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夏∮雪

4、四

　　四

　　妈妈肯定不会跟着我搬回去，她才舍不得现下的荣华富贵呢。
　　正当我打足了小算盘满心欢喜地递交了志愿书后，家里忽然一阵晴天霹雳。
　　霍小王八嘴里那个“正直无私”的老爹被查出贪污了政府工程款项，一早，就被公安架进了局子里，据说，明天还要来抄家。
　　从高处坠下的滋味铁定不好受。本来锦衣玉食的，一下子成了阶下囚、人民政府的蛀虫，这种转变太过急骤——不知怎的，我关注霍小王八的反应，却没有挖苦讽刺他。我想，我一定是被班主任感化了，良心发现，变得富有爱心了。
　　放学回到家，望见家里一片狼藉。
　　瑰丽图案的壁画被充公，楼梯上的灰尘厚得可以当地毯，而原本华丽凝重的地毯也被下人趁乱掀走了。妈妈坐在吧台桌前，猛灌自己洋酒。想着她毕竟是我妈，我走了过去。
　　“妈妈。”
　　她抬起血红的眼睛，“滚开点，老娘烦着呢！”
　　这个才当了几个月的富太太啊，一次打击彻底暴露了她的粗鲁本性。
　　霍向天从楼上走下来，“你知道在哪里的吧？”
　　“什么东西？”妈妈扬起无辜的笑。
　　“钱！”霍向天咬牙切齿。他快步跑到我们面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玻璃杯，狠狠往地上一砸，玻璃稀里哗啦碎得体无完肤，“帐目上有的，但是没有找到的七百万！你一定知道在哪里的吧！”
　　妈妈说：“我不知道！”她顽固地迎视着霍向天灼人的目光。

　　一个星期后，别墅被封，我们搬回了老家，那间墙面上有着斑驳水渍的房子。当然，这里的我们还包括霍向天。妈妈原本不肯带他一起的，我甚至怀疑她连我都不想带，但是公安大叔说她有义务照顾未成年的继子。一向彪悍的妈妈这回也吃了鳖，只得忿忿地将他一同带回。
　　我将行李搬回自己的房间，刚舒口气，我妈踢开了我的房门：“你住我屋。”
　　因为主屋朝北的缘故，我妈妈将我踢回她的房间。其实我心知肚明，真正的原因是霍向天将行李搬到了阳台，和她的房间仅隔着透明的一堵玻璃。她居然害怕他，这多少有点做贼心虚的嫌疑。
　　我复又搬运行李，累到疲软。换了房间后，我开始整理房间，妈妈走进来，将电视机搬走。我目送她离开，关上门，好整以暇地望着在阳台发呆的霍向天：“是真的吗？”
　　他转过头，端详我许久，才道了一个低低的“嗯”字。
　　我早就好奇了，以一个政府的行政官员的工薪，怎么可能拥有如此豪华的别墅？想必我妈妈应该知道更多的内幕。
　　霍向天起身，关上了阳台的门。
　　“你干嘛？”
　　说真的，我还真怕他想不开，玩跳楼啥的。
　　我赶忙冲到了阳台门边，使劲拧那门把。他在自己箱里一阵翻箱倒柜，居然摸出一包烟。
　　“打火机有吗？”他打开了阳台门，看到我惊慌失措的表情后，微微一笑，“怎么，怕我自杀？”
　　我木木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木木地找来床头柜里的打火机，递给他后，我才清醒过来：“你你你，怎么抽烟？”
　　他挑了下眉：“我怎么不可以抽烟？”他旋过身趴到阳台上，袅袅腾腾的烟雾模糊了他素来凌厉的气势，他似是无意地说着：“找不到那七百万，爸爸可能就要判死刑。”
　　“啊？”
　　我惊讶得不能言语。
　　我得承认我是法盲，我没想过事情的严重性。以我的想法，不过就是受贿而已，顶多判了几年就可以出来了嘛！可是会死人！我简直不敢想像：“你说真的？”
　　他回头，把烟一掐：“我敢对你承认我爸贪污，我就不会赖掉那七百万。”

　　之后的日子里，他便变得沉默寡言，无论是我怎么惹他，或是母亲百般的挑剔，他都不置一词，除了还和我们同桌吃饭，我几乎把他等同了活死人。
　　春意陡峭，睡阳台还是很冷的。
　　妈妈的经济意识太淡薄，不知道看病比买条被子花的钱要多的得，她不肯买新被子，所以霍向天至今只是裹着那一袭薄毯。有时趁妈妈睡得早，我会偷偷把空调打开。但是后来东窗事发，妈妈敏锐地发现了电表走势的不正常，立即没收了我房里哪怕是电吹风之类的小电器。
　　我对霍小王八抱怨道：“看，我妈简直钻钱缝里了！”
　　他正伏案作业，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愿意逗留房间里，占一占我的书桌。听到我的话，他停下笔，转过头，看向我：“也许她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我懂他的意思，他怀疑我妈吞了那七百万打算安享晚年，但是琢磨着我们现下的窘迫，一个下岗女工带着两个孩子的生活艰辛，他渐渐打散了原本的怀疑。
　　“乔楚，代我向你母亲说声对不起。”
　　我眨眨眼，“凭什么啊，你对不起我的次数可多了，怎么不给我道歉呢！”
　　“不说算了，我没空和你抬杠！”
　　说罢，他不耐烦地抱起桌上的书和卷子，走回了阳台。

　　——他一定很伤心吧！

　　我望着他的背影，沉吟半晌。
　　知道自己的父亲将走上绞刑架，自己却无能为力——换谁都会伤心难受的吧？
　　一时之间，要接受自己父亲是罪犯，又是死刑犯……我想象着霍向天的心情，连带着自己也难受起来。一个高高在上的小少爷，如今却沦落在这种贫民窟的小楼房里，处处受白眼，别说鱼了，连鱼刺都吃不上。
　　我敲了敲玻璃窗，“霍向天，你确定有七百万？”
　　“乔楚，”他放下书，眼睛刺人，“你想怎样？我知道你忍很久了吧，想挖苦我吧，那就说，想说什么就说，不要装出一副好人脸，我见着恶心！”
　　我说：“你这少爷脾气怎么不改的呢？”
　　刚让我“想说就说”的人听了怒了，霍地丢了书，从阳台绕到我身边，居高临下，恨恨地瞪着我。那气势，活像要把我生吞活剥似的。
　　唉，我叹息，抬手刮了刮他怒气冲冲的脸。
　　“你不了解你爸，我却了解我妈。”

　　再穷，她都不会当着霍向天的面露底。这么明显的反常啊，还能说明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