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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一、酒坊 ...


  •   砰——
      一声巨响,楼下的伙计们全都吓一激灵。灶间里正盯着沸水滚锅的小子还当锅炸了,下意识抱住脑袋直往门外窜,到了檐下看大家都愣巴巴望着上房屋,这才想明白恐怕自家东家主子又闹不痛快摔了把门,备不住更有声势浩大的后招。
      谁也不会去猜究竟哪路奇葩敢给这位太岁奶奶气受。因为既然被称为太岁奶奶,她就是蛮就是霸就是没道理也能编个道理出来的强横,早起天儿不好她且要同天拼个脸色阴沉,论生气理由的五花八门,东家主子芮红嫽绝对是人间真角色世上一翘楚。
      即便如此,垂涎她的男子仍是络绎不绝。
      是真的垂涎,顺着嘴角滴滴答答淌,馋得撒泼打滚不要臭脸。得辣娘子叉腰骂娘,要就她的手喝上一口她亲斟亲酿的红花醪,让花的香酒的辛合着曲米催酵的微甘一线入喉入腹,眼也知足,美出个心花怒放。
      红花分四季,春桃夏茶秋芙蓉,冬取红梅一缕香魄,在醪醇里徐徐浸染,花色借酒七分热烈,合身许它三分绵绵。芮红嫽的红花醪从来似其人其性,秉承她一贯的风骨,是领衔枝头的最俏艳,也是不逊须眉的最桀骜。她是栽进火液中醺开的一抹独放,花颜下生的酒心。
      许多年来伙计们都忍不住猜,究竟何人能得入老板娘扒皮剔骨的一双眼,受住了她的酒烈添作天长地久的酣然,并开出一蓬连理。
      他们也尝肖想,妄自非非。不过当真只敢想想,光想老板娘的脸,不敢想她骂人的嘴和踹人的脚。无福消受啊!且把光阴消受了,编场白日梦好,权当是福气!
      于是为了避免受余威荼毒,他们赶忙围住了同样被关在门外的侍女杞玫。小丫头瘪瘪嘴,悄声告诉:“奶奶急要穿的一双靿靴,筒子上掉了颗铜铆镶扣让补一补,想加个塞儿,双份的工钱,那老倔头死活不肯。没良心的白眼儿狼,别说奶奶气,我都给气得脑袋疼!”
      老倔头姓符,大名没几个人记得了,都喊他楦五,做鞋的老楦五。也因为他性子真的倔,好赖不听油盐不进,对是一路到底,错仍旧一路到底,掰折脖子都杠死不回头往南墙撞的倔,于是这些年大家伙儿开始叫他臭楦帮子。
      可当着芮红嫽他们不敢这么叫。辣娘子放过话,买卖不成翻了毛腔是楦五生意经没念好,她不管;见人老实耍贫贱撩嘴上没轻重就是爷娘没教,她管抽。换言之,结下梁子有了过节骂大街约大架都是人之常情,闲来无事逗一声轻贱人的诨名外号便是欠,谁欠她收拾谁。
      并非只对那一人古道热肠怀有侠义,是芮红嫽生来的飒烈,一如她自己酿下的酒,浓醇又辛辣,一饮一痛快。
      不过也还有特别的牵念。是久远的年岁里为生活汲汲营营四处奔波,旧鞋磨穿底漏了一脚春日的泥水,吃了闭门羹的酒坊年轻女主人坐在鞋匠家外的檐下,翘着脚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等,眼望住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的雨丝,累得发怔。恍惚眼角余光里钻入一片人影,她却没在意,兀自失神地看天。俄而,忽意识到那片影子似乎长久停留在原地没有移动,她缓缓扭转脸去,只看见长檐的尽头拐角处席地坐下个人,披着蓑衣,斗笠搁在手边地上。
      芮红嫽自然认得出楦五,但没开声招呼他。
      鞋匠佝偻着背专注地绷一只破破烂烂满是稀泥的鞋底子。他扯线时总下意识咬紧后槽牙,令颊侧的面容也显得僵硬坚实。
      这鞋是疯老汉的。
      疯老汉一辈子都是疯。没人害他,他天生脑子里有这个疯的病,十三四岁时候发作起来,再没好过。起初还有家人照管,爹娘不在了辛苦姐妹,姐妹出嫁后归了兄弟,兄弟命不长,留下孤儿寡嫂,带着个疯叔叔,着实可怜。连疯汉都觉得他们可怜,某天趁清醒时候离家跑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看见小侄儿时常哭哭啼啼在街头唤着寻他,只无论如何都寻不回来了。
      过得几年,寡嫂改嫁,带着侄儿去了外乡。某天,疯汉又突然出现在街面上。还识得家门,还记着父母兄弟的坟址,还是疯,却终于回家了。
      他实际多少岁已无人详知,也许并不至老朽,蓬头垢面胡子拉碴,野猴子一般,显得老了罢。
      如今他瘫靠在檐柱上,双目阖着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无生气。他一贯不许人碰的,须发、衣衫,哪儿都不让旁人挨着。他的鞋也早就破破烂烂磨得没有鞋帮子,仅剩两片薄布撑起个面子与底子。就不换,不肯脱下来洗一洗再补一补。
      芮红嫽听人说起过,这鞋是疯老汉的妹妹出嫁前与他做的,有九双,每双鞋底子都纳得厚厚的,能穿好久好久。她默默地看着楦五补一双烂底酥面的旧鞋,全忘了时辰。直到他剪线撑鞋,又蘸着屋檐垂落的天水搓去鞋底的泥浆,再将新补的鞋妥妥帖帖地套回疯老汉的脚上。
      芮红嫽终于问:“他死了吗?”
      楦五点点头,扶膝站起。他站着的时候背也是佝偻的,好像被人押着肩摁着头不许他直腰,显得操劳。
      “赤脚走黄泉,来世路艰难。”芮红嫽起身走过来,踮着一只光秃秃的脚,手里头勾着自己漏底的湿鞋,两眼直直地看着地上的疯老汉,“能补吗?”
      楦五吃力地偏转头看了眼她指尖挂住的鞋,仍是默默地点头。
      “多久?”
      “明天晌午来拿。”
      “来不了。”
      “可以存两天。”
      “我是说,明天你不送送他?”
      楦五顿了下,努力把腰往上抻了抻,认真地看着芮红嫽。
      她目光依然落在疯老汉身上,嘴里头含含糊糊:“明天不下雨吧?”
      那天后芮红嫽便不许人欺负楦五了。
      谁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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