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至荼蘼》苏十二

46、四十四 卜卦

　　“云雅，你慢点……”闹市中，红衣女子气喘吁吁地追着前面雀跃的影子。
　　唐云雅无奈地回身，拉过慕容乙的手，拖着她上了醉三仙的楼。
　　小二见是熟客，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二位来的正巧，小店新开封的梅子酒正等着二位来尝呢。”
　　云雅听着，只管拉着慕容乙往上走，一路吩咐他：“行，那就两斤梅子酒，其余的老样子。”
　　“没问题！”小二得话忙不迭地应声，又抬头向楼上喊，“楼上角子门里芳客二位！”
　　芳客，是他们的行话，是女客人的意思，若是文人书生，便是雅客，当官的统称了官爷，要是那佩着兵器的进来，甭管□□白道，一并叫大侠。有时候，慕容乙觉得那小二简直就是民间的艺术家——当然，是专管说话的那类。
　　唐云雅哪里知道她在想这些，推着她在桌子边坐下：“现在不拉着你出来玩，以后成了五少夫人，我看啊，就更没机会了！”
　　“我哪有！”慕容乙依然经不起玩笑，立刻又将脸羞得通红。
　　唐云雅扑哧一笑，伸手捏捏她的脸皮：“没有？这几天，不知道是谁家的良辰美景，羞煞了那如花美眷。若不是才子今日不见踪影，我又如何拐得这佳人同游？”
　　这几日，慕容乙与花盛亭确实一直相伴，被唐云雅这一嘲笑，她到找不出一点反驳的话来，立刻搬了杀手锏出来：“你，你就欺负我罢，明儿我就上唐家帮花小二提亲去！反正，小二不成家，没理由小五先娶。”
　　“懒得理你。”唐云雅撇撇嘴角。斜了她一眼。
　　花闲庭，果然是她的死穴啊。
　　“对了云雅，听说昨天唐家给你带信了。说什么？是要你回去吗？”慕容乙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却在心中拼命祈祷唐云雅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
　　“嗯。”提到此事，唐云雅似乎皱了皱眉，低头喝了一口梅子酒，她又补充道：“不过也不急在一时。”
　　慕容乙放了心，又问道：“都没怎么听你说起过家里的事。你不想回去吗？”
　　唐云雅却不做声了，只闷着喝酒。
　　慕容乙只道她想起花闲庭，正要劝慰，却见唐云雅放下酒壶，叹了一口气。
　　“小乙，你知道吗？在唐家，我们唐姓女子可以学习轻功，暗器，却是绝不可以接触各种毒药与解药的方子的，我们身上带的，都是向要好的兄弟讨要的。这些只因为我们终究是要嫁出唐门的。而唐门的毒是绝不可以流入外姓人手中的。”
　　云雅很少会对她说那么多话，所以慕容乙一直都静静地听着。
　　“唐家表面看父慈子孝，合家融融，但你若没有地位，则连一条狗都不如。我父亲早逝，娘担心我终究会落到为奴为婢的地步，费尽心思让我在三爷爷面前博得他的喜爱。所幸我不算愚钝，叔伯也都很疼爱我，幼时也会带我来外走动。可是纵使这样，我也终究是个女子。”唐云雅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尤其是近年，我为人破了些案子，家族中已有好些人不满。唐家素来少与外人来往，若没有惹到他们头上，是绝不会插手江湖纷争的。他们怕我会给唐门惹来麻烦，就像当年华梦愁将唐家灭门一样。”
　　想起此事慕容乙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实在难以想象如今的唐家只是由当年那八个孤儿重新撑起来的。
　　“叔叔伯伯就算疼我，也顶不住族里的压力，所以上次我回家去的时候，他们决定为我寻一门亲事。因为我若嫁出去了，便冠了外姓，届时无论做什么，都不再代表唐门。”说完，唐云雅一抬手，将杯中的青梅酒饮尽。
　　“你这次回来，本来是想找花闲庭……是吗？”慕容乙没想到唐云雅的心里还会装着这么沉重的东西，一时找不到话。
　　唐云雅闻着鼻底的香气，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叹道：“梅香依旧，却是甜了点，青梅之味早已经散了。”
　　慕容乙反复琢磨着她话里的深意，想起与花盛亭的感情，只觉得心底一片茫然，口中无味。
　　二人正各自沉默，却忽地听见楼下一阵吵闹声传来。再细听，竟是小二的声音。

　　“哎，我说你这算命的好不知趣。你进来了我的生意还怎么做。趁天早赶紧上庙口去——哎，哎——”
　　“小哥，不是老道我要来，而是我这卦像所指，楼上有贵客与老道有缘。老道不来，那是与天意相违啊。”
　　“去去去，像你们这样的江湖骗子我见多了。快走快走！”
　　那老道突然抬高了声音：“道不尽姻缘孽缘，数不完痴女怨男。噫吁唏，一念两念，直看那如花美眷错付了流年。”
　　堂中有人喊了一句：“哟，你这老道士还管姻缘呐？帮我算算我能娶几个老婆？”语罢，便听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
　　老道也不恼，跟着笑道：“老道一日有三卦，也有三不卦，心不诚者，不卦；事不急者，不卦；命中无缘者，亦不卦。”
　　“得了得了，您就上别处卦去吧！”小二擦着汗，心想要怎么赶这瘟神，却见那本来死活不走的老道竟自己转身走向门外，一边嘴里还哼唱着什么，细听，竟是王实甫的《西厢记》。
　　楼下的众人只把那老道当个茶余饭后的笑料，楼上慕容乙与唐云雅对望一眼，不想二人心中所想竟是相同，忙下楼结了帐冲出门去。
　　一出门，见那老道的身影还未远去，二人忙追赶上去。但那道士竟好似作弄她们一般，在人群中忽隐忽现，唐云雅追赶了许久，与老道的距离不见缩短，倒与慕容乙渐渐拉开来。唐云雅怕丢了慕容乙又不敢追太快，几次等下来，却发现那老道士竟也停下来等她们，反而放下心来，与慕容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如此在街上兜了许久，唐云雅有些心烦，正思忖这老道的目的时却听见身后的慕容乙“呀”了一声，抬头一看，见那老道迈腿进了一家馆子。再细看，不禁啼笑皆非，那可不就是她们刚刚出来的醉三仙。
　　赶上前去，还没迈进门就听见小二的声音：“你怎么又来了，我跟你说了这不是你做生意的地方！快出去出去！”
　　老道瞄见跟进来的唐云雅，得意洋洋地指着她对小二说：“她不是你们的熟客吗？现在我是她的客人。”
　　唐云雅看着小二疑惑的目光，只得点点头。转眼见那老头抱着一日三卦的幌子，眯着眼笑得如成精的狐狸，心中暗暗咬牙，要是待会发现你是个骗子，看我不把你那张三寸不烂之舌给毒烂咯！

　　回到刚刚的雅间里，唐云雅请那老头坐在里边，与慕容乙使了个眼色，自己则往靠门的位置坐下。
　　慕容乙盯着那老头，装作笑靥如花：“哎呀，老爷爷，几天不见，你怎么就出家做了道士了呀？”
　　老道眯着眼，吹着小二新上来的茶，闻言笑道：“老头我从来就没回过家呀。”
　　慕容乙见他装傻，索性点破：“您就别不承认了，那日在喜堂上，明明就是你给的我解药，你这把胡子我还认得呢！”说着，慕容乙一把揪住他的胡子扯了扯。慕容乙原本也不是这般随便之人，只是这老头与那日相比，却是年轻了许多，若说那日看起来六十岁，今日便只有五十光景。是以慕容乙要伸手扯他的胡子，怕他是乔装改扮的。
　　老头吃痛，赶忙讨饶：“哎哟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撒手。老头的胡子留了不少年呢，扯了我心疼！”
　　慕容乙撒了手，却依旧不依不饶：“那就说实话，不然，我云姐姐给你下毒，保证你头发眉毛胡子全掉光，只剩个光溜溜的大鸭蛋！”
　　唐云雅心中暗笑，哪里有这种毒？但老头却好像被吓到了，捂着胡子眉毛，迭声道：“哎呀呀，你这个女娃娃心肠太毒了……老头子我本来就是个道士，那天就是吃个白食不好意思，就帮新娘子算了个卦，结果是血光之灾。就顺便帮下咯。”
　　慕容乙与唐云雅对望一眼，将信将疑。
　　老头见她们不做声，放下捂着脸的手，继续喝起茶来。一面偷偷观察她们的神情一面道：“老头今天本就是来给你们算卦的，你们两个女娃娃却来审老头。唉……”
　　唐云雅道：“你方才说的有缘的贵客，就是我们两个？”
　　老头斜了她一眼，一副你才明白的表情：“废话，不然我们怎么会又在这里遇上？都说你这个女娃娃聪明，我就没看出来。”
　　唐云雅被他一堵，好气又好笑，心道，还不是你把我们带回来的。正望见慕容乙询问的目光，她突然心起一念，吩咐小二取来笔墨。
　　老头笑嘻嘻地问道：“要我算姻缘么？”
　　唐云雅亦笑道：“那就算姻缘罢。”
　　“怎么算？”慕容乙问道。若是算八字她该怎么掰？
　　“测字。”唐云雅笑吟吟地看着老头。
　　“测字就测字，你这个女娃娃鬼精灵，想耍花样么？”老头丢去手中的花生，扯过两张纸放到二人面前，“写写，你们一起来。”
　　慕容乙蘸了墨，开铺子的这些日子，她没事也会练练字，所以用起毛笔来到不至于奇怪。可是写什么好呢。她想了一想，终于落笔。待写好，抬起头，唐云雅也正放下笔。
　　二人目光想碰，都忍不住想看对方写了什么，拿起纸，竟是一模一样的两个花字，慕容乙和唐云雅一愣，忍不住大笑起来。
　　老头接过纸，皱皱眉：“哎呀呀，这不是为难我老头嘛！”
　　他看看唐云雅的：“唔，这个草头细，两个十字分开，姻缘线薄的很啊，”又看看慕容乙的，“咦？这个娃娃命奇的很嘛。姻缘倒是好。”再看看，他却放下慕容乙的，先说起唐云雅的字来。
　　“花字总体瘦长，草头下人独立，犹如夕阳孤影，伊人憔悴，花字本身过瘦，这花下之人更难占一地，只怕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啊，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免得孤影不剩啊。”老头说着，望了唐云雅一眼，见她脸色已微微惨白，又说道：“在看这右边，七字中间的一瞥未出头，成了一个匕字。匕者，小刀也。这匕与人同在草头之下，意为同在篱下。大有希望呀……”
　　小刀？慕容乙忍不住脱口而出：“易小刀！”没想到这老头还有点神道。
　　唐云雅心中自然已经想到了易小刀，听慕容乙说出了，仍不住瞪了一眼慕容乙，一言不发地收了自己的字。
　　老头知道他已说中，洋洋得意地转向慕容乙的字。
　　“你的花字，较她的偏方。落笔浓，但字貌合神离，难成一体，花下这人字一瞥已出草头之下，一竖却立回花下，可是暗喻了身在而神不在之意？右边这七字一横将出未出，似七似匕，若匕为利器，那切断这姻缘的便是这七。”
　　七，难道是花满楼？慕容乙怔了一怔，正要再问，却被老头止住。
　　“二位，老头一日三卦，今日与你们有缘，一人已是一卦。若要在问，又算一卦。你们可有想好，是谁来问这一卦？”
　　唐云雅与慕容乙对视，均将话咽下。
　　诚然，她们都看出这老头确实有点能耐，方才的字解得也的确还有许多疑问。可是这一卦，谁来问？
　　老头却不给她们两个瞪眼的时间了，竟然下起了逐客令：“你们先去想好谁来问这一卦。太阳下山前我都会在这里，下山后嘛……你们就再也找不到我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