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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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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会的地点其实离梁一叶单位不远。
市中心闹中取静的一条小路上,他熟门熟路领着钟岩进了家苍蝇小馆。虽然一贯内向寡言,但显然老板还是很待见这位常客的,一边忙着给别桌点菜,不忘偷闲抬头热络地跟梁一叶打了声招呼。看见前后脚进来的钟岩,特别不见外地揶揄:“哟,今天不是孤家寡人了,难得难得!”
钟岩也很自来熟,接话回一句:“因为你家味道好呀!”
老板哈哈一乐,正好这头客人点妥了,便指着狭窄空间靠角落的空座说:“先坐啊!”往厨房传菜口把菜单夹上,冲里头吆喝一嗓子,小柜上取了不锈钢茶壶和两只干净玻璃杯过来给两人各斟了杯麦茶。
“套餐还是点菜?”
钟岩草草环顾了一圈小店,爽朗笑道:“两点都过了,午市不休息啊?”
老板满不在乎:“嗨,周末,不踏饭点的人不要太多!我们小本经营,来者不拒,顾客是上帝嘛!喏,”他朝静坐一边小口喝茶的梁一叶努努嘴,“这位朋友就是老牌上帝。”
钟岩面色微诧:“他一般几点来吃?”
“没准的,最晚的三点半都过了。呼噜呼噜吃碗面,跟倒下去一样,风风火火的。”
钟岩看着梁一叶:“你们编辑部这么忙啊?”
梁一叶有些局促,始终低着头,目光只肯落在杯沿儿:“没,就,忘记了……”
越说越小声,几成嗫嚅,老板且乐了:“小阿弟书蠹头,钻进去不肯出来。”
钟岩也笑:“他上学时候也这样的,一看书声音都没有,有次还被锁在图书馆里了。”
老板听话抓细节:“嗳,你们是老同学喽?”
钟岩点头:“初中的。”
“喔唷,缘分深的!”
“没有,好多年没见了。”
“那更要吃开心说开心,来来,爷叔先送你们两罐可乐。”说着去到收银柜边上的塑料格子里取两瓶可乐,起掉瓶盖端过来,又热心推荐了店里的招牌大菜,更记得梁一叶爱吃的时蔬,一笔一笔添成四热三凉七道菜外加一锅汤,号称八发,吉利。钟岩敢杀熟,又讨得菜单上明码出售的普洱茶一壶,顺手给老板扔了包软中华,两厢不吃亏。
看她圆融利落地处事,梁一叶内心里说不好羡慕或者心疼,一时间五味杂陈。
钟岩倒误会了,摆摆手:“没事儿,吃不完打包呗!”
梁一叶苦笑:“打包也够吃两顿了。”
闻此言,钟岩不禁连连摇头,继续谆谆教导:“啧啧啧,小船啊,你这样下去真的不好,知道吗?饭要准点吃,要吃饱,你已经少了一截盲肠了,不能再把胃报销了。这世上好多美食啊,它们该多委屈?你不能辜负它们的!”
“塞北京填鸭对胃也没好处的。”
“那是因为你现在胃太小,缩掉了,得慢慢锻炼,让它伸缩自如。”
“那时就吃得下三四个人的量了?”
“不,那时候你就撑习惯了!”
“噗——”
梁一叶掩口喷笑,确比在同学会时放开许多了。
见他不再显得拘束,钟岩自然是高兴的,趁着菜一一上桌,边吃边聊,气氛愈加舒缓自在。
蓦地将话题拐到食物喜好上,梁一叶脱口而出馄饨,钟岩不禁一顿,旋即解嘲:“还记得我妈包的鱼肉馄饨?”
那是挑的活鲜鳜鱼,去骨剔刺细细切碎手工打泥,再与猪腿肉拌蛋清搅匀,味道特别鲜甜,不腻口。梁一叶患盲肠炎那回,蒙钟岩一家照应,即便梁爸爸赶回来后依旧吃了许多天钟妈妈做的饭,始终对那一口滋味念念不忘。
于他来说,那是久违的家的味道。
各自散落天涯的这些年里,见不到常思念,梁一叶也会自我质疑,想自己对钟岩的感情究竟出于青春期的萌动,抑或是单亲家庭的情感补偿心理在作祟。无疑他是喜欢钟岩的,同时也喜欢她的爸爸和妈妈,亲近又尊敬。他很害怕这不是出于爱屋及乌的延展,害怕内心的渴求最终会变成一场掠夺,让自己对钟岩的用心也不再纯粹了。
所以他缄口不言,又缩回了自己的角落里,却想不到就此将钟岩丢失,错过了十数年。
也是钟岩至今最深刻的一段人生。
“我会包了。”他告诉钟岩。
“啊?哦,”钟岩怔了下,旋即缓缓地笑开来,“蛮好的,自给自足,不求人!”
忽仰头灌下几口可乐,就着那股气狠狠打出嗝来,眸光倏地黯了黯:“我现在可是吃不着喽!”
梁一叶脱口而出:“我包给你吃。”
钟岩歪过脑袋望着他笑:“这顿还没吃呢,就想着请回来了?”
“不、不是,不能算回请!不,这顿不能叫你请!也不是,你要吃馄饨随时告诉我,几顿都行,天天给你做!”
钟岩哈哈笑,伸手揉乱他的发,好像上学时候那样。
“天天吃馄饨不腻啊?换一个!”
梁一叶果真想了想,说:“我还会做藕合。”
钟岩又愣一下,好笑地扶住额头:“你是不是把我妈拿手这几样全学会了?”
梁一叶笑得腼腆:“好吃呀!”
“好吃的东西多了。吃过我妈手艺之前你最喜欢啥?”
梁一叶顿了顿,低声说:“荷包蛋青菜面。”
钟岩会意:“你妈妈做的?”
梁一叶点点头。
顿时钟岩觉到了尴尬,同时还挺内疚的,怪自己一高兴就忘乎所以,远不如工作时脑子活,偏偏触到人家伤心处。挠挠头犹豫是该夹菜,还是打哈哈强行扭转话题,想不到梁一叶却平平淡淡说出父母已经复婚了。
原来梁妈妈退休早,前几年梁爸爸又辞了工作自己下海经商事业稳定,一个独居清闲,一个四海广交,都没有再婚,也都念旧情,于是梁妈妈索性飞到本市跟前夫破镜重圆了。
对梁一叶来说,这就好像苦情影视剧终于盼到了happy ending ,童年辛酸否极泰来,实在是圆满。可他没跟任何人透露过,老同学中无人知晓,方才钟岩不提起来,他本也不准备说。
“那是爸爸的圆满,不是我的。”
简短一言,似轻描淡写,但钟岩竟懂得。她明白梁一叶在乎的是什么。
“想妈妈的小孩子已经长大了,最渴望的年纪永远留下一块空白,谁也没法把日子填补回去。”
梁一叶执杯的手攥得很紧,隔着玻璃能看到贴在杯壁上的皮肤被挤压得发白。
“最开始我天天跟被炮仗炸过一样。”钟岩没头没脑地起了话。梁一叶不吭声,只把杯子放到了桌上,仍旧攥着,安静地听她说。
全是流水账般的牢骚话,琐碎中夹着沉重。说怕老太太自伤,把刀具都换了陶瓷的,家中一应利器都是圆头的。杯碗盘碟调羹也给换成了竹、木和塑料的。能装锁的柜子、抽屉全上了弹子锁,挂锁不行,老太太能砸开。钟岩防老太太无异于防贼,不过比起财物损失,她更骇怕老人家把降糖药当糖给偷吃了。
每天上班前都一定按顺序检查各房间抽屉、柜门的锁,确认摄像头正常工作,给钟点工再发一遍短信嘱咐过当天午餐的菜谱,离家,从外头锁好防盗门——钟岩还清楚记得有十七个锁,包括放调味料的玻璃移门和唯一的冰箱扣锁。“五七”那天,表哥赵乙数着数把这些锁都卸了下来,也不存着,直接跑到小区门口收废品的摊档按废铜烂铁的价钱给卖了。得来些零碎小钱且不够便利店喝杯咖啡的,不过赵乙还是带了两杯咖啡上来,颇有仪式感地跟钟岩碰了碰杯,祝她海阔天空,从此顺风顺水。
钟岩喝了口咖啡,眼泪噼里啪啦落。咖啡没加糖,特别苦。
“其实一个人在外头我吃最多的是麻辣烫,放特别多辣子。家里没法吃。做咸了我妈脸肿,做甜了她血糖要飙,辣的伤胃又上火,油多三高。馄饨我学了,可我妈不爱吃,谁尝过都说好,就她总喊腥气。咬一口吐出来,咬一口吐出来,不高兴了,把碗掀了,馄饨用脚碾,后来再没做过。”
钟岩给梁一叶舀了碗黄鱼汤,自己也盛一碗,慢悠悠地嘬,脸上洋溢着满足。
“嗯,鲜!”她抿着嘴冲梁一叶甜笑,“绝对不是味精勾的,好吃!”
梁一叶只是端着碗,神情茫然。
钟岩故作无奈,重重叹了口气:“唉,船儿啊,姐就想告诉你,做人呢,最要紧是开心!”
听她拽出一句经典的电视剧台词梗,梁一叶更懵了。
“什么是开心呢?就是即便过去的岁月有怨有难有失落,太多遗憾无法弥补,但扪心自问,我们也并没有愧疚悔恨。所以我解脱了,你也是。”
是两个孤家寡人重逢在风平浪静后的起航路上,各自看见对方帆上悬挂的斑斑伤痕,彼此释然一笑。
“笑笑,一起成个家吧!”
成个家,成家的年纪,成为一家。
钟岩直觉自己没有误解。
梁一叶等着她的“没有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