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约定（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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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回到市郊的时候渡边哲不在家，整栋房子黑漆漆一片，只有月光铺在斜角的屋顶，寂静而又清冷。清和莫名地感到有些失望，却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什么，只好轻轻地叹了口气，沿着斑驳的路面在院子里徘徊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深冬的寒气侵入骨髓，才跺跺脚，转过狭窄的回廊回到二楼房间。
里面是预料中的黑暗和冷寂，连月光都被厚重的窗帘挡在了屋外。清和没有开灯，摸索着找了个墙角坐下来，然后轻轻地阖上眼帘，沉入了自己的世界。
已经是躲了又躲逃了又逃，最后还是没有避过这一关，让修司听到了自己无可奈何的拒绝。从来不觉得不爱是什么罪过，可是那个人是修司，是自己欠了太多关心和温柔的修司，所以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还是会为这一份辜负而感到歉疚。临走的时候，他看到修司温柔如旧的脸庞，那隐忍了失望和疼痛而愈加沉静执着的眼神，让他没来由地阵阵心慌。如果不是迹部景吾……他黯然地想，如果不是迹部景吾，他怎么拒绝得了这样的修司？
那白雪山下黑衣素裹的高挑男子，那木屋花栏坐地沉思的伟岸背影，那樱花树下回首一望的和煦笑容，修司在他的生命中留下过太多的痕迹，即使不去刻意地回想，也能在无边的记忆中一眼撞见那清亮温柔的眼睛。他曾经想过，也许一生都可以这样并肩去看风景，管那云卷云舒，花谢花开，他们永远这样相互伴随着走过。可是现在，他不得不亲手打碎了这个愿景。
为什么人总是要爱上不该爱上的人呢？
如果那个人不是修司，他此时此刻不会如此愤懑无奈。仅仅是遵从自己的心意，挥去了那无从选择的一刀，却因为伤到的那个人的疼痛，连着自己的心也感到疼痛起来。如果说爱情本身没有过错，那么为什么，人要爱上不该爱上的人呢？
“上野君？上野君在吗？”
院落里传来的声响打断了清和的沉思。他先是有些不耐，下一秒却近乎本能地跳起来，跑到外间的走廊上向下望去，——只见高耸的樱树下站了两个身形委顿的人，背光的阴影中看不清面孔，只能从那鲜明的衣着看出是彩子和渡边哲。渡边哲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撑在彩子的肩上，微微地弯着腰，似乎不太能站稳的样子。清和知道他一定是喝醉了，不由地再一次感到失望，本不想理会，却不得不皱着眉头下楼去开门，刚走进院子就被冲天的酒味熏得头晕脑胀：“喝这么多酒，你们是疯了吗？”
彩子吃力地扶着渡边哲，脚步有些踉跄，“没疯，不过也快了。”
清和捏着鼻子，把渡边哲挪到自己身上：“酒量不好就不要装模作样，连女伴都照顾不好，是嫌我嘲笑你的次数不够多吗？”
渡边哲晃了晃脑袋，从鼻腔里喷出一股浓郁的酒气：“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还不是动不动……就发呆？想谁呢？……白痴……”
清和一听，顿时想把这个昏了头的醉鬼从身上撕下来大卸八块。后者感觉到他的目光，立刻抬起下巴挑衅地凑过脸来，月光下涨成猪肝色的脸却全不复昔日的倜傥风采。清和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抓起渡边哲的手臂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今天先放过你，要教训也得等彩子小姐走了再说。”
渡边哲自得地哼了哼，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旁边人的身上，快乐地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摇晃着进屋。彩子跟在后面，进了客厅后立刻倒在椅子上：“抱歉，我没有力气煮茶了，你能帮阿哲点白开水吗？他不吃解酒药，等他闹够了就会去睡觉了。”
清和扶着渡边哲窝进沙发，回头问彩子：“你准备一直在这看着他？”
彩子苦笑着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你觉得他这个样子，我能够安心地离开吗？”
清和叹了口气，走到桌边倒水：“虽然没什么资格说你们的事情，但是彩子小姐，男人是很容易被宠坏的生物，你太迁就他，他永远都看不见你。”
彩子没有说话。清和坐到渡边哲旁边，扶起他的脑袋喂他喝水，渡边哲明显是渴了很久，抓过杯子就咕噜咕噜灌了下去，喝完了把杯子一递，仰起头就开始瞪清和。清和被他瞪得起了一身的疙瘩，警觉地后退一步：“又有什么事？”
渡边哲没有回答，深邃的眼睛像是掉进了看不见的湖泊般泛起雾气，原先孩子气的恼怒表情慢慢地变得迷茫而又温柔起来，隐隐约约地甚至能看出一丝疑惑和委屈。“嗯？……”他低低地哼了一声，脑袋也随之歪了歪，视线却牢牢地盯在清和身上。清和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虽然渡边哲的样子有些诡异，但他知道他看的不是自己。
“彩子小姐……”清和用询问的目光望向坐在旁边的同伴。彩子淡淡地笑：“现在是真的醉了。”
“啊，我就知道。”清和纠起眉头开始头疼：“那怎么办？”
彩子耸耸肩膀：“对付一个醉鬼还能怎么办呢？陪他哭，陪他笑，陪他胡说八道——再强大的男人喝醉了酒也不过就是个孩子而已。”
“可我又不是圣母……”
“这一点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彩子调戏地将目光停在清和腰间，直到他露出尴尬的表情才“扑”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清和觉得彩子表现得有些过于夸张，却不想因此而恼怒或者尴尬，因为那种笑容有太多他不懂的东西，仿佛只有这样笑才能摆脱某种悲伤的心情。他静静地等彩子笑完，看着她也慢慢地恢复平静，才继续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彩子微微一怔：“什么？”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渡边哲不是笨蛋，应该不会做出这种喝酒喝到丧失理智的事情，是今天发生了什么意外了吗？”
彩子仰起脸，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嘴角却温柔地挑了起来：“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知是叹息还是喜悦的笑意，——“你真是个敏感而又聪明的孩子。”
“不方便说的话，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对别人的故事并不好奇，只是想知道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
“没有不方便，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彩子像是忽然脱力了一般，整个人都疲惫地陷进沙发里，“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然阿哲并不是一个喜欢封闭自己的人，但他真正的心情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得见。”
清和转回头看看已经恢复了几分气力正从沙发上往下爬的渡边哲：“你很有经验？”
彩子垂下眉眼，艳丽的五官在朦胧的灯光下显得有几分萧索：“不能说是经验。这种状况，碰上一次都嫌多。”
清和沉默了。虽然不知道渡边哲醉糊涂了会做出什么事情，但是想也知道不会是可以当做笑话来看的场面。他犹豫了一下，问彩子：“也许我回避一下比较好？”
彩子摇头，站起来扶住扒在墙壁上脚步不稳的渡边哲，陪着他一起摇摇晃晃地左转右转，最后出了客厅往走廊另一端走去。清和只好跟在后面，看着两人转过几个房间在最后一间画室那里停下来。那是彩子说过的绝对不能乱闯的禁忌之地，从外面看起来并不与其他房间有什么不同，木质的拉门轻轻一推就开了，灯光亮起来以后，干净整洁的完全不符合画室风格的布局立刻显现出来。清和诧异地看着整齐排列在书架上的画册和明显是初学者常用的石膏像体，还有散落在地上的只有童年画卷中才会出现的老旧而笨拙的玩具，几乎以为自己进的是什么儿童乐园：“我没有走错地方吧？”
渡边哲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径自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角，从硬纸板的盒子里拿出两个垫子放在地上，然后抓起一把彩色铅笔抱着画板坐到垫子上开始沉思。清和与彩子面面相觑。彩子轻轻地摇头，转身也找了块空地坐下来，向清和招手：“要是睡不着，不如陪我聊聊天吧。”
清和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如果彩子小姐是想跟我说渡边哲的事情，那么我的建议是，喜欢的话就尽一切力量去得到他，不要管他想不想，愿意不愿意。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
“这是你的爱情观？就算知道那个人心里有另外惦记的人，也会不顾一切地得到他？”彩子有些不以为然，眼神落在不远处开始起笔作画的渡边哲身上：“对你来说，爱情就只是得到这个人而已吗？”
“当然不是。但是先要有资格站在他旁边，才有能力谈其他的吧？相知，相爱，相守，不管是什么样的幸福都要经过长久的潜移默化才能实现。如果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喜欢的人旁边，再多的付出都会被漠视的吧？”说到这里，清和的心忽然震动了下，脑子里晃过一张微笑的脸。不对，这其实，是修司的心情吧……
“话虽如此，但是阿哲他有自己的心结……”
“那又怎样呢？就算他另有所爱又怎样呢？”清和掩饰住心里的刺痛，用平静而坚定地口吻一字一顿地说，“想要得到爱情的话，一直站在他的身后是不行的。你必须大声地告诉他你喜欢他，强硬地命令他看着你，他有心结就帮他打开心结，他想逃避就抓着他不准他逃避，只有这样，你和他才能一起获得幸福。放着他一个人的话，他只会越活越糟糕。”
彩子沉默了一会，忽然嘴角一弯轻轻地笑了起来：“阿哲如果听到你这些话，一定会把你做成标本挂在画室的。”
清和看了正在作画的渡边哲一眼，却难得地没有表示不屑：“我是就事论事。他这么嚣张的人会有心结，一定不是为了普通的人或者普通的感情。彩子小姐你能够一直守护他，照顾她，已经说明了你才是最适合他的人。这一点他自己也未必不知道。”
彩子闭上眼睛：“你说得对。我只是……觉得有些累了。阿哲的感情几乎是禁忌，有时候撑不下去了，连向身边的朋友倾诉一下都做不到。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很可怜。”
清和沉默了下：“就算是禁忌，也未必有什么大不了的。社会道德只是为多数人而立，但少数人的感情也是认真的感情，即使不能得到理解，也不能算是错误。”
“如果大家都能这么想就好了。”彩子自嘲地笑笑，“不过那样的话就没有我的机会了。”说完她低下头，沉静的表情有几分忧郁，“你不介意禁忌的话，告诉你应该没有关系。阿哲的确有一个喜欢的人，只是那个人，是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资格得到的人。”
清和有些诧异，却没有开口。彩子继续说道：“不仅因为残存的一点血脉联系，更因为在那个孩子遭受疾病最痛苦的时候，阿哲为了理想离开了他。也许那个时候，阿哲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孩子对他来说那么重要吧。又或者，正因为这份愧疚，他才陷入无法自拔的境地，不敢正视，却也不敢忘记……”
清和皱皱眉头：“你说‘他’的意思是，那是个男孩？”
彩子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神情点了点头：“阿哲在国内工作了两年，每个星期都去神奈川，却从不轻易地站在那个孩子的面前。我至少还能面对自己的感情，阿哲却连站在那个孩子面前都不敢，这样想的时候，我又觉得，阿哲比我还要可怜……”
“那今天他一副大受刺激的样子，是因为见到了那个孩子吗？”
“不是。今天那个孩子的一位朋友回神奈川，临走的时候因为那孩子拜托，来看望了阿哲。”
“仅仅是这样而已？”
彩子轻轻地叹气：“也许是吧。但是我想，让阿哲感到难过的应该是那位朋友的存在吧。他提醒了阿哲他曾经错过了多少值得珍惜的时光。那个孩子的痛苦、坚强、拼搏、荣耀，阿哲统统没能陪在他身边。就像你说的，爱情只是远远地看着是不够的。自从亲情变成了爱情，阿哲就注定了只能远离自己所喜欢的人。”
清和沉默了一会，忽然转口问道：“那个孩子的病怎么样了？”
“去年夏天的时候通过手术治愈了。没有意外的话，应该不会复发了。”
“所以渡边哲决定逃跑了吗？”清和挑眉。
“恐怕是的。”
“为了爱情而逃亡，听起来还真是浪漫啊。”清和有些不屑，但是想到彩子的心情，又想到自己的境况，不由地口气低沉了下去，“说什么为了艺术而献身，原来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不过彩子小姐，为什么你不一起去德国呢？”
彩子低下头：“不是不想，我只是……以为阿哲他会邀请我。我一直在等，却一直没有等到。也许对阿哲来说，我真的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吧。”
清和转过脸，看着渡边哲对着画纸迷茫的表情，却突然微笑了：“可是我觉得，他没有邀请你只是因为没有勇气。彩子小姐你不觉得，他就是那种看起来洒脱，其实心里别扭得要死的人吗？”
“诶？”
“因为心里已经有放不下的人，即使能够得到彩子你的谅解，也不觉得有邀请你的资格，这种既傲慢又自以为是的性格难道不正是渡边哲的特点吗？”
彩子愣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微笑起来：“听你这么说，似乎也是呢。”
“所以说，当局者迷。彩子小姐你的机会还是很多的。”清和用近乎热烈的口吻鼓励着。其实内心深处，他并不知道自己推测得对不对，但是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想看到身边的人幸福，这是前景黯淡的人对于希望的另一种心情。卑微却无可抑制。
“其实少一点也没有关系。一生也就只赌这一次，不管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彩子随手抚过自己的长发，漂亮妩媚的脸庞重新散发出一种炫目的光彩。她偏过头看着清和，眼神明亮：“果然阿哲邀请你是对的。你虽然不太喜欢他，但是你知道怎样对他才是好的。我很好奇，你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呢？”
清和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的爱情，谁知道呢？也许是披荆斩棘后收获的绚烂与满足，也许是一路繁华相送的平淡与温柔，但是能够牵动他心情的，总逃不掉那张神采飞扬的脸，自由自在的快乐笑容，被宠坏的任性和嚣张，还有漫天满地的华丽色彩。那个人啊……
彩子见他不想回答也就没有追问。两人把视线投在专注绘画的渡边哲身上，都没有再说话。渡边哲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周围的一切声响都充耳不闻，只是时而快乐时而忧虑地在画纸上刷着线条。画到困惑的时候，也会颓丧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对着身旁的另一张垫子嘀嘀咕咕，好像那里坐了一位同伴。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不知道过了多久，清和才从迷迷糊糊的瞌睡中醒了过来，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彩子明丽的脸庞上渐渐坠落的一颗泪珠。他吓了一跳，正要追问却被周围的场景给惊住了。
小小的画室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画纸贴得满满，墙壁上，书架上，地板上，入眼所及全部都是同一个人的肖像画。从童年到少年，从稚嫩到成熟，坐在院落里画画，蹲在花丛中嬉戏，靠在沙发上看书，一张美丽的温柔的脸始终带着微笑，柔软的紫发卷绕在耳边，高贵纯洁得让人无法直视。渡边哲就蹲在这些画中间，手捧着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画卷，一张一张地往上面添加着。再往后，是少年手执网球拍，沉静冷傲的表情，如神之子般的睥睨天下的气势席卷而来。清和目瞪口呆地看着渡边哲一脸虔诚地抚摸着画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离开日本以前，陪阿哲去一趟神奈川吧。”彩子擦掉不小心掉落下来的泪水，微笑着对清和说，“我会和你们一起去德国的，但是神奈川，请你陪他去一次吧。”
即使会形成伤痕，也要在离开以前解开心结吗？清和无法形容内心莫名涌起的酸涩感，画卷里的少年与记忆中那张噙着微笑的脸庞重合，让他的心情陡然沉重起来。
“如果渡边他也这么想的话……”他说，“我答应你。会和他一起去神奈川。”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约定（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