办副主任,八十年代末开办了‘质华’服饰,到九十年代初已经为好几个大品牌代工,九四年辞掉街道的工作。那时候他可是漳州的名人。我跟他吃过两次饭,他的总经理柯清华原来也是街道办的,跟我那位还挺熟的。”,副支队长的爱人在漳州工商银行上班,跟企业打交道多。
“哦,我刚才看李哲雄的员工缴税信息,似乎一直在裁员,房产交易也都是卖出的,看来他的日子不好过啊。”,向海东摘下眼镜,他知道如果没有重要信息,副支队长不会特意找来。
“是的,父母死后,李哲雄才高三,‘质华’主要由柯总打理,经营还算平稳。08年金融危机,‘质华’遇到不小的麻烦,加上和少东家闹翻,柯总辞职不干,之后听说‘质华’就一直在走下坡路。”
“所以他没有任何跑路的意思,事实上也已经无路可跑。”,向海东回想起李哲雄坠崖前特意解开了安全带。
“知道李涉案,上午我还专门打电话问过柯清华。他说自己已离开‘质华’多年,李的近况不是很了解。当问到对李的看法时,他说这个年轻人非常聪明,也很自负,做事倒是有一股子专注劲,特别擅长精细活。他父亲在世时总是会在办公室里摆放儿子做的模型,确实做得很精致,很有些水准。不过也许正因为对细节的关注过于偏执,又让他常常钻进牛角尖,犯下普通人都不会犯的错误。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他又往往无法直面,会长时间陷入一种逃避现实、自我封闭的状态。总之,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觉。”
“估计他也不可能有什么案底或者涉案了。”,李哲雄心思严密,行事谨慎,这几乎是连环杀人犯共有的特点。
“是,连违章都没有,更不用说案底了。但是,”,副支队长突然停顿了,眼睛里有异样的光芒。向海东想接下来才是她真正要说的吧,于是放下手中的表格。
“当年他父母的车祸却颇有点蹊跷。我有一个好姐妹,艳红姐,那时在交警支队,正好参与了事故的处理,后来多次跟我聊起当时的情形。车祸发生在324国道,车里只有李和他父母,开到角美时毫无征兆地突然越过中线与对面的大巴迎面相撞。驾驶汽车的父亲当场死亡,母亲重伤,李却奇迹一样的仅手臂骨折。
“那天夜里,昏迷之中的李母一直呼喊儿子的名字,医生就请警察把李叫来,希望儿子能送母亲最后一程,艳红姐当时也在场。掐到午夜,李母还真的恢复了意识,时间很短,大概就是人家说的回光返照吧。她醒过来以后,死死看着床前的儿子,嘴里一直含混不清地重复着几个字。艳红姐就贴到李母嘴边去听,这时原本很安静的儿子却突然情绪失控,冲上来一把推开她,自己趴到母亲身上又摇又晃,嘴里胡乱地嚎叫着。等在场的人好不容易拖开他,李母已经咽了气。”,讲完故事,副支队长略做停顿,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作为警察,我不得不说,他的情绪崩溃实在很是时候。”
“那李母究竟说的是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故事吸引过来的肖琼洁问道。
“艳红姐觉得那时李的母亲一直在念叨的是‘为什么?为什么?’,眼睛死死盯着儿子。”
“人伦悲剧啊!”,黄国志听完,撇着嘴,皱着眉,不由得感叹到。
“艳红姐说她后来怎么也忘不掉李母看着亲生儿子的表情,困惑中带着绝望,,仿佛他就是个陌生人,至死都没合上眼。事后细想,她觉得当时李的表现着实怪异,包括母亲醒之前的烦躁不安,急于离开,到后母亲死后态度极不配合。当然,最让人疑窦重生还是他母亲临终前恰到好处的‘情绪崩溃’。”
“那你们没有立案调查?”,肖琼洁一直做着一个夸张的表示厌恶的表情,仿佛有人正在她面前吃蟑螂。即使开口问问题时,那表情还保持得那么生动。
“怎么立案?就凭母亲临死前含混的一个‘为什么’?而且还只有一个警察听到,没机会的啦。”,向海东替副大队长做了回答。
“其它在场的人也多有同感,参与事故处理的交警猜测可能是坐在后排李哲雄突然拉扯方向盘导致了悲剧。只是无论再多的疑问,没有证据都是白搭。别忘了李家也算是市里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副支队长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所以,交通事故。”
“既然怀疑儿子拉了方向盘,那查查方向盘上的指纹不就得了?”,肖琼洁忍不住追问到。
“拜托!我的大姐,你是内勤做傻了吧。”,黄国志紧跟着嚷了起来,“那是他家的车,他爱摸哪摸哪,爱啥时候摸啥时候摸,就算方向盘上真有指纹,你怎么证明那是事故前一秒摸的?”
肖琼洁听罢做了一个缩脖子的动作,两手举到头上表示投降,尴尬地说了一声,“当我啥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