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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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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离后时时想念,对面而坐却又话少言稀,心中千头万绪却捏不成一句恰如其分的倾诉,倏地哑了,默着。
底下人识趣,早早退了出去,留下段惜与贝金独处。隔着张圆桌不远不近地相对,段惜不开口,贝金也不搭话,有些促狭地陪着他枯坐。
一杯茶两杯茶,直到壶浅杯空,屋里头闷热得很,贝金遂起身想去将窗扇更推开些,让风进来吹散些浊气。
段惜误会了,以为她等得不耐要走,紧跟着站起不假思索一把扥住她衣袖,脱口而出:“不是我设的赌局。”
贝金低头看看他死死攥紧的手指,抬眸望着他调侃道:“你也得有那闲钱呐!”
段惜愕了愕,脸微微红了,还垂下头去,手却是一直没放。
贝金晃了晃叫他牵住的袖子,好整以暇道:“小少爷,授受不亲!”
段惜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松了手,可还怕她会走,又不知该如何挽留,一时局促得很。
贝金担心他血症又发作,不敢再逗了,手扶双肩按他坐下,好声好气道:“屋里有些闷,我就去开下窗户,不走。”
段惜又一愣,脸更红了。
贝金好笑地摇摇头,转身去推开了窗格,还身坐定,开门见山:“你睡着的时候我审过你家茂林了。追我屁股后头小半年,看样子段家的生意是不用你操心了,小少爷够清闲的呀!”
段惜呼吸一窒,仍是沉默。
贝金歪着脑袋明知故问:“你追着我干嘛?”
段惜不答。
“嗳,你是不是喜欢我?”
段惜面色一诧,旋即白了白,头埋得更低了。不认,亦不分辩。
“行吧!”贝金拍了拍案,复站起来,“你不愿说我便不问,山高水长,缘悭缘深但凭天意,告辞!”
言罢果然大踏步往外走,去去决绝,毫无迟疑,顷刻已行到门边,正是一脚跨过了门槛。
段惜慌了神,也跟着追前几步。不料贝金足跟一碾旋了半圈,又转向屋内站下,唇畔挂着一如既往的戏谑。不为了嘲讽谁人,只是惯了这般样地笑着,人生顺逆,全都举重若轻。
她重新来到段惜跟前,拾起他手搀一搀,声放柔:“你病着,勿要心思太重,坐下好好聊聊吧!”
于是又在桌旁落座,面对着面,中间不再隔着一扇桌面,伸手便可牵衣牵眉牵到她颦笑间的熠熠光彩。
段惜不想说了。舍不得说。怕韶光一瞬不过南柯梦,开口说破此境迸裂,醒来后不见了伊人。
“痴儿啊!”贝金轻轻叹,“就因为我向着你说了两句话?”
听她言,兀自恍惚的段惜双瞳一时清亮,回过神来,但又不得要领。
贝金笑得磊落:“我问,你是否因此喜欢上我?”
段惜明白了,垂眸想一想,终于开言低声道:“是你后来劝我的那番话。”话至此间顿一顿,犹豫片刻,又承认,“我,查过你一些。”
贝金无谓:“知道多少?”
段惜抬起头,眸色里几分哀怜的怨,不答反问:“为何骗我?”
贝金眨眨眼:“什么?”
“说我规矩缠身作茧自缚,你又如何?那些扣在你头上的道理就是对的吗?你抛下了?”
“怎么说?”
“我说他人欺你谤你负你害你,几乎断绝你的性命,究竟是谁绝情?谁无义?谁将这天道妄辜?”
贝金眼中光芒一闪,深深地看着段惜:“他人如何欺我谤我?”
段惜吸吸鼻子,压着喉间一声哽咽,替她委屈:“翁姑膝下仅得一子,你有心赡养,他人倒嫌你名不正言不顺,编排你谋产,逼得你捧灵入门作了新寡,此为一辜;母家光景日衰,兄长以你牟利劝你另抱琵琶,不得逞便强迫母亲与你哭诉,纠结族人骚扰翁姑,你无奈,只得暂返母家,此又一辜;四散谣言污蔑婆家弃你逐你,断绝你回转之念,强行与你许婚,此为三;忌惮你武艺恐怕你逃婚,唆使母亲在你饮食中投药,欲引人来奸,此,此为——”
段惜呼吸抽顿,泪在眶中一忍再忍。一则恨,一则后怕,痛悔往昔他不得在场,未能护她周全。
贝金始终静静地听着,后槽牙越咬越紧,唇抿成一线,目光生凉。
“你听谁说的?”她嗓音也丝丝带哑,“下药的事,谁告诉你的?”
段惜摇了摇头:“没有人说。我就是知道!一定是这样!”
贝金深深地吸了口气,突然偏过脸去不敢面对段惜。
“不是的。是我拒婚,把新姑爷打了,所以跑了出来。”
“你跑了,就不怕累及家人?你跑,究竟是为了避祸,还是因为恨?”
“该赔的都赔了,他自然不会纠缠母亲和哥哥。”
“既然可以赔钱,你又因何要跑?”
“跑出来挣钱啊!”
“他们花着你的钱,却不许你回家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四年了,一次都没有!”段惜胸膛剧烈起伏,咄咄逼视,“你宁愿在外头奔波,豁出性命去救陌生人,也不到母亲的灵堂前敬一炷香。便是去年,我遇着你的时候,那时候,令慈五七,死灵回门,人间终别。最后一程你都不去送,恨意至此,何以?何以啊?!”
贝金猛地扭回头瞪住段惜,只见清泪一行徐徐划过青年面颊。
“你左手心的刀疤,自虎口斜向下,我试过许多种方法想还原跟你一模一样的疤。后来发现,最接近的,是这样!”段惜左手包住自己右手食指,做了划剌的动作。
“所以你才能反抗,可以逃出来。不然,这世上便不再有你。我永远不会遇见你了!我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恨!”
二人都不再说了。
屋内只闻段惜低低的啜泣,偶尔咳两声,吸气时隐隐有些发冷般的颤抖。
“你想错了。”一方巾帕递在眼前,段惜抬睑,瞳眸里映出一抹释然的浅笑,告诉他,“我不会死的!真着了道,我必然不止是在那货腿根上挑一刀。我一定骟了他,再把他□□给他塞嘴里去,吊上谯楼暴尸。”
段惜手里捏着帕子听得发愣,好半晌才意识到贝金言语间的逗乐,破涕笑了下,拿帕子沾了沾泪。
贝金便叹:“哎呀,我可是头一回见男孩子哭起来可以用梨花带雨形容的!真怕外头进来个人撞见,还以为我轻薄了你,岂非天大的冤屈?”
段惜脸又红了,瓮着鼻子小声道:“姑娘莫要取笑惜了!”
贝金忙不迭摆手否认:“不敢不敢,我可没取笑你!实话!这些个破事儿我自己都没哭过,居然有人肯为我一哭,我心都叫你捂热了。”
听她言,段惜面色一赧,心下却是欢喜。
贝金双眼乜斜将他每一分情绪都收纳,无可奈何再落一叹。
段惜不解。贝金挽一副沧桑襟怀的模样,老气横秋道:“我的底细你既然查得一清二楚,还喜欢我呀?”
段惜张大双眼:“因何不喜欢你?”
贝金啧了啧嘴,满脸嫌弃:“一屁股屎啊!比你家那摊子还要恶心人,谁沾着谁倒霉。”
“你沾着我也是很倒霉的。”
贝金居然噎了噎,随后嘿嘿怪笑:“倒霉这种事还值得攀比啊?”
段惜鼻子仍旧堵得厉害,捏着帕子揉了揉,固执道:“总之你好!”
“我好不好的,也不过是你以为。保不齐我顺着你的意思混淆一番,你又确知我黑或白?”
“不是惜以为的,事实本当如此,不容得流言颠倒黑白。”
贝金定定地望着他,须臾,垂眸自嘲地笑一下:“谢谢!”抬眼却又挑衅,“但你居然因此喜欢我?还是说你分不清同情和动心?”
“没有,我知道的!不是同、咳咳咳——”他情急之下气血翻涌,猛咳了起来,仍要断断续续辩白,“惜没有、因怜、咳咳、因怜生情,我真、是真、咳、咳咳……嗬哈……”
越咳越剧烈,喘得上不来气,贝金着了慌,忙起身过来将他搀住,另手在他背上来回地抚,温言哄慰:“莫急莫急!我问得不好,并非是疑你的用心。我给你赔礼,打嘴好不好?”
段惜捉着她手,边喘边摇头,缓得一缓,弱声弱气道:“不妨事,你别!”
贝金便顽皮地挤挤眼:“我说说呢!打嘴多疼。”
段惜莞尔,眉眼间掩不住的疲态。贝金知轻重,扶他到靠榻上躺一躺,将他手笼在掌心捂着,关切道:“郎中说你不宜动武,今番累伤元气,且得将养起来。说话伤气伤神,你我的事不急在这一时,待你好些了,慢慢计较也不迟。横竖我钱也挣着了,够花一阵子的,只要你不赶我走,我赖着享几日清闲呗!”
段惜求之不得:“惜岂会赶你走?”
贝金好笑:“到底是说开了噢!好好的一句话,经你的嘴转出来硬是肉麻了几分。”
段惜很是恳切:“不必掩藏闪躲,确然自在许多。”
“你自在了我不自在。”
“呵,你能自在地说不自在,还是自在的!”
“你绕我!”
段惜笑容里难得的染了几分淘气,其言慨慨:“惜很羡慕你!”
贝金眉梢挑了挑。
“查你的身世确乎出于好奇。然而窥见了你的过往,知你经历了那样的事,却还能一个人在江湖里坦坦荡荡地走,还能保持善良和义勇,真的很坚强很独立。并且在我看来,你的善也非一味空洞地去怜悯,而是戳穿假象,把人所极力掩藏的难堪都翻到明面上,叫人自己去重新思考和选择。你当然愿意力所能及地去帮助一些陷入困境的人,但不会在执迷不悟者身上浪费时间。人生终究是要靠各人自己走下去的,其心自困,无可救药。你能不在乎他人如何评议,仅凭自己的悟,有选择地施与受,单单这份果敢与豁达其实已较世间许多男子都自叹弗如。包括我!”
一番剖言且真且诚,不似痴儿女间一贯的甜言蜜语,但字字句句说的都是恋慕,是喜爱。
贝金不无动容,强自收敛住情绪,眨眨眼,故作玩味:“所以你是因为羡慕而喜欢上我这个人?”
段惜颔首:“嗯!”
“宁愿追着我跑?”
“嗯!”
“为什么?”
“嗳?”段惜有些糊涂了。
“不是问你为什么喜欢我,”贝金眸光很深,“我问,既是羡慕我喜欢我,为什么不试着学学我呢?”
“学你什么?”
“学我有话直说啊!你这样一声不响地追着我,把时间都系在别人身上,既不果敢也不豁达,白费了自己的光阴,真是半分都没学到本姑娘的精髓。实在不好!”
段惜又开始言语无措:“不是的……”
贝金赶紧按住他:“我说了我不走,别急,慢慢说!”
段惜乖乖躺回去,兀自平复了会儿,面色犹白,有些要哭出来的样子,显得委屈。
“你同我讲过,人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遇上天灾人祸更是没数了,所以活得任性些并不叫自私。何况自私但不害公,那便也算不得自私了。我,我想喜欢你,想跟着你在江湖里浪迹,而不是守着那份家业麻木地挨日子,或有一天顺从了爹娘的安排再去结一门门当户对的亲。我不想那样子地活下去!”
谁又甘心此生总如一盘循谱的棋局,摆放好了进退?
段惜不甘心,贝金更不甘心。
“可两年了,你从没跟我说过你喜欢我。”
段惜欲言又止,还低下头去。
“也没问过我怎么想,没问过我喜不喜欢。”
段惜莫名抖了下,神色不安。
“若我不提不问,你打算就这样一直瞒下去不成?还傻兮兮追着我跑?若我当真嫁与他人,也不说吗?你又受得了吗?”
段惜双肩猛然一颤,眼已红了。
“我……”他咬了咬下唇,难过极了,“我这病,不知还有几年。”
贝金懂了,笑笑:“可你有否想过,若我能知晓你的心意,若我肯回应于你,也许我们还能有几年开开心心在一起的时光可回忆。而不是你悄悄走了,我却从来不知道有你这样一个憨子这么样的喜欢过我。不遗憾吗?”
段惜手抖得厉害,忍着哭腔逞强道:“你不知我心意,又怎会……怎会遗憾?”
贝金眯起眼:“你又知我心了?”
段惜身子一僵。
“你不问问我是不是介意被人跟着?不问问我是否也对你有情?换作是你,有个叫你眼烦心烦的人总在屁股后头吊着,换作是那差些叫我骟了的奸人一般居心不良的女子没日没夜盯着你,你也乐意?喜欢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你和我两个人,从来都是!”
段惜叫贝金一番诘问堵得哑口无言,心头又窘又愧,但也患得患失,怕此身余命无多,更怕贝金的心意是否是拒。
可贝金仍不放过他,步步紧逼:“如今我就在这里,在你跟前,你问,我一定会告诉你。问呐!问我愿不愿意让你跟着。”
段惜犹犹豫豫,几次张口终究都没敢问。最后贝金气哼哼说:“你这般不爽气,我多说无益。走了走了!你尽管试试再跟着来,看我究竟是随你去,还是抓到了送你一顿老拳。”
说走真的走,径自站起来似要向外去。
“你、你你、你愿……”段惜结结巴巴,到底是问了出来,“你愿不愿意,我,我跟……”
不料贝金斩钉截铁:“不愿意!”
段惜呼吸一窒,顿时脸色惨白,耳朵里嗡嗡地响,恍惚听见对方说:“别跟了,回去吧!”
段惜视线模糊,心灰意懒,痴痴地摇了摇头。
“你不回去,我怎么进你家门啊?没人服我!”
段惜愣住,脑筋子彻底不会转了,木讷地仰起脸来望着贝金。
她明媚地笑着,说:“我不想你跟着我到处颠沛流离。你有家的,我想跟你回家。”
段惜不肯置信:“你、说什么?”
贝金坐下来,牵他的手牢牢握住,笑得很好看很好看。
“我说,小少爷你真挺傻的!”
段惜果然傻了半晌,接着狂喜,开心到咳嗽。
“别别,我不逗你了,快别激动,祖宗嗳!”
屋外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隐约听闻嬉笑声里夹着细碎的唾骂,并有窃窃的欢呼。
贝金想:真是什么样的主子教出什么样的仆人!听墙根这个习惯实在是不好,跟盯梢一样不好。当女主人是该做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