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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衔枚入夜】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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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书场中正说到飞檐走壁的一折,曲艺人的口沫横飞里,勾勒出飞贼借着月色掩映穿街疾走的身影。四通八拐的阡陌小巷之于他,如有一张虚无的蓝图在他眼前铺展,凌空俯瞰,了然于胸。他身后是十数人的追兵,灯笼火把聚在一处,光芒冲天,人声也冲天。端得是好大的阵势,此一番定不叫贼子走脱。
却见宵贼儿嗖嗖身起,直似入云的箭矢窜至在屋脊之上。适好纤云拨走,月光直下,在黑瓦表面顷刻间泼洒成满目银磷。黑衣人足尖点跳,宛如一羽灵巧的鸥鸟凌波踏浪,踩着这起伏的碎光助跑欲翔。檐绝路尽,纵身一跃,滑进了夜色。
啪——
醒木拍案,书归下回。
砰——
身影落地,踉踉跄跄气喘吁吁,扒住土墙望身后,悲从中来。
“不、不就吃、只鸡、鸡嘛……”
小女子距他约十步之遥,扶着腰哈哧大喘,竟还咧嘴笑:“你给钱了吗?”
小贼强弩之末强撑着又往前蹭几步,喘息如哭:“夯——夯——那也不、是你的鸡,夯——”
小女子数着步子跟一跟:“路见不平啊!”
“我也算、人间一、不平。”
“啥不平?”
“我饿!”
“饿就能偷了?”
“有钱、我、我还偷吗?”
“没钱你挣去呀!”
“吃饱才、好挣、咳咳、挣钱。”
“那吃饱了?回去挣你的烧鸡钱吧!”
小贼膝盖打弯,涕泪横流:“哼啊啊,跑一圈,白吃了!”
小女子抬手就着袖子抹去额上汗珠,咯咯直乐:“可不是个白痴么?在姐眼皮底下偷东西,跟我赛脚程,算你有种。”
“啥?大姐,不是,姑奶奶!”小贼听话听音,扑通跪下了,“小的初来乍到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之处,奶奶海涵。您饶过小的这一遭吧!再不敢了呀!”
小女子步步逼近:“嘿嘿,失主不是我,饶不饶你我说了不算,走着!”
小贼遽然脸色苍白,顺着土墙歪歪扭扭滑到了地上。
小女子不由足下一顿,暗忖这厮莫不是吓晕了?
想不到那人半身又猛地弹起,悚然吸一口气,复跌了下去,还抓着襟口作痛苦状。小女子谨慎地立在原地叱问一声:“喂,你是死是活?”
小贼一呼吸一断绝,挣扎着求救:“药、咳哈、腰带、哈斯、哈斯……”
打量其人气息衰弱,确不像装的,女子心生恻隐,赶紧过去探手在他腰上摸索。嘴里还直嘀咕:“药药,哪儿呢?什么都没有啊!粉末还是丸粒儿啊?是不是方才跑丢了?”
“没、没丢,就在、在——”
“在哪儿?”
“这儿呢!”
话音未落,便见眼前一片白茫茫兜头撒下,女子下意识屏吸闭眼,耳畔乍闻一声得意的黠笑。
“你?!”
“小的不长进,无甚孝敬,一包石灰粉,还请姑奶奶您笑纳。嗳嗳,记得别拿水洗,用油!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啦!”
听那话音遥遥远去,女子不怒反笑,嘴角勾起一撇向上的凌厉,缓缓张开一只眼:“哼,有期,有的是!”
果然有的是,而且别离短,尚不足两个时辰,彼此又脸对脸碰上了。这回小贼是没得跑了,张口骗舌的一张嘴亦无用武之地,被结结实实五花大绑顺带堵了嘴。等人来见的一刻钟里他脑袋里全是懵的,不清楚自己哪里招惹了是非,能引得城中大小帮会齐齐出动对他围追堵截,不由分说押进了此间船坞。右一看,江河浩瀚可通海;左一瞧,人墙肉盾难突围,叫人忍不住要仰天悲呼:“苦——啊!”
可惜小贼仰不起头还哭不出声。实在委屈!
出神间人群分立,生生辟出道光来。那光通向自由,那光辉煌夺目,那光的尽头众星拱月般立住个人,小贼眯起眼瞻仰了片刻,随即从那张扬跋扈的走姿将人认了出来。
“唔?唔!唔、唔、唔——”
边上过去一人照着小贼脑后撩了一巴掌,啐他:“叫唤什么?闭嘴!”
小贼脖子一缩,不敢出声。
“嘿嘿,”女子已行到近前,好笑地将他嘴里那塞口的物事拽了下来,饶有兴致地左右翻看,“谁想出来的?”
见周围人憋着笑却是不答,她竟把手上的东西放到鼻下嗅了嗅,登时一脸嫌恶,松开手指将东西丢弃在地上。
“我的妈,这他妈多久没洗脚了?还是你们从花子脚上扒来的?”
适才教训小贼的汉子绷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告诉道:“是葛癞子的。”
女子乐了:“哈哈,还真是花子的!人呐?”
围拢的众人顿时群起哄笑。
“光脚追人踩狗屎了,正找梁婆子去晦气呢!”
“啥?啊哈哈哈哈,他有鞋穿干嘛还光脚?”
“鞋叫他拿来丢人啦!结果人没打着反被人把鞋捡了去。”
“谁捡的?”
“还能有谁?”汉子用力拨了下小贼的头,好笑道,“就这傻帽儿!不捡鞋子兴许能多跑半个时辰,何至于让肘子追着咬?”
说肘子,肘子便应声了,隔着人群响亮脆生地向女子致意:“汪汪——”
女子捧腹:“从前只当肘子记恨老癞子跟它抢过骨头,原来人家嫌弃他的臭脚。”
众人又一阵起哄。笑完了,想到要问:“嗳,小虫子,这货怎么得罪你了?跟兄弟们说说,大家伙儿给你出气。”
贱名混世的女子反手叉腰,偏着头好整以暇地俯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小贼,满不在乎回道:“没有啊!没得罪我。”
众人一头雾水。
“就他,顺了芳玉婶一只鸡腿,我没撵上,跑了。”
瞬时一片哗然。
“啥?没撵上?你说你,你小虫子,没撵上他?”
虫子点点头:“厉害吧!从芳玉婶的摊档到琼花巷,虽说没追丢了,但我也没能撩着他半片衣角。就隔着三四丈这么吊着,不近不远,看得着捉不到,气死我!”
周围又起惊叹:“琼花巷?!那可得有十里地吧!”
“不止,还围着德庆楼绕了一圈。”
“德庆楼后角门出去不是死胡同?”
“翻呐!这小子身子轻着呢!不是翻墙耽误工夫,大概我能追他在两丈内。”
“我了个玉皇大帝关老爷,这是个人才啊!”
“可不是!”虫子眯眼狐笑,转过脸来看向贼儿,“姐打在街面上混饭吃那天起,还没遭人撒过石灰粉呢!”
“什么?!”汉子抬脚蹬在贼儿肩头将他踹翻,复起一脚狠狠踩住他胸口,张目怒骂,“使这下三滥的招数暗算人,没规矩的东西!”
这一会儿工夫听过看过细细琢磨过,贼儿心中有数今次是冲了人家的庙,得罪了大佛。名唤虫子的女子看起来不过双十上下,年纪委实不算大,却俨然是此处偏门外八行里的头面人物。自己哪里是有眼不识泰山?完全就是瞎了他一双狗眼!
一时卡壳的脑子此刻转得飞快,心下罗织诸般言辞欲要辩白,孰料虫子径自矮身蹲下来,不无天真地问他:“叫什么?”
贼儿愣了愣,忙答:“西——徐、徐顺。”
“哦,顺子兄弟!”
“虫姐姐好。”
“哧——”
人群中清晰可闻恶意的嘲笑。
虫子抬起脸冲周围和蔼地摇摇头:“是该叫姐嘛!”接着问徐顺,“多大了?”
不知为何,徐顺看虫子的笑容总感觉心里头一阵阵发毛,后脊生凉,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小心道:“十七。”
“哪儿人?”
“泗县。”
“口音不像啊!”
“讲官话大家都听得懂嘛!”
“我是说你的官话,听不出口音。”
徐顺神情一顿,赔笑道:“先生教得好。”
虫子面露欣羡:“哎呀,顺子弟弟还上过学堂呀!真好!”
徐顺心头暗惊,强稳住形容不敢露出破绽,却听虫子兀自喋喋不休:“原来是读书人,难怪不懂道上的规矩。进山拜庙过路烧香,盗门做事不会这么没头没脑的。流寇可也不像。泗县不遭灾啊!这些年风调雨顺的。所以入城干嘛来了呢?鬼鬼祟祟就偷只鸡腿,抓到了最多是顿打,民不举官不问,小蟊贼占牢房榨不出油水,差役们不会愿意捞这等无利可图的好事做。嗯,落魄了,一时的!是逃出来的。哪里逃出来的呢?”
她说一句,徐顺的表情便僵硬一分,不待她将心中的推测道尽,徐顺已是面如土色,额头铺汗。
于是虫子不再说了,扶膝起身,似有笃定。
“勇哥受累,寻人来估个价,卖了吧!”
汉子很是诧异:“先说好了,你说的人是哪处人?这要是矿上还好说,烂屁股的事儿我可没门路。老子不干那缺德的!”
虫子微微一笑:“就这年纪,卖进去人恐还嫌大了呢!”
“那成!虽说不晓得你转的哪根玲珑弦突然能同意贩生口了,不过你交代的,一定办稳妥了。”
“嗳嗳嗳,不是矿上哟!”虫子挤挤眼,冲地上的徐顺努努嘴,“亏得那一双好腿,送军营当个斥候也算为国效力,莫要埋没了。”
勇哥吃惊不小,看虫子的目光透着审视,一时竟干立着没有动。才想问明虚实,倏闻呜咽啼哭,循声低头,正是徐顺小贼。
他蜷着身体滚在虫子脚边,哭得呛咳,模样煞是可怜。
“不要,别卖我充军籍!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或者干脆杀了我,别送我去那里,别送我回去。求求你!”
四周登时鸦雀无声。
虫子又蹲下身,扶住徐顺肩头将他掰过来,掌根抹去他颊上的泪水,不再捉弄调笑,好言问他:“你是逃兵?”
徐顺噎住,眸色回避。
“你说别送你回去,回去,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所以你原本就是个兵。对吗?”
徐顺沉默不语。然而不否认,岂非认了?
“呵——”虫子无声笑一笑,开始解徐顺身上的绳子,“我不管你因为什么逃出来的,也不问你所属,从现在起你是徐顺,在我的地盘偷了人家一只鸡腿,有钱你就赔,没钱就去给芳玉婶干一天活冲抵。若你要留在这城里,那么一定要听好芳玉婶教给你的沟沟道道。若只是过路,便记住,你我,你同这里的人从未见过。我们不认识你。明白了吗?”
麻绳落地,圈圈叠叠,围住了一个人,却已困不住其身其心。
徐顺还在抖,不肯置信。
“你不报官捉我?”
虫子站起来居高临下:“一包石灰粉,姐记仇,但没那么小气。”
说完扭头就走,扬手抛落一枚纸包。
“泡水干嚼都可以,漱漱口,臭死了。”
徐顺吸吸鼻子,捏起纸包放在鼻下闻了闻,破涕而笑。
“什么啊?几片薄荷叶子,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