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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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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梦旅人
夜很深了,最后一班深夜场也已经结束。五颜六色的探照灯一盏一盏地熄灭,马戏团帐篷上的颜色跟着一面一面地变得暗淡。
当最后那点人气散尽,整个城市都安静了。
朱仁悄悄地从他的床铺中爬起。藤蔓上,隐藏在鳞片下的眼珠颤了颤,并没有被惊醒。藤蔓上长出的花骨朵散发着香气,在夜色中随风散开来,一切如在睡梦中般安好。
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绘着云气纹的深蓝色板砖,反照着不知从哪里漏下的光,让人产生漫步云端的错觉。
深冬的夜,冰冷而刺骨。
朱仁小心翼翼地朝一处门口走去。
支撑着穹顶的柱子高大肃穆,将那个唯一的身形衬得无比渺小。黑暗中,阴影将与这里连接着的深处全都藏了起来。
那些明黄艳红的雕饰,那些繁复奢华的纹路,那些朱栏玉栋,金梯梅梁,只有走近一步,才能看清一步。
复杂的装饰让人眼花缭乱,摸不清方向。
这个房间没有门。朱仁的房间像是整个马戏团的心脏,无数个走廊从四面八方连着这间房屋。
有风从不知哪里的露台吹入,落在盘绕在柱子上的艳红的海棠花瓣上,凝成露水。
朱仁选的这个方向是个很热闹的走廊。明明马戏团早已散场,却不知从何处涌来那么多人停留。每隔不远,就有无数的喧嚣从连接的房间里倾泻而出。像是有数不清的人在开着一个巨大的酒会。灯光将那些房间里的人影拉得歪曲扭斜,摇晃的映在走道里。
女人的调笑夹杂在男人粗旷的吆喝中,热闹非凡。
朱仁探头,扶着门口的青蛙头浮雕,朝那个房间里面看了一眼,只看到觥筹交错的光影。
他犹豫了一下,又退了回来。
继续朝前走去。
喧闹声慢慢听不见了。走廊两旁的垂丝海棠变成小蔟的山茶花,黄色的花穗中心像是有萤光虫在里面,以一种极慢地频率闪着光。
走廊的露水也更重,不停有水珠滴落的声音在地板上响起。
一阵缱绻的烟雾从一间房内飘出。里面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朱仁站在门口仔细听了听,什么也听不清。
他忍不住走了进去。
那些卷曲的烟雾不断地飘出,刻着莲花纹的墙壁中,似有荷叶在烟雾中随风摇摆。走过无人的拐角,烛光灯火瞬间照亮了房间。就在朱仁出现的那一刹那,房间里的窃窃私语消失了。
这是一片建在广袤湖水上的四方形木质雅座,雅座间有木质的走道架在水中,将它们连接在一起。
湖的对岸,在那遥遥的一方,隐约有闹市的灯光闪烁。悠悠碧绿的池水随风荡漾着,漫过那些木质的地板。
朱仁走进去才发现自己踩在了浅水中。
有鲤鱼从他脚边轻摆着鱼尾游过。
那些三三两两依坐在池面上的女人停下了交谈。
他们一齐看着朱仁。
这些女人衣着华丽,发饰奇特。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张浓妆艳的面具。
"晚上好,伯爵。今晚月色真美,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您一起赏月呢?"
沉默中,坐在最中央的人开口了。她摇着折扇,含笑邀请到。丝绒的扇面遮住了那张本就戴着面具的笑脸。
这些怪物有着女人的婀娜身段,穿着女人的绫罗绸缎,开口却是一阵低沉的男声。
朱仁觉得那些落在身上的视线仿佛有了重量般,让他挪不动脚。
荷花池的水,被这些人的尾巴轻轻拨动,花瓣轻碰的声音在水上响起。
"不了,我不喜欢赏月。"朱仁生硬地拒绝道。开口的一瞬,仿佛舌头都不是自己的。
"是吗?那真是遗憾。"
那些声音交互发出遗憾的讨论声,但那些笑意盈盈的面具却不像是在表达可惜的情绪。
朱仁心中又有了被戏耍的感觉。却因为弱小和恐惧不敢做更多的回应。
小声的交谈再次在这个空间内响起。没有人继续纠缠刚才的话题。但朱仁能够察觉那些窥探的视线并未散去。
慢慢地从房间退出去,确认没有任何视线盯着自己,朱仁才松懈下来,扶着墙壁,大口吸气。
肺部充盈的感觉让他又活了过来。
他不想再走下去了,他想回去。但回头却发现来时的路也已经是一片黑暗。
那个有着巨眼和藤蔓的房间,竟然成了他此时最想回去的地方。
朱仁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不知为什么,朱仁拒绝了往回走。
但他也不再进入任何一个让他好奇又让他不安的房间。
他一直走,直到他听到了一阵蟋蟀虫鸣,那细细嗦嗦的声音是从一扇门后传来的。
马戏团里没有门,只有曲折的道路和无尽连廊所连接的房间。缺少了那层阻隔,所有的东西都是敞开的。无数的声音通过无阻隔的连廊传得很远。扭曲的光景倒影在走道里,变成了无法理解画面。
只有门是这个巨型空间,这座艳丽的帐篷所缺少的。幕布是马戏团唯一的遮掩,掀开后所有东西都一览无遗。
朱仁看到那扇门,没忍住去推。意外的,那扇巨大厚重的门简单就被推开了。夜风吹来,带着泥土的芬芳,却并不冷。
星空下的河水潺潺流着,一路向远。芳草萋萋的河岸边,一个木质的长凳上坐着一个人。
朱仁走了过去。
同样的奇装异服,朱仁看到他却并不觉得害怕。
莫名其妙的,突如其来的信任。
"天空真是漂亮啊。"对方仰头喟叹。
的确,无数星辰点缀着的,闪闪发亮的星空总是美的。
朱仁于是坐在了他身边。也许是走累了,也许是好奇。总之,他停下来了。
虫鸣总会让夜晚变得安宁又祥和,熟悉又安心。
"你是谁?"朱仁问道。
"我是费特。"对方答道。
这样的回答毫无疑义,说了等于没说,于是朱仁又追问
"你是什么?"
"我是梦境的主宰,梦中的旅人。"对方回答说。
朱仁从未在马戏团见过他,也从未听说过所谓的梦境的主宰。他疑惑地皱起眉头想要看清对方的脸。
"那你又是谁?"对方反问。
"我是朱仁。"本能的回答,脱口而出。
"什么是朱仁,朱仁是什么?"对方好奇。
朱仁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或者介绍自己。思前想后,他发现对方唯一能理解的说法也许只有一个。
"我是伯爵。"
对方立刻发出一声了然的声音。
显然对方是知道伯爵的。朱仁有点兴奋。他希望这个看上去最无害的陌生人能够给他一些信息又或者是一个解答。
然而对方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朝朱仁递过来一个木篮子,里面装着三明治。
"要尝一下我的早餐吗?"
朱仁犹疑了一下,出于自己的目的,他没有拒绝,还是拿起了一块。
"谢谢。"他嘴里在道谢,却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在夜里吃早餐。而且,他并不是真的想吃陌生人给的食物。
"你不尝尝吗?"
对方却并没有给他机会糊弄。朱仁只能硬着头皮咬了一口。
什么味道也没有。
"好吃吗?"对方又问。
这次朱仁鼓足了勇气,老实说,
"什么味道也没有。"
谁料对方点点头,"这就对了。没有味道就对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但正是这样随意的态度,令朱仁感受到了机会。同样是行走在黑夜中的生物,与马戏团的其他怪物相比,眼前这个人的气息是如此的平和且无害。
和那些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危险的怪物不同,这个人透着一股黑夜带来的平静。
朱仁又咬了几口三明治,慢慢地咀嚼着,也慢慢地思考着。潜意识里,他觉得对方肯定知道些什么。也许,这是他唯一一次可以弄清楚来龙去脉的机会。
思来想去,最终他鼓起了勇气,张开口准备发问。
对方却恰巧举起了食指抵在唇上,让他噤声。
他轻轻地说,"嘘——"
朱仁感到对方的视线落在他的右手上。他也低头去看。然后,他看到不知何时起黏在了他手上的青经薄膜。
血色的薄膜上已经长出了鳞片。他想起了那被他抓暴的眼球。
这就是个游戏。
伪装成对力量的一无所知的模样,假装着恐怖不存在的游戏。
忍住撕掉那层薄膜的冲动,朱仁强迫自己不去看自己的手。他读懂了对方的暗示。但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对方聊着。
"你经常在这里吗?"
"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对方答道。
"有时候是什么时候?"朱仁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大家都睡着的时候。"
"我也睡着了吗?"朱仁疑惑道。
"不知道,"对方摇头,反问,"你睡着了吗?"
这样的问答毫无效率,朱仁放弃了这个问题。重新问到,"这里是哪里?"
"梦里。"
"我在做梦?"朱仁不太相信,他确实走了很长一段路。
"你没有做梦。"对方否定了朱仁的话语,想了想又补充道,"伯爵是不会做梦的。"
不知道为什么,朱仁不是很喜欢这个说法。他发现这个话题聊下来,他什么也没弄懂。发泄似地咬了几口面包,也是索然无味的。这时,朱仁发现天空中有些金色的碎片在往上飘。从河流中,从草丛里,一点一点往上飘,汇聚到一起。它们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亮些,有的暗些。
它们从朱仁面前飘过。朱仁没忍住,伸手抓了一片。鬼使神差的,他把那片东西放进嘴里嚼了嚼。
他惊喜的发现,"这是甜的!有味道!"
对方平静地看着他的脸,朱仁也看着对方,突然觉得两人的距离似乎一下子变得很远。
像是隔着一层泡沫般,朱仁听到对方缓缓地开口,"当然了,你吃的是梦,当然有味道。"
朱仁猛地在床上惊醒,背后满是冷汗。
"怎么了,伯爵?"尤瑟夫坐在床边问。
朱仁深呼吸几口气,说,"做了个噩梦。"
"是个什么样的噩梦呢?"
"不记得了。"
醒来就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