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沐州城四面都是河,城里也有好几条水道,人们出门要划船,就像住在岛上。
这里的人很喜欢“沐”字,河就叫沐河,桥就叫沐桥。沐河的水很清,清得发绿,不生水草,也不生苔藓,喝起来有点甜。
河上漂着一具浮尸,死去的时间不长,肚子还没有鼓起来,大半个身体都沉在水下,背上的白衣满是鲜血,随着水波荡来荡去。
河边有一座半新的府邸,青砖翠瓦,是京城流行的款式。门上贴着个大大的“喜”字。老管家一只手捂着耳朵,一只手点燃了“震天雷”,“噼里啪啦”一通乱炸。
浮尸听到岸上的鞭炮声,立刻剧烈地扑腾起来,朝府邸游过。
禾黍闷闷地喝了一阵酒,头痛痛的。
沐洲城怎么这样,到处都湿漉漉的,有一股鱼腥味。这里的人规矩也很多。嫁个女儿要什么“三哭”、“三留”、“三迎”,新郎来府上接人,要连喝五大杯。
表哥已经喝到第七杯了,新娘还躲在闺房里不肯上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哎!”新娘的四姑婆左一个叹气右一个叹气,摊手说:“我们沐洲谢氏从前可是京官,三哥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把谢家的女儿嫁给穷乡僻壤里一个小小的郎中。简直是有辱门楣。”
其他人没有接话,但个个的眼睛都翻到了天上。
禾黍心想什么叫“有辱门楣”?表哥妙手仁心,哪一点不好了,忍不住反驳道:“人家都说谢家的女儿不吉利,没人肯娶,我表哥读过书的不信这些。我看他们就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都说沐洲阴气重,谢家的女儿克夫,四姑婆二十多岁守的寡,听到这话立刻变了脸色。
禾黍没有发现,又饮了一杯酒,呆呆地望向表哥。他摇摇晃晃地捧着杯,对谢家每个人都笑脸相迎,本来一身文气,现在却是一身酒气。
“你看,这就是名门,这就是望族,”他指了一圈,“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表哥……我带了苦参、菊花、肉豆蔻,都是解酒的。”
“嘘!你看,知道那是谁吗?”
他下巴扬起,用眼神指向主座,一群老太爷中间坐着一个穿官服的年轻人。禾黍只看得到他的侧脸,棱角柔和挺俊秀的。
“那是大理寺主寺!”
“主寺是干什么的?”
“好像是查案的。”
查案?
京城来的?莫非沐洲出了什么诡异的大案子?
表哥打断道:“禾黍,怎么你一杯接一杯,喝的比我还多。”
她大笑着说:“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高兴呀。”
“真的么?”表哥大概是醉了,低声说,“禾黍,对……对不起。你这么聪明,一定能……能找到比我好一千倍的人。”
“你胡说什么呢!”禾黍仰头又喝了一杯,豪放道,“那个大理寺主寺长那么好看,我都未必看得上,表哥你就不要操心了。”
酒,辣嘴辣心,呛得人想流泪,她胡言乱语了一番,见表哥还要解释,忙起身去后院:“我去看看你的小新娘,还不快点上轿。”
“不用!不用!让陈妈去!”表哥拉来陈妈,交代了几句,便又去应酬了。禾黍放心不下,又交代了陈妈几句,给她两串钱,让她速去速回,先带两句信儿回来。陈妈拍拍胸脯说没问题,她腿脚可利索了,临走,突然回头笑着说:“禾黍,他们谢家人真有意思,虽然住在河边,却不吃鱼。”
“嗯……”
“还有啊,他们家的下人也奇怪,刚才有个人在厨房发疯,像狗一样咬人,拦都拦不住,还咬了管家,你说这大喜的日子!”
咬人?
外面几道电光闪过,雨打蕉叶,“噼噼啪啪”掩盖了一切声音。禾黍左等右等还不见陈妈回来,有点不安。
窗外就是后花园,里面不知种的是什么花,花心会发光,一闪一闪像萤火虫。禾黍好奇,摘了两朵放在身上。
再深处就是新娘的绣楼,除了红色还是红色,连她依稀可见的身影,都是红色的。
“咚咚咚!咚咚咚!”她以指扣门扉,呼唤道:“谢小姐,我是沈禾黍。你梳妆妥当了么?陈妈来了么?请快些吧,天已经黑了不好开船。”
里面静悄悄的。
“谢小姐!谢小姐!”她又敲了几下,门动了,是虚掩的。屋里层层红绸随风飞舞,像一条条手臂。
谢小姐在最里面,披着盖头,背对着她立在窗边。
“沈姑娘,你进来坐,到我身边来。”
“陈妈呢?”禾黍四处瞧瞧,一片红烛里,没有其他人。她的绣楼更像是个书房,而且似乎全都是医书。禾黍对她顿时有点刮目相看了,本来以为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没想到挺有学问的。
她扫了一圈,竟然发现本《腐记》!听师父说若世上真有此书,就会少很多生老病死、爱别离。
“这是孤本吗!可否借我一阅?”
谢小姐不置可否,又重复道:“你进来坐,到我身边来。”
禾黍不忙找她,先打开第一卷,里面写道:“生死无界,尸亦可生……”
突然一阵风,翻乱了书页。
谢小姐轻轻笑起来,盖头一抖一抖的:“什么生死无界,死了就是死了,不好好让他走,非要复活死人,逆天行事,不是闲得么?”
这话说的……禾黍远远打量了她一下,顿时觉得浑身发冷,新娘的鞋子空荡荡的,没有腿……整个人悬浮在半空中,随风乱舞。
谢莹草边笑边转身:“你别怕,掀起我的盖头来。保证笑死你。”
“是么!”禾黍平时跟随师父和表哥行医救人,见过不少离奇的尸体,胆子比别的女孩子大,此刻稍微定了定心神,就没那么慌了,随手抓起一只蜡烛说:“不管你是人是鬼,我要扔火团了。”
“我不怕火。”
“你不怕火,但是你的衣服却是怕火的,这屋子也是怕火的。”
“好吧好吧!别烧!”新娘突然软了下去,和衣服一起瘫在地上,其他地方都是空的,只有头鼓起来。
禾黍等了一会,没有什么动静。
“这……这世上没有鬼。”她找来一支蒲扇,远远挑开盖头的一个角,看到一点下巴尖,漆黑如墨,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嘿嘿嘿,打开看看呀!”
突然她的手被人握住,用力一挑,把盖头挑上了天。
原来是一个圆圆的首饰漆盒,上面勾勒着红色的花草。谢莹草笑呵呵地从她身后蹦出来,眼睛微微上翘、嘴唇又圆又润亮晶晶的,挽了两个豆蔻髻,穿着丫鬟的麻布灰衣服。
她怎么这么显小,禾黍摸着自己劳苦百姓的手,以姐姐的口气说:“你怎么还在这里玩闹?表哥等了好久了。”
“你表哥是谁?”
“王医官。”
“哦,他啊!”谢莹草没有失望,也没有激动,毫不关己地耸耸肩。
“陈妈呢?”
“陈妈又是谁?”
陈妈是他们的媒人。
“你……不要闹了!”禾黍拉她更衣,“不要闹了,还不快披上盖头,你这样出去不吉利的!我数一百下。”
听说拜堂前新郎新娘是不可以见面的,否则会惹上花煞。她本来不信这些,可是不知怎的,今天总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事关表哥的性命,她不想冒险,就宁可信其有了。
谢莹草悠闲地拿起一小段黛,在手里转了几圈:“你还没告诉我陈妈是谁?是不是嗓门很大?”
“非常大。”
“那就是了。你听,她好像正在喊救命呢!”
陈妈喊的不只是救命,她嚎叫道:“死人啦!救命啊!死人啦!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呀!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喊啦!啊!你摸哪里呀!你不要碰我!把你的嘴拿开!啊啊啊!啊!”
谢莹草侧耳道:“他把陈妈怎么了?”
“有危险!”禾黍忙拉她起来,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捡起地上的红盖头,蒙在她脸上,今天这么邪门,莫非不宜嫁娶?不管了,反正拜堂之前不许摘。
从陈妈呼喊的方向来看,在北边。
“你们家离衙门远不远?”
“远。报官的话得半个时辰。”
“那也得报。”
陈妈的体格不在她之下,不知遇到了什么人叫得那么大声,禾黍不敢贸然前往,思索了一会说:“我们回正堂吧,多找点人帮忙。”
“正堂有人吗?”谢莹草仔细听了一会,摇头道,“我怎么觉得太安静了,只有一个人叽叽咕咕的声音。”
叽叽咕咕……
“嗯……听这声音,他个头不小,走路摇摇晃晃,呼吸粗重。”
“你听错了吧?刚才那里还很热闹,少说也有二十多个人。”
“嘘!他在念……念……在念‘谢……谢’。”
“谢谢?”
“谢……谢小姐!”那人一见到她们俩,立刻飞奔起来,连摔带爬地滚到谢莹草跟前,禾黍让出点伞给他,但看清这人身上有血,又警觉起来,把谢莹草揽在身后。
“谢小姐!快!快救救我!”
“你身上有伤么?哪来的血?”
“没有伤!你快救救我!”
没有伤,那血就是别人的了。禾黍更加警觉道:“你见过陈妈吗?”
“陈妈是谁?”
谢莹草“噗嗤”笑出声,抢白道:“你看他这语无伦次的激动样,还猜不出他要求你救的是谁么?”
那人重重磕了一个头,头发里浸透了泥水:“求小姐救救我娘子,她就要生了!”
谢莹草摇头道:“我又不是郎中,救不了你。为什么都觉得我会治病?那些医书又不是我的,是我三叔的。这位沈姑娘倒是个医官,你求求她吧。”
“沈医官!”
这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可是陈妈那里呢?禾黍果决道:“我表哥王济阳妙手仁心,医术造诣不知道比我高到哪里去,今天虽然是他大喜的日子,不能见大阴大秽,可是他一向不信这些,一定愿意帮你娘子接生的。你去找他吧,我要去找陈妈。”
“王医官在哪?”
“他不就在正堂里喝酒么?”
“正堂?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