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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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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冀中判了刑,案子暂告一段落。我妈又找了份工作,在我面前压根没提这七百万的事,就是次日落了个重感冒,我回家后还迷迷糊糊地问我她昨天是怎么跳进一浴缸的冷水,竟然睡到天亮。哎呀,我一个激灵,当时逃命要紧,忘记她还杵浴缸里泡澡了。
日子过得灿若春晓,无风无浪。
至于霍向天读书的事,我妈也没啥真知灼见的,只说卖了她的结婚戒指,大概正好够我俩三年学费。她如此慷慨,我不禁质疑。但是没有多说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潜意识里,我不希望霍向天恨我的妈妈。
只有闲暇无聊时,我跟霍向天说:“信么,她那,铁定还藏钱!”我就后悔了,反正都是偷了,当初开抽屉的时候怎么不瞧个彻底呢?
霍向天对我妈妈的事不甚感兴趣,只淡淡地瞥了我眼,问道:“乔楚,你行吗?”
“什么行不行的?”
“考试,中考。”他敛眉。
我眨眨眼,笑得花枝乱颤:“我能不行?我乔楚是谁啊,弄堂里的小天才,打小就比别人小孩能说会道的,区区中考算个啥,就是高考我都能稳进清华北大!”
“停,别再嚷嚷了,眼见为实,”他朝我伸出手,道,“看看,作业。”
我依言,从桌底拖出一个皮鞋盒子,里面都是我新近交的作业。我难得交作业的,怕做好了却不当心弄丢了(虽然这是我经常不交作业用的借口),于是就整理到了盒子里。
霍向天见了盒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乔楚,你是不是怕字太丑了都爬出来,所以揣个盒子装起来啊?”
我愤怒!抽出一打的卷子丢他跟前:“看,王羲之也就这个草书水准了!”
他这一看,就是整整一夜。
凌晨两点,我从床上爬起来,发现他还趴我桌前,不由疑惑:“喂,你也忒心理扭曲了吧?我是字丑了点,可也不至于让你陶醉那么久啊!”
“去,睡觉去你。”他头都不回,将台灯调暗了几分。
“哦,我懂了,你在研究我们学校的试题。霍向天,你得给我资料参考费!”
我抱着枕头,看他迟迟不搭理我,自觉没趣,打了个绵长的哈欠,昏昏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霍向天就不见了,模拟考要提前到场,于是,他直接去了学校。
我睇了眼桌上厚厚的试卷,慢条斯理地走进厕所刷牙洗脸,而后,发现桌上新鲜的牛奶面包,心想着我妈什么时候变得贤惠了,对面门一开,看到睡眼惺忪的妈妈正打着喷嚏。
“乔楚啊,妈妈好像病了,你下楼给我买点早饭,记得,牛奶要热的——”她探出头,看到桌上的牛奶,咧开嘴笑,“长进了嘛,知道要孝顺你妈了!”说着,便厚颜无耻地伸出手。
我赶忙拍掉她的魔爪,“喂,你有没有人性啊,我还两个礼拜中考,你竟然和自己女儿抢早饭?!”
“啧,我没人性,那被老娘生出来的你更没了!”她推开我,趴到桌上狼吞虎咽起来。
可恶!
我气得发飙,跑回屋里拿了书包就要走的,眼角余光瞥见书桌上的卷子,心想着反正也长不出翅膀飞了,回来再整理吧!
来到学校,英语老师正在黑板上写着什么通知的,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要买收音机。同桌乐呵呵地拔了一个耳机,转过头看我:“乔楚,我爸特地给我中考买的,爱国者牌随身听,漂亮不?”
我瞅了眼那银色的小机器,是挺漂亮的,看着我一阵眼红。
老师说,中考英语听力必须要买一个收音机,学校里现在有群购,可以打八折,也就二十来岁的玩意。
同桌举起小手,“老师,我自个有个随身听,可以不买么?”
年轻的女老师立马板下脸:“学校没有强迫你们要买,这是为了你们好,外面的机器未必牢靠,万一临考出了什么状况,后果自负!”
“我这不国产的名牌么?”同学小声地道,女老师瞪她一眼,不予理会。她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而后,要买收音机的同学上讲台签名付款,同桌一脸自怨自艾地从台上走下来,看着我动也不动,不禁好奇:“乔楚,你不买么?”
我摸摸瘪瘪的口袋,撇撇嘴:“谁稀罕她那什么破机器啊,回头我自个去我们巷子口的杂货店里买,铁定比她那个教育局认证产品便宜又好用!”
放学后,我在巷子口那家杂货店晃了两圈,店门是开放式,雷同超市的布局,自个拿了东西揣篮子里,然后去帐台结帐。
最底层的那排都是随声听,知名点的诸如爱国者啊,sony的。我不动声色地往架子上摸了根口香糖,趁着老板不注意,弯了腰拣了个最贵的机子揣进口袋。
“乔楚!”
突如其来的一声点名让我脚步颤了一颤。
靠,我气得咬牙,谁那么缺德啊,这会大声嚷嚷?!气愤地转过身,见是霍家小王八,我扁了扁嘴:“你干嘛呢,我欠你钱是不是啊?”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外套的口袋:“我才要问你,你干嘛呢你!”说着,朝我走过来,挡在货架边,字字清晰:“给我放回去,乔楚!”
我说你好歹也吃了我家那么多的米饭了,能不能长出点良心啊?他压根不理会我的苦口婆心,严肃地,强调:“放回去,乔楚!”
我怒!再吵下去铁定要露相!恨恨地瞪着他,转过身,背开周围人好奇的张望,我极不甘心地把东西丢回了货架。
走出杂货店后,我一把将他推开,他一个踉跄,脚跟掀翻了一辆自行车,整个人狼狈地摔倒在地。
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歇斯底里地:“算你狠!霍向天,我知道你瞧不起我!第一次碰面就骂我垃圾,扇我耳光……得,我是垃圾,那关你屁事啊!”
他从地上爬起,扶正了自行车,这才回过身看我。“你有点出息成么,乔楚?”
“出息?”我冷笑,“多少钱一斤呢?稀罕,你跟我谈出息?别人有的我没有,我眼红了我嫉妒了,我就不择手段了,怎么了?”
见他不作声,我愈发愤怒:“不管怎么着你也曾经当过大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没少过!你什么都有过了,压根不知道什么都没有的人的痛苦!我是自甘堕落了,咋了,我碍着你了么?”
他霍地捏紧了拳头。他想打我,我冲他咧开嘴笑:“没用的,我挨的打可多了,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谈尊严出息的。我本来就一无所有的,我还在乎什么呢?下回记得了,别再惹我,不然,我不会让你好过!”
话落,我穿过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巷子。
回到家后,桌上的卷子不翼而飞。我也乐得清闲,拖开抽屉,摸出里面的三块七毛钱。
我将十个硬币在桌上摆成三角形,打开台灯,照着手背一阵烫。
十来天就中考了,我连收音机都没有。我想起今天早上出门前我妈最后那句话——“你这样的,能考什么学校呢?早点出来赚钱不是很好?”
可是霍向天的班主任明明说了,“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了。”我也不想一辈子被人瞧不起,我也想找个好工作有份光明前途。有了钱,我们才能谈自尊谈出息是不是?
我伏在桌上,默哀生活的无奈。
门咿呀一声推开,霍向天笔直走过来,在我身后停下,噗的一声,他将一个小盒子丢到了我的桌上。
“你这是干什么?”我打开了那个纸盒,里面是个迷你的随声听,松下的,就这包装盒,比杂货店里见着的那些不知道高级了多少倍。
“给你。”
我把玩着小东西,牵出长长的耳线,水银色的,华丽丽的漂亮啊。
“谢了。”多好啊,跟灾区贫困小朋友似的,对馈赠者感激涕零。
将耳机套上耳朵,转过身看着霍向天,他的眼睛停格在我的桌上,似乎在找些什么。我把三块七毛钱的硬币拢在一起,沿着桌沿扫进掌心,然后摊到他跟前:“喏,我就那么多钱了。”
他沉默,望着我半晌才道:“这是我舅舅从日本寄回来的,不用钱。”
我很想用那把钱洒到他脸上,可是最终只是轻轻地塞进了他的手心。
“就当我租的,这是租金,中考完了,我还给你。”
闻言,他微微一怔,扯开了笑。他说,乔楚,昨天你那卷子呢,又收哪个盒子里了?
我这会清醒了过来,把抽屉拖开,里面乱七八糟的硬是没有半张试卷。
跑到床底下,翻箱倒柜地撂开一个又一个的鞋盒,头撞到床顶,连连呼痛,心想着我妈一般懒得整理我房里的东西,这会少了那么一打纸,只有一种可能:她丢了。
我从床底下钻出来,直往门外冲,在楼底的棋牌室里找到我妈。
牌桌上烟雾袅绕,她打了一个红中,满面红光:“早上隔壁王姨煤气坏了,只能起个炉子烧饭,我把你桌上的废纸借她引火了。她还要丢我一块钱,我没好意思要,就算了。”
就这样,我失魂落魄地爬回屋,霍向天坐在我桌前,朝我招手。
我说今天没有草书给您娱乐了,边耷拉着脑袋凑了过去。
他手底搁着一本笔记本,翻到时态一页,对我说:“乔楚,你的时态糟得一塌糊涂,我昨天见了你的卷子,每次做到这块,你准错。”
我瞅着本上他清秀的蓝色字迹,干净漂亮到无懈可击的英语笔记。
他拍拍我脑门:“在听吗,还是在游魂呢?还十六天中考了,你的脑袋里有没有灌铅呢?”说着,他又似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其实你其他几门主课都还凑合,难题也晓得要巧解,就是英语这块,落了太多,再补时间也不够了。”
“没救了?”我怔怔地问,脚底倒好似灌了铅,浑身僵硬。
“虽然你的脑袋浆糊到今天明天昨天都搞不清楚,不过没关系,”他笑了笑,将笔记本关上,郑重其事地搁我手里,“租你二十天,中考完还给我。”
我说我没有钱给你了。他摆摆手说没关系,迟早的,我会一并要回租金。
我问他是不是又在谋划什么阴谋诡计的?他笑而不语,只是目光间或飘至我的脸上。
转眼,中考挟着暑意炎炎而来。
英语考完那天,我在窗口叠了一只千纸鹤,祝福所有的考生能够达偿所愿,考进自己喜欢的那所天堂。
千纸鹤放飞到楼下,在空中飘逸地打了两个转儿,很不争气地跌进了阴沟里,踩着水,扑腾着陷了下去。
同桌坐我前面个座位,这会大家都考完了,她喜滋滋地回头对我说:“乔楚,还是我的爱国者好用,学校里买的那个,有杂音。”
“是么?”
我将铅笔收进口袋,整理随身听的时候听到她惊呼起来:“乔楚!你家中彩票了是不是?”她俯下身,目光灼热地望着我手里的机器,“松下限额版的,型号210A,去年《时尚流行》头版都登过的,我叔在日本排队都没买着!乔楚,你老实说,是哪里来的?”
我将东西揣进口袋,没好气地睇了她眼:“我租的,成么?”
她羡慕地眨了眨眼:“乔楚,借我玩两天,我也付你租金,咋样?”
“没门。”边说着,嘴角不由自主扬起了笑。
提起背包,我不顾她的抱怨,快步走出教室。
英语是最后一门,考完后,我彻底摆脱了中考生的重负。校门外阳光灿烂,我的心情也灿烂起来。霍向天说的没错,只要攻克了英语,这次的中考对我而言,根本就是游刃有余。
回到家以后,他不在,书包歪斜地挂在门把上。
我提起他的书包,将枕头底下的钱包笔记本和随声听放在一起,一并塞了进去。
忽然觉得他的书包很轻,手就不由自主地翻开了。
准考证,身份证,铅笔一支,水笔一支,橡皮一块。除此之外,竟然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那他是拿什么考的听力?
惊讶之余,他已经打开大门走了进来。见到我翻他书包,耸了耸肩,一副我已经习惯了的模样。
“里边没钱,别做无用功了。”
我丢了书包,不知该以何种表情来问他:“你的随身听呢?”
“喏,”他挪挪下巴,指着躺书包里的那个松下,“在这啊,性能还好吧?”
“这是我用的。”我正色道,“你呢,你考试用的哪个?”
“我?我不用的,不做听力,我也能进。反正都是过线,不差那三十分。”
哼,又是这服趾高气扬的模样!我边怒,边忍不住漾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