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记》飘阿兮

17、17

　　第二天一早，颜清顶着两只黑眼圈，在花厅里见到了正在那儿插花的林玉华上司，但是没看到老夫人。
　　这时候才七点多一点，并不算太晚，指不定老太太也因为昨夜睡太晚，现在还没起床。颜清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主动地问了一声。
　　“我妈去寺里进香了，纪文陪她去的。”林上司边说边打量她，“你看起来没睡好。是脚疼还是怎的？”
　　颜清正愁没有借口回家，赶紧趁机请求：“换了地方睡好像不太适应，整夜都在做梦。我听说睡不好的话脚也好得慢，所以林姐您看我还是回自己家去吧，免得耽误了周一上班。”
　　“行了行了，想回家就直说，哪来那么多理由。换地方睡不着？你跟我一起出差哪次都睡得比我快。还有，听说昨天有人一边观棋一边就睡了，我看那个人一定不是你。”
　　颜清在杂志社已经被她训惯了，这番又打又击的话对她的脸皮简直半点影响都没有。她嘻嘻一笑把这个话题赖过，想了一想，决定问出心中的另一个疑惑。

　　“林姐，您之前让我找那位网络小作者言小晴，我已经有些眉目了。”先抛出一块砖再说。
　　“你最近本事不小啊，我通过给她出书的出版社都没联系上她。”上司投来一个怀疑的眼神。
　　“通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勉强对上了话。这中间有些不太方便说的，您就别多问了。”颜清很少去回应读者给她的留言，也没参与过任何宣传，至于出版社那边，一切事情都有她的编辑何仙替她拦着。上司的人脉当然要比她广得多，所以关于为什么她能联系上“言小晴”，只能含含糊糊地蒙混过去。“不过，言小晴说，她可以书面回答我们的问题，但是不打算露面，无论对读者，还是对我们杂志社。”
　　“难道是因为长得太丑才不敢见人吗？或者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林玉华一边继续插着花一边嘀嘀咕咕，听得颜清一哆嗦。
　　“还有，都说了别再叫我姐，跟纪文一样喊‘姨’吧。”林上司又说，害得她又打了一个寒颤。
　　上司只比颜清大十几岁，那声“姨”如何能喊出口。她稳了稳，硬着头皮继续说：“主编，我会继续试着说服言小晴的，当然她说的方法我们试一试也未尝不可。但是我有个疑问……”她三下两除二地把昨晚在老太太房间里的事情以及韩纪文的闪烁其辞陈述了一番。“所以，您之所以对言小晴的小说这么介意，莫非也跟这个有关？”
　　颜清一口气把话说完，觉得自己太有勇气也太有探索精神了。而且，上司的眼神告诉她，这次她终于问对人了。

　　林玉华把插花材料全都挪到了一边，点上一根香，泡上一壶茶。她做这些的时候，动作放得很慢。颜清知道，上司这是在边做边思考。然后，她给颜清也倒上一杯茶，开始讲述。
　　“我家有三个孩子，哥哥和姐姐都比我大很多，当他们成年的时候我还小，所以有些事情，我记得并不太清楚，只知道，在很多年前，大哥就因为某件不能明说的事情，离开了我们这个家。每次有谁提起他，我父亲都很生气地告诉我们家里没有这个人。就连他的死讯传来时，也只是母亲、姐姐和我抱在一起偷偷地大哭了一场。
　　“后来我出去读书，在外地工作，成家，离婚，然后在我父亲去世后，又一个人回来了，这次回来后就再没走。这个过程，很多人，包括你都知道。但大家不知道我回来的真正原因，是我母亲病了。
　　“我母亲坚持说，哥哥有一个跟纪文差不多大的儿子，叫林纪寒。她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着关于他的一切，他的喜好、他的习惯，还有他和我母亲相处的点滴。然而，我们却查不到关于这个孩子的任何信息。当然，也就没有其他任何人见过他。你一定看过那部《不能说的秘密》是吧，就好像生活在平行空间里的某个人，只能被我母亲一个看见。你相信平行空间吗？”林玉华突然问她。
　　“不……不相信。”颜清回答。
　　“是的，我们也不相信，所以最后的结论大概就只有一个了……”林玉华说到这里有些迟疑。
　　颜清小心地补充：“精神分裂？”
　　“是，大家也把这叫作臆症，认为这是因我父亲的突然离世伤心过度，又因为对我的哥哥思念过度，所以在她的想象世界里，凭空塑造了一个孙子的角色。当时我们都是这么想的。”
　　因为颜清能够轻易理解这件事，林上司似乎感到了轻松，她喝了口水，继续说：“我们用了很多种方法，试着让她接受现实，回归理智，却没想到越来越糟，不止精神，还有她的身体，都日趋恶化。无奈之下，大家只好陪着她一起装傻演戏，无论她说什么都相信，无论她做什么都配合，结果我母亲竟然渐渐地好转，虽然也会偶尔提及，但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走火入魔一样了。”
　　“所以那张照片，是假的？”
　　“照片上的那位‘林纪寒’，其实是我大哥少年时代的照片。纪文用电脑技术给我母亲做的，而她居然相信那个就是事实。”
　　这么一来，事情似乎都弄清楚了。老太太认定自己有个孙子，家人也认可了她的说法。但这件事本身的确是假的，所以，韩纪文也没有说谎。而且，事关家庭隐秘，无怪他不愿提及。
　　到底是一起带过颜清好几年的上司大人，对话频率一致，理解的默契度也在线，所以，林玉华三言两语就把折磨了颜清一夜的问题给解决了。
　　颜清一边松了口气，一边也暗暗地疑惑，上司对她未免太坦诚了。只听林玉华又说：“本来我以为这件事已经翻篇了，虽然翻得不算太彻底。可是，偏偏言小晴写了那个《梦中缘》，让这件事又噩梦重现。”
　　“只是名字一样而已，甚至不同姓呢。”颜清心下暗暗一惊。她安慰着上司，同时也在安慰自己。毕竟，她并不觉得她的那个故事跟他们家能扯上什么关系。
　　“不只是名字。小说里的那个‘纪寒’，无论性格，喜好还是他的行为模式和说话方式，都跟我母亲描述的那个‘林纪寒’一模一样，就好像，她们认识的是同一个人。”
　　颜清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快要跳出喉咙，她用手捂住了嘴。
　　这个这个，刚刚解决了不到一分钟的谜案，难道又回到原点了吗？

　　咚咚，咚咚，咚咚。
　　颜清的心脏，就这样，以平时一倍半的速度，整整跳了一下午。
　　她躺在自家的床上，思绪纷乱，满腔悲愤。
　　“纯属巧合！绝对的纯属巧合！小说嘛，不就是把各种常规的非常规的梗元素重新排列组合一遍，就好像七个音符能够变幻出成千上万首曲子一样，运气不好的难免会出现雷同。只是可悲的我，没跟别人的小说雷同，倒是跟别人的人生雷同了。”
　　她细数了一下自己一次次的点背，先是跟秦舞的车祸撞梗，连续数日睡不好，终于等到自己想通了，居然又跟谭老太太的臆症撞梗了。
　　“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颜清仰天长叹。

　　颜清躺在床上听着音乐刷着手机长吁短叹了半个下午，因为伤神过度，肚子都饿了。
　　林家的司机送她回来时也给她带来了午饭，但是晚饭就必须自己解决了。
　　颜清翻开她们小区的微信群，这里面从来不谈论什么小区建设问题，而是聚集了一群吃货饭友，每天发布新的美食发现，共享外卖红包，有时也为了凑单或省送餐费而号召集体点餐。
　　今儿大约时间有点早，尚无人发起点餐，倒是有一条圈了全体人员的消息。这条消息说：号外！号外！知道我刚才看见了什么吗？一辆价值近百万的车停在咱小区门口，车主跟保安大哥说，自己是送外卖的。这年头都时兴开着好车送外卖了？赚得回油钱吗？最关键的是外卖小哥长得还特别的帅！
　　下面评论踊跃，一片“靠”、“切”、“TMD”、“哇噢”之声外加一堆表情符。
　　颜清也凑热闹地评上一句：“不怪我们太仇富，只怪富人太高调。”刚刚发出去，自家门铃响了。
　　她一蹦一跳地到了门边，在监视器里看到了韩纪文。
　　“奉命给你送饭。”他说。
　　哦，原来刚才被大家围观的外卖小哥就是这一位。颜清恍然大悟。

　　“姥姥让我给你送晚饭，免得你叫外卖没营养。”韩纪文把一组盒饭塞给她。垂直组合的那种，有半米高，目测至少有五个盒子。
　　“姥姥让让你补一补。估计你不会自己熬，所以都是即食的。”他又塞过来两袋子补品。
　　颜清盯着那堆东西发呆。本来要说句感谢话和客气话什么的，但面对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简直一句都说不出来。
　　“呃，替我谢谢老太太。饭我留下，补品你拿回去吧。”
　　韩纪文的表情比刚才更让人无语，就好像他这辈子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情似的：“我只负责把东西送来，不负责带回去。如果没别的事，我走了，你好好休养。”
　　“你还有事啊，那就下次有机会再来喝杯茶吧。”颜清其实正在纠结要不要请他进来一下。其一孤男寡女的，她心里有抵触，其二她屋子乱得沸沸扬扬也根本进不了人。既然他这么说，那不是正好吗？
　　“哦，不喝，怕你下蒙汗药。”韩纪文木木地说。
　　颜清一定是被他培养成受虐体质了。这么被怼上一句，她突然觉得舒服多了，好过刚才看着他那张没有情绪的扑克脸。
　　“哎，你等等。”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喊住要走的韩纪文。颜清的包就放在玄关处，她从里面抽出那份包装得很仔细的礼物：“虽然你说了老太太不收礼物，但我还是准备了一份很小很小的礼物。昨天没机会送，你代劳一下吧，就当谢谢老人家对我的关心。”
　　很难得地，韩纪文没有拒绝地接过去了。

　　那一摞饭盒里的饭足够颜清吃三顿。她本来晚上就吃不多，这下撑得都坐不住，站在窗边在微信里给林上司输了一串字，想请她转达一下自己对老人家的感谢。她的字还没有输完，上司的电话却打过来了，接起来，对方却是她正念着的谭老太太，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颜清姑娘，你的礼物我收到了。谢谢呀，你真是有心了。”
　　颜清连声回谢，并且十分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把感谢的话发过去，倒让老人家抢了先，显得她很缺少教养。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句，这把扇子是在哪儿买的？”老太太又问。
　　颜光一愣，把本想脱口而出的“我自己写的”急急收住。她留了个心眼儿，反问道：“您还需要更多吗？”
　　“不是的。因为我这里有一把和这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百福扇，也是多年前一位姑娘通过别人转送给我的，据说，还是她自己一字一字地写上去的。我很想见见这位姑娘，可惜一直没见到，直到今天才又见到了她的作品。所以，如果你能替我找到这位姑娘，麻烦你一定替我引荐。”
　　颜清的心脏又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她捂住胸口，强作镇定：“谭奶奶，这种扇子很常见的，很多地方都能买到。”
　　“颜清姑娘，我跟书法绘画打交道大半辈子了，是不是一个人写的字，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送我的扇子，跟我以前收到的这一把，绝对是一个人写的，这一点我是绝对不会看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