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船清梦压星河》薇雪

6、一别十年

　　清冽的蝴蝶泉边，粗壮的合欢树，枝叶伸展，白色的花瓣张开如一只只蝴蝶，万千蝴蝶首尾相衔，倒挂合欢树上，蝶串垂到水面，真假难辨……唔，头好痛，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翠绿的轿帘垂在眼前。我揉揉在轿壁上撞痛的脑袋，渐渐从美梦中清醒，记起来今天是陪额娘进宫给孝庄太皇太后请安。
　　“小姐，到了。”轿子停下，岸芷在轿外说。
　　“知道了。”我打起精神走出软轿。
　　下午明媚的阳光晃得我有一瞬间视线模糊，紫禁城朱红的宫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渐渐显现。额娘从前面一顶轿子下来,挽起我的手：“又在发什么呆呢？”
　　我摇摇头。大概是眼前气派巍峨的宫墙，和刚才梦到的云南蝴蝶泉落差太大，一时有点醒不过神儿来。
　　神武门外已有太皇太后安排的太监等候带我们去慈宁宫，府里跟来的丫鬟下人却是不能带进去的。故宫，以前曾来过数次，只是以前是来参观游览，那时总觉得一间间空了几百年的屋子密密地排列，没有人气，现在走在狭长的甬道，知道每一间宫室都住了人，人气是有了，只不过寂静威严中有点阴森森的，似乎有冷风从红墙碧瓦间丝丝渗出来。
　　从神武门进宫，经御花园，穿过西六宫，才到了太皇太后的寝宫——慈宁宫。我们才刚进宫门，早有宫女进去通报，一个身穿粉衣宫装的似乎的女官的宫女迎出来，笑道：“夫人小姐可算来了，老祖宗刚刚还念叨呢。”说着打起帘子让我们进去。一进室内，触目的不是珍宝，也不是古玩，竟是满室的花草，在宽阔高顶的外厅展枝开花，生意盎然。屋子里没有熏香，这些花草的香味比任何一种香料都清新芬芳。
　　太皇太后坐在里间的榻上，和民间近六十岁的老妇相比，显然由于保养得当而显得年轻不少，但是和十年前相比，到底还是是苍老了。十年的时光留下的痕迹，总是难以遮掩。眼角生出细细的鱼尾纹，鬓角也冒出丝丝银发，看起来已显得有些憔悴，有些疲倦。可是当她穿着石青色绣龙的朝袍坐在阳光下时，她整个人还是充满活力，就像永远不会老似的，永远是立在大清皇帝身后不倒的坚强后盾。
　　额娘和我走近前去，行下半蹲礼：“请老祖宗大安。”
　　“快起来快起来。”老祖宗笑呵呵地说。把额娘拉到她跟前，眯着眼睛打量了半晌，笑道：“月丫头有点瘦了，气色倒还好，可见靖元没有亏待你，不枉我当年做主把你指给他。”
　　“老祖宗真是的，不待见月儿就直说嘛，不带这样才一见面就打趣的，下次可再不敢来叨饶老祖宗了。”额娘微红着脸说。
　　我也不禁笑了，额娘从13岁进宫，到18岁指给阿玛，一直跟在太皇太后身边，感情自然是亲厚的。
　　太皇太后瞅着我问额娘：“这就是你那丫头，蓉儿？丫头，过来让老祖宗好好瞅瞅。”
　　我忙走过去，太皇太后执起我的手，细细打量一番，还未说话，一名宫女进来禀报：“启禀老祖宗，苏麻喇来了。”
　　“呵，一说有故人来见，她倒来得快，快让她进来。”太皇太后看起来很高兴。
　　人未至，声先到：“月丫头别得意，我来见的故人可不是你。”
　　看到来人，我一惊，进来的竟是十年前与我一起照料玄烨苏茉儿姑姑，只见她一袭缁衣，脚穿百纳鞋，手上缠着一串佛珠，俨然已是带发修行的装束。
　　额娘笑道：“月儿哪敢扰了苏麻姐姐的清修。”
　　太皇太后把我的手递给她，道：“我若不说，你可认得出她是谁？”
　　苏麻喇将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方对太皇太后笑道：“蓉儿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更出落得清俊了，老祖宗看看，这和当年十几岁的月丫头，可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唔……容貌倒是有七分似，只是——月丫头听了不许恼——蓉儿眼睛里这份灵气神采，月丫头却要逊上几分了。”
　　我听着她们对我品头论足，不禁有些不自在。忽觉手腕一凉，太皇太后已将一串翡翠手串套到我腕上。手串由十八颗翠珠，两颗碧玺珠穿成，与碧玺佛头相连，下穿钻石，红宝石，珍珠、结牌等装饰物，我虽不识货，却也知道这串盈盈发光的翡翠手链必非凡品,正想推辞，额娘已急道：“这玉珠还是当年老祖宗的陪嫁之物，这么贵重的东西这么能送给蓉儿，没得折了她的福。”
　　刚刚还松紧适度的手串顿时紧了几分，紧紧地咒在我手腕上，忙想褪下来。太皇太后拍拍我的手，笑道：“这些东西都是我年轻时爱戴的，现在留着也没用处，我喜欢这个丫头，为什么不能送给她？再说了，东西不能白送给你，你准备拿什么还礼？
　　我一愣，我从哪儿偷这么贵重的东西还礼？眼角的余光扫到一旁摆着的一架古琴，于是恭敬地说：“蓉儿为老祖宗抚琴一曲，谢老祖宗赏赐。”
　　弹得是《月光下的凤尾竹》，原是在云南学的葫芦丝民乐，这时用古琴弹出来，虽少了些空灵，却多了几分悠远深情。一曲弹毕，大家都静静地没有说话，似乎怕惊走了那月下竹林中的静谧与祥和。
　　忽听外面尖细的太监声音唱报：“皇上驾到——”我不禁站起来怔怔地望着门口。一别十年，别来无恙？脚步声由远及近，额娘扯了一下我的袖子，我顺势半蹲下身子。“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整齐划一的声音，随着一双攒龙朝靴的踏入响起。
　　靴子停在我眼前。“都起来吧。”响在头顶的声音清朗而富有生气。
　　一直以为中国人的眼睛都不是纯黑的，或多或少有些偏褐色，可是当我直起身，抬起头看到的就是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纯净、亮丽的黑色，星光般睿智和自信的光芒闪耀其中。
　　如雕塑般轮廓分明的脸，完美地融合了白云黑水间游牧民族的坚韧豪放和汉族儒士的儒雅谦和。
　　“蓉儿。”比我高出半个头的康熙俯头看着我，嘴角有掩不住的笑意。
　　“玄……皇上吉祥。”我垂下头，低声说。
　　康熙的笑容僵了僵，沉默地走过去坐在太皇太后身边。衣衫轻扬，明黄色常服上栩栩如生的神龙似欲腾空而起。
　　“扑哧”，苏麻喇笑道，“老祖宗，您瞅瞅这两个孩子，见不着的时候天天儿念叨，见着了又生分得跟陌路人似的。
　　我的脸腾地红了，感觉到康熙的眼神定定地落在我身上，不禁往额娘身后躲了躲。
　　太皇太后也笑了，却没有接话，只是转脸问康熙：“皇帝怎么这个时辰有功夫来了？”
　　“孙儿本是到雨花阁祈福，却被老祖宗这儿的仙乐引了过来，又怕扰了老祖宗的雅兴，站在外面听完才进来的。”
　　“既是仙乐，自然不能白听，皇祖母可是送了东西的，皇帝准备送什么？”
　　康熙瞟了眼我的手腕，笑道：“皇祖母连压箱底的宝贝都送出去了，朕自然也不能太小气。小喜子。”挥手召近带来的太监，轻声耳语几句，我发现那太监嘴角抽搐了一下，踌躇地去看康熙的眼色，康熙不悦地皱皱眉头，他忙躬身道：“遵旨。”说完疾步走出去。
　　不一会儿,小喜子捧着一个狭长的木盒进来，盒中装着一具古琴，没有珍宝珠玉装饰，看着很朴素。我暗自松了口气，幸好他没像他皇祖母一样，拿一件既贵重又有历史渊源的东西送给我，要不然我今天估计得把自己卖进这紫禁城了。可是，为什么除了康熙和我之外，所有的人看到这具普通的古琴都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蓉儿，朕的这具凤鸣琴送给你，可喜欢？”康熙抚着琴身上的花纹，笑问。
　　我用眼角去看额娘，只见额娘脸色有些发白，刚刚还谈笑风生的脸上布满惶惶不安的担忧，缓缓地对我摇摇头。虽然不明所以，我还是对康熙道：“无功不受禄，皇上的赏赐太贵重，蓉儿不敢收。”
　　康熙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我：“第一，你让朕舒舒服服地听了一首曲子，这就是功劳一件；第二，宝剑赠英雄，名琴送知音，只有蓉儿的琴音配得上这具琴；第三，朕送的东西你不收，就是抗旨不遵，可知道是什么后果？”声音依然舒缓平和，连唇边的笑意都没有消退分毫，但已隐含天子不容拒绝的霸气和压力，这是十年前完全没有的，我的背脊升起一阵陌生的寒意。
　　太皇太后从震惊中回过神儿，笑着打圆场：“皇帝难得一次这么大方，蓉儿你就收着吧。”
　　我只好躬身道：“蓉儿谢皇上赏赐。”
　　“得了得了，哪儿来的这么多规矩。”康熙似不耐烦地挥挥手，脸上却终于有了舒心温和的笑容。
　　叮叮叮……古代报时的壶漏响起。康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对太皇太后欠身道：“孙儿该去练习骑射了，就不叨饶老祖宗了。”
　　太皇太后点点头，细心地嘱咐：“小心点儿，别扭伤了身子骨。”
　　康熙应了，又走到我面前，停了一小会儿，才开口道：“靖元夫人和蓉儿既来了，就陪着老祖宗用过晚膳再走吧……十年了，很想你。”刻意忽略主语的话，让我惊得抬起头，却发现他已转身走了。
　　“恭送皇上。”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垂下的门帘外，我才发现手心中竟已出了一层冷汗。十年前的他，连睡觉都要握着我的手才能安然入眠；十年后的他，君临天下，竟让我觉得……害怕。今生大概再难有交集。时光是多么可怕又无情呵。

　　离宫时已是暮色四合，上轿之前，回头望了望夕阳下的宫城，如一只猛虎般盘踞在北京城中心，似乎在龇牙咧嘴地俯视着我。我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嗯，还是外面的空气舒服。得自在之妙，方生放归之心，今日总算是体会到了。这紫禁城，以后能不来，还是尽量躲着吧。
　　“小姐，您怎么了？”岸芷拉拉我的衣袖问。
　　“没事，”我眨着眼睛笑笑，“我只是在想，若是府里的墙也修得这么高，我可就不能翻墙溜出去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