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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三章 锦罗带(三) ...

  •   御书房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总统办公室,所有的上谕政令皆出于此,可谓泱泱帝国权力巅峰之所在。

      除非宣召,即使是太子也不能随便进入。

      这种非国家大事不能谈论的地方,父皇是从没叫我来过的。叫了也白叫,上个早朝我都是抽科打诨迟到溜号的,更别说拿个什么像样的事情正正经经的君前奏对。当然,我尚未加冠也是个问题。

      御书房周围的内侍都被远远的打发了开去,福公公一个人在门口伺候着。

      “爷,皇上脸色不太好这会儿正休息呢,所以待会传您进去说话的时候可悠着点。”

      “多谢公公提点!”

      我从衣袖中摸出一张银票塞到福公公的怀里,谁知,福公公赶紧退出两步一连说了三个不字。说完急匆匆地就要离开。

      走不上两三步,福公公又回转身来,突然跪下。

      我赶紧伸手拦住。

      福公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再三还是下决心开了口:“爷,咱这些个做奴才的别的本事没有,察言观色倒是本行。奴才有奴才的本分,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奴才在宫里当了这么多年的差,心里跟明镜似的。哪个主子严,哪个主子规矩大,哪个主子是菩萨心肠,做奴才的心里可都有自己的一杆秤。爷,您是个什么样的主子,您平时对奴才们怎么样,奴才心里可透亮着,奴才平时爱钱但今天不是念叨着您给多少银子,就念着您平日的好,斗胆把咱这心窝子里的话都给你掏出来。

      我拉过福公公的手紧紧的握住:“公公直言相告便是有恩于小王,公公无论说什么,也不论将来怎么样,小王有生之年只会记得公公的好。朝廷有小王一日,这宫里就定少不了公公。”

      “好好……”福公公抬起袖子揩揩有点湿润的眼角:“咱家老了,不中用了,您别嫌我说话啰嗦……奴才打小进宫,刚开始伺候过几个主子,后来跟了皇上……”

      福公公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云妃娘娘进宫的那几年皇上还特地把奴才拨到流云殿伺候娘娘呢!”

      “是吗?”在宫里,十六年前流云殿的云妃娘娘以及在流云殿发生的事情都是个禁忌,所以从福公公口里听到有关母亲的只字片语对于我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惊喜和意外。作为儿子的我更加急切的想要知道自己的母亲在宫中生活的一切细节。然而,福公公却没有如人所愿地讲述我想知道的事情。这不仅让满怀希望的心落了个空。

      “您小时候特乖,不哭不闹,又不爱说话,一天也不见吭一声,任谁来了都不爱理。您是不知道,当时皇上心里那个着急啊!有一次皇上托奴才从宫外带了一把镏金的小木刀,谁知刚拿到您的面前,您就伸手去抓,两只小眼睛死死的瞪着小木刀,生怕奴才把它弄没了……”

      福公公说得很高兴,我也跟着笑,因为这些片断是十六年前流云殿生活的一部分,那里有我幼年时的一部分记忆,还有母亲隐约模糊的影子。

      “后来,奴才兴冲冲的把这件事情告诉皇上,您猜怎么着?”

      我微笑着摇摇头。

      “皇上有脚疾,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病。当时皇上的脚疾犯了,太医正在给皇上针灸。皇上一听到奴才的禀报,高兴得突然从龙椅上跳了起来,抱住奴才转了好几个圈,吓得那个施针的太医把针扎到自己手背上了还不知道呢!”

      福公公笑着笑着突然叹了口气:“王爷,奴才服侍皇上这么多年也没见过皇上有过多少舒心的日子,也就是您和云妃娘娘在宫里的那几年,皇上天天神清气爽,劲头十足……唉,后来的那些事情我们做奴才的说不清楚,那也不是奴才能打听的事,奴才只知道您头也不回的离宫之后,皇上的神情就越来越落寞,没人的时候一个人总是发呆,嘴里老念叨着北亲王,云妃娘娘和您的名字。有时候不自觉整个人就泪流满面。皇上当着别人的面不说,可奴才天天跟着皇上怎么会看不出来呢?皇上他心里一样的苦啊!”

      福公公握着我的手跪倒我跟前,老泪纵横:“爷,奴才知道您心里也苦,您心里也有怨气,但是,奴才求您听奴才一句话,‘无仇不成父子’,他是您父皇阿,自古只有儿子怨父亲的,可没有父亲不疼儿子的。奴才打小儿净了身子送进宫来当差,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自己的老父亲埋在那座坟头里了。奴才就算现在日想夜想,也只能在梦里给老父亲捶捶腿,揉揉肩,捂捂被子,尽一个儿子的孝道。奴才是想孝顺可是没人给奴才孝顺啊!”

      福公公说到这儿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想我是明白他的意思的。人们往往在怨恨和隔阂之间就埋下了未来遗憾的种子。就像我当初误以为九皇叔和我娘为了两人的长久之计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当事实真相摆在我的面前时,我却在没有机会对他们诉说自己心中的抱歉和对冲动的懊悔。于是,我将这种愤然与懊恼统统转移到父皇身上。

      他的确没有打开城门,因为兵临城下可想而知那时候打开城门会有什么样的危险。这不仅仅是九皇叔能不能得救的问题。

      我的母亲在众人的眼中是个已经死去的皇妃,她的重新出现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个灾难。当时有很多人想弄清楚父皇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为何她跟已故的云妃长得一模一样?父皇将我和母亲好好的保护了起来,不受任何人的打搅,可想而知,他自己每天要独自面对多少明里或暗里的质问。然而,面对我和母亲时他多选择沉默。

      虽如此周密的保护,但还是让某些人找到了可乘之机。我被带到四大家族的长老们面前,在轮番询问无果后,他们以无上的威严告诉我,我的母亲是个忠贞的女人。我不会把这句话告诉母亲,因为这不是句人话,而是一把杀人的匕首。

      即使我不说他们还是会有办法让母亲知道。

      高强度的审讯几乎让当时的我神经崩溃。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让我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凌迟了。

      当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听竹轩的时候,迎接我的不是母亲而是毕恭毕敬的南宫上善。这是我第一次与他见面。

      那时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坐上最快的马车朝西关赶去,因为如果九皇叔回师那儿是最早能看到他的地方。

      当时战鼓雷动,万马奔腾,北燕铁骑已经攻到城门之下。

      但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飞奔上城楼,却看见母亲推开父皇,展开双臂从高高的箭垛上跳了下去。接着我冲了过去却没来得及挽住一根青丝。我看到城门下疾风仰天悲鸣,北燕人用长枪嚣张的挑着九皇叔的金盔得意忘形地笑骂着,我听到的声音和我看的景象一起旋转,旋转,越转越快,终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疼爱我的皇叔和母亲死了,我都没来得及对他们说对不起。

      我的怨恨,说到底是不能原谅我自己。我无法原谅自己给无辜的人打上犯罪的标签,更何况是对自己的母亲和叔叔。我怨恨失去了取得别人原谅,同时也是自我原谅的机会,我将一辈子背负这个沉重的包袱。

      然而,事实上我却不知道应该怨恨谁。我之所以将自己的愤怒、哀伤、愧疚发泄到父皇身上只是因为我必须有地方释放这些情绪,而他是个最直接的人。

      无论如何这是种很变态的心理,伤人伤己。在以后的无数次自我反思中,我始终是这么认为的。

      我轻轻的推了门进去。父皇站在窗前背对着我。

      “为什么不说话?”良久父皇问。

      我动了动嘴唇:“不知皇上何事宣召?”

      父皇笔直的身躯忽然变得萎顿和颓丧,那一刻我才发现他确实老了。

      “你呵,从未开口叫过父皇……”父皇沙哑的声音悲戚而无奈。

      我沉默。

      我一直以来都把他当做害死母亲和九皇叔的凶手。君臣父子,父皇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像两座沉甸甸的大山。

      “来,过来坐!”父皇蹒跚地走过去,拍了拍龙椅。

      我站着不动,那不是我该坐的地方,至少现在不是。

      父皇眼力的希冀之光暗淡了下去,他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他的动作已经很不灵活,挺拔的背脊已经微微的弓了起来,两鬓染霜,岁月峥嵘的痕迹悄悄地爬上曾经英俊的面庞,那溢满双目的温情让人恻隐。

      我有些心酸。我的父亲,一位叱咤风云的帝王,此时只不过是个饱受挫折的老人,一个需要安慰的父亲。

      父皇摩挲着身下的龙椅:“这个位置朕本来是给你准备的……”

      一般的人听到这里都会吓得面无人色赶紧磕头谢罪了。但是我没有。

      父皇看了我一眼,呵呵的笑了:“你呵太像你娘了,当初朕拱手江山都留不住她的心,她反而绣了一副锦屏放在上林苑内,以表明自己渴慕自由之心如飞鸟投林刻不容缓。但是你,居然对权力至尊的宝座看都不看,根本不为所动。”

      父皇仰天大笑。

      我的心在痛。他是个父亲,但首先是个皇帝,他已经不能如平常人那般思考了。我在想,如果自己真的坐上了这个位置,是不是也会被这种帝王心理扭曲,猜疑、盘问、试探自己的儿子?

      “宝儿,朕有件事要问你的意见,你会知无不言吗?”

      “君前奏对理应如此!”

      “不是什么君国大事。”父皇摆摆手:“朕听说有一个富家翁,拥有大片的田庄和丰厚的财产。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稳重,二儿子聪明,三儿子为他所钟爱。他现在烦恼的是在自己死后怎么分配财产才能让所有的儿子满意? ”

      “这个容易!”我脱口答道:“稳重者守其家业,聪明者经营其资财,钟爱者现在就可以给一头牛、一条狗、一把刀,将其赶到田庄的边界上任其自生自灭。”

      “既然钟爱幼子为何独独亏待于他?”

      我摇摇头:“守其家业者眼里只有家业;经营资材者困于资财;惟有拓业者身无赘物,心性专一,上可借天时,下可采地利,中可通人和,在忧患中砥砺心智增长才干。”

      此外,父亲不可能罩儿子一辈子,这样还能从两个哥哥那儿讨到一个颇大的人情。

      “很好,朕明白了。”

      我躬身告退,退到门边时,父皇忽然叫住我:“宝儿你信吗?……朕其实很想看你穿着龙袍坐在龙椅上乖乖的做个小皇帝的样子……原谅爹爹不能给你更多的东西……”

      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跨出御书房的刹那低低地说道:“我信……父皇……”

      他想的并不一定就是他能做的,即使他是皇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三章 锦罗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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