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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温锐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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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温锐篇11
1.
我站在医院外面的窗子里向里看的时候,他正倚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一本书,洁净的病房里布置清新,手畔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磨砂白瓷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支盛放的花朵。
我站在那里,将手贴在玻璃上,想要离他更近一点。
市里一共就这几家医院,我很快就找到了他。
但是我不敢进去,不敢让他看见我,甚至连看他的时候都只敢偷偷摸摸地站在外面,那一瞬我脑海里浮现了一个想法——要悄悄地别惊醒那些蝴蝶。
他是敏锐的人,然而那天我始终站在外面,我想他一定注意到了我,然而他从始至终从未抬头,就连唯一的那一次活动脖子,视线也是直直地从我身边扫过去,仿佛他只是看了看窗外,而窗外春景灿烂,没有我。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推开他病房的门,走了进来。
是住在他家的那个女孩子。
漂亮的淡黄色裙子,精心烫成浅栗色的头发,少女特有的纤细而又修长的腿,美得令人目眩。
她走进来,在他身边站定,轻轻撩起他前额的头发,将柔软的唇在那额头上轻轻碰了碰,继而安心地微笑:“不烧啦。”
他抬起头,对着那个女孩子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这时候,那个女孩忽然抱住他的脑袋,将他狠狠地按进怀里,怒道:“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知道你受伤之后大家有多担心吗!谁让你偏要和那个疯子一起玩,现在好了吧,现在知道疼了吧!”
他没说话,只温顺地任由她摁着,半晌之后,露出一声可怜的哀求声来:“好疼……”
女孩子登时慌了神,连忙放开了他,掀起他的病号服小心翼翼地去看他的伤口:“牵扯到伤口了吗?还疼吗?我去叫医生来……”
他伸手抓住了想要离开的人,委屈地耷拉着脑袋,小声说:“要哄。”
女孩子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确认了他是真的没事以后,这才放下心来,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脑袋:“不疼了哦……”
奇怪啊。
明明是那么温暖的场景,我看了却如同置身于冰窖之中,冷得直打哆嗦。
一开始的时候,我很怕站在窗前被他们发现,最后又被他们赶出去,再也见不到他;可是我现在心底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我仿佛很想被他们发现,我想证明他是属于我的,谁也不能触碰。
他是那么顺从地将脑袋倚在对方肩上,仅仅是这一个举动就令我五内俱焚,心急欲死。
因嫉妒而燃烧起来的火焰几乎将我吞没——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一无所有,无处可去,所以我不用担心他被别人抢走,不用担心他会爱上别人,因为他所有的只有我而已。然而我那么蠢,那么蠢,竟然祈求他来生幸福美满,他现在什么都有,所以他早就不需要我了,若不是出于同情他甚至不屑于看我。
不行,我得进去见他,我不能让他再这样倚在别人肩上,就算是他的亲人也不可以。
不要碰他。
然而就在我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忽然抬起眼睛,看向了我。
一双纯黑色的眼睛,或许是由于光线的缘故,我几乎误以为他没有瞳仁。他静静地望着我,那双美丽的的眼睛仿佛一个黑洞,将周围的一切都吸了进去。
那不是一双属于十几岁少年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我过去所深爱的野性、灵动、狡黠,那里面一无所有。
紧接着,他突然笑了起来,仿佛一池死水被春风拂动,忽然变得生机勃勃了——那笑里的狡黠、灵动,又再一次回来了,充满朝气的面容被眸子里的一点光点亮了,美得令人心惊。
我不由得愣住了。
他好像是真的才看见我一样,他推开了抱着他的女孩挣扎着下了床,到窗户边上来见我。
或许他是孤鬼化作的野狐,不管如何我都会被他所迷惑。只要他看向我,那之前所有的疑虑都会烟消云散,仿佛就算我知道他是故意这样对我,或者是故意给我看这一幕,那都没关系,只要他愿意看我……
他一瘸一拐地跑到窗前来,拉开了窗子,高兴地笑着:“你来啦!”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
他又问:“你站在窗子外面做什么呢?为什么不进来?”
那个穿着浅黄色裙子的女孩子警惕地看着我,立刻掏出手机来打电话,并且将他一把拉回去,紧张地护在身后。
他调皮地歪过脑袋,从那女孩子身后歪着头看我。
我结巴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试着解释并不是我伤害了他,但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始终望着我,仿佛在等着我笨拙的辩解一般,我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在他面前我总是不自觉地笨拙,所有的技巧都不知所踪,无法追寻。
最后,我只能颓丧地说:“我……迷路了。”
“啊……迷路了啊。”是略带失望的声音:“原来不是来找我的呀。”
黄裙子的女孩忽然大步上前来,用力砰地一声关上窗子,咔嚓一声将之反锁,拉着他到床边坐下,愤愤地说道:“小亦,不要和这个疯子说话,难道那天的事情你忘了吗?”
我期待地看着他。
快告诉她,不是我做的,我不会伤害他的。
虽然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他,但是我犯过一次错就再也不会犯第二次了,以后我会小心,会留心,会时时刻刻保护他的。
所以……原谅我吧。
然而,他却垂下了头,轻声道:“对,忘记了。”
轰隆一声,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难道就连他都认为,那样做的人是我?
这时候,他忽然抬起了眼睛,失望地说道:“原来是他啊。真可惜,我本来还很喜欢他呢。”
2.
“你的亲生姐姐死于煤气泄漏,温先生,你现在是她唯一的亲人,有什么可以提供的线索吗?”
“温先生,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如果您不愿意说话,写在纸上也可以。”
“温先生?”
终于,我抬起头,疲惫地看着他们:“我什么都不知道。”
面前的警官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前一阵子您用一把刀刺伤了一个孩子,虽然孩子的父母并没有起诉,但是可以告诉我们原因么?”
“温先生?”
长久的沉默。
所有人都想要逼着我认罪。
就连他都不愿意相信我。
终于,疲于解释的我还是开了口:“不是我。”
外面又响起一阵喧哗声,一个女人刺耳的声音越过声音的浪潮传了过来:“你们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怀疑他?就因为他是个疯子,所以就把责任推到他身上?你们觉得凭借他现在的状态,有可能那么精心地去谋杀一个人吗!”
我皱了眉,是易秋。
她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虽然我从不希望出现的是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有一次出现在我身边,柔声说道:“好了,没事了,我现在可以带你回家了。”
她试着过来牵住我:“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甩开了她的手。
已经是深夜了,外面一轮凄惨的月亮,照在半昏半暗的夜里。
我在前面慢慢地走,她就在后面缓缓地跟着我。
我便不走了,站在原地抽烟。她仿佛觉得我是在等她,便高兴地跟了上来,挽住我的手臂,笑了起来。
她说:“你都在那里被困了一整天了,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是不信任我吗?”她见我不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现在一定饿了,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彻夜开着的餐馆,我带你去吃饭。等吃饱了,我再送你回家,你父亲还在等你……”
她的脚步和声音都是雀跃的:“现在你父亲只剩下你这个儿子了,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么任性了,你要好好照顾老人家,做一个乖儿子,知道吗?”
我站住脚,回头看向她。
她生得很美,在我身边的时候,那双眼睛会因快乐而熠熠生辉。
她发现我在看她,很害羞地低下头,伸手挽了挽耳边的头发,低头笑着:“你看我干什么?”
“为什么?”
她又抬起头来,对着我笑:“说什么呢,干什么忽然这样问?”
我将那根烟丢在地上踩熄,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为什么栽给我?”
她的眼睛躲开了我的视线,尴尬地笑了笑:“说什么呢,大晚上的。我送你回去吧,你现在状态不好,别再这样折腾自己——”
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强迫着她抬头看我:“我不问你为什么杀人,我只问你为什么栽给我!还嫌不够吗!”
易秋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她那精心化了妆的面容猛地变得狠厉起来,她挣扎了一下,试图挣开我的手,但是却没能如愿,只能说:“我没有想要栽给你!”
眼泪顺着那精致的妆容流了下来,黑色的眼线被晕开,留下一行黑色的泪痕:“我如果想要栽给你,就不会来带你出来了!”
她忽然捂住脸,哭了起来:“难道不是这样吗?你想做的一切我都知道,无论是什么我都会为你去做,所以我求求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才能看看我?”
她扑在我怀里,冰冷的身子抖得仿佛在抽搐,似乎再动一动她的身子承受不住这样剧烈的颤动,变成一块块碎裂的墙皮,哗啦啦地从墙上脱落。
易秋抬起头来看我,用哀怜的语气说道:“不是在我身上去看他,而是仅仅看一眼我啊……”
于是,我低下头,去看她。
在惨淡的月光下过分惨白的脸颊,被泪水打散了的眼妆狼狈地落在眼睛周围,顺着泪水留下,在面颊上拉出一条长长地黑色的歪曲线条,过分嫣红地几乎不自然的唇——
可怕的心,可怕的脸。
仿佛一个死去多年的鬼魂,正在月夜里死死地扯住我的身子不肯放手。
像一片已经腐烂的叶子,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原先青翠的颜色,于是找来油漆,将自己涂抹、覆盖,企图骗过时间的轮回。
我最后还是挣脱了她的手。
我不能和她一样,假装那片叶子散发着油漆味儿和腐烂味儿的叶子仍旧是翠绿的。腐烂的东西就该和腐烂的东西到一起去,我这样想着。
这时候,我忽然低下头,在昏暗的灯光下低头看向我的手。
啊。
形状依旧是少年时那样的修长的形状,仿佛只要我没有去发现那上面不知于何时丛生的皱纹,我就不会发觉我已经老去的现实。
已经到了相当落魄的年纪。
再一次地,那句话如同雷鸣一般在我耳边响起。
腐烂的东西就该和腐烂的东西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