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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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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下旬,国青队冬训正式开始。在水深火热的基础训练里,曾懿突然察觉,自己和李家栋的日子似乎不太好过。训练量明显加大不说,各位指导更是打了鸡血,抠技术、抠细节,绝不含混。满分100分,那就120分凑活,99分起点,80分,那是不及格!
尹指导更是修炼出了一双火眼金睛,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曾懿偷懒放羊,跟着就是通篇累牍、绝不重样儿的批评教育。
察觉到了,不过以曾懿的粗神经,他什么也多想,或者说想偏了:首度出征却出师不利,他觉着,这是自己应得的惩罚。
但李家栋心思明显更多一些,他不明白作为队友突然失宠的原因是什么。按照以往的发展方式,曾懿一输球,一定极度恼恨自己,睡觉也不打呼了,馒头也吃不了三个了,教练组必须深入展开调查工作,做思想工作,就怕曾懿把自己逼得太紧,
但这一次,也邪门儿了,他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终于想通了:所谓重点培养,就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偏心。尹云整天揪着他俩不放,活像讨债的,恰恰说明,这是组织上对他们的重视!
李家栋的思路很正确。80年代是中国乒乓球少有的低谷时期,特别是中国男队,传统直板快攻受到欧洲横拍打法的严重威胁,成绩滑坡。国家队此时急需做一次大胆的尝试,进行技术革新,培养横握的苗子,以弥补直拍在中远台技术上的漏洞。
曾懿在新德里首秀完败之后,他的军令状(检讨书)被摆上相关人士案头,第一次有人把“我不服”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实在令人耳目一新。国家队总教练想:挺有意思一小孩儿,值得进一步挖掘。当然,这只是个人品味问题,曾懿那张脸,足以大杀四方。其实更重要的是,曾懿的横拍当时是独一份儿,天时地利人和,不培养他,培养谁呢。
总教练前来视察,重点关注了一下曾大脑袋。见到传说中的曾懿,他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听说曾懿人小鬼大,特有主意,擅长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凌迟教练,原以为这孩子有三头六臂,结果瘦不拉几,细胳膊细腿儿,一看就不像个运动员。
他不误嘲讽地开口:“我以为你招进一个铁臂哪吒,结果是个娇滴滴的林黛玉。”
曾懿不经意间撂了一下运动衣的袖子,把他尚未发育完全的肱二头肌展示了一下,惹来众人一片善意的嘲笑。尹云教练毫不在意曾懿有些叛逆的举动,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示意大家进入训练场,近距离感受一下这位“林黛玉”的爆发力和潜能。
看了曾懿的训练情况,又把孩子叫到跟前儿说了几句话,领导话锋变了:“不愧是老曾的儿子,虎父无犬子。”
曾懿本人是一百个不情愿:这群人什么毛病,不是笑话我头大身子小,就是拿我爸说事儿。回到宿舍,他朝李家栋抱怨了几句。李家栋深感小伙伴的迟钝,觉得无比为难,你说老总日理万机,难得来一次,难道只为消遣你脑袋大脖子细?这是变相地提点表扬呢。他拉起小伙伴的手,仰天长叹:曾懿,你发了,这是得天独厚、绝无仅有的机会啊!
曾懿显然不太吃投机倒把那一套,并不因为被谁看好就沾沾自喜,也不因为被骂被罚就自怨自艾,一天到晚摆着哲学家的架子,背着手,像个小老头儿一样走来走去。他总是在思考,或者说瞎操心。他的那些烦心事儿,现在都不归他管,比方说,技术漏洞,这是指导教练的事情,骨骼发育,这是体能教练的事情,他现阶段唯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听话。
曾懿到底听不听话呢?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总之,现在他处于百无聊赖的罚站中。让我们回顾一下,本次事件是怎样发生的?
因为国家队总教练的到来,整个国青队的皮都崩得很紧,特别是尹云,手下两名大弟子都被上级看好,他喜得什么似的,一个人哼歌时调子都飘着。尹云一欢喜,曾懿就欢喜不起来了,人被训斥多了,总会有些下意识地发憷。心思一放飞,思维一发散,手底下动作就慢了不少。甚至在陪练调动他对角线时,曾懿也不大主动,不去飞扑,放弃抢夺主动权,接不到也不懊恼,不是甩拍子就是活动手腕儿。
在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尹指导看来,这就是作风不过硬!这就是只说不练!这就是一曝十寒!这就是浪费天赋!简直十、恶、不、赦,不、可、原、谅!!
“曾懿,你给我出列!”尹云不顾风度地吼了一声,和他平时闲云野鹤、心思沉静的形象相去甚远,运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乒乒乓乓”的球体坠落声。
曾懿脸上挂不住了,他挨训虽多,那是在私底下,饭桌上加餐时尤多,直接被点名批评,这是第一次。刚刚他也不是故意要耍懒,只是在琢磨自己的技术动作,想太入神,结果把对面的陪练员给忘·····也就一分钟的事儿,怎么就被尹指导给逮住了······尹指真没在他身上装雷达?
他梗着脖子,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我正练着呢。”说完竟是一步都没有挪动。
尹云捂着眼睛笑了:有意思,实在是有意思,当这么多年教练,刺儿头见多了,但敢当面顶嘴的,曾懿是头一个。治不了你,我还怎么当教练?!
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那睥睨天下神态、那点地砸坑的步伐、那下着刀子的眼神,跟拿着大镰刀前来索命的死神没两样,走到曾懿面前,尹云冷笑了一声,缓缓举起右手,曾懿干脆双眼一闭,伸出脖子迎了上去,很有天鹅垂死、引颈就戮的悲壮感。
“我没错!我没想偷懒!我只是在思考!”曾懿拼劲最后一丝勇气,说出他的遗言。
尹云又笑了,他缓缓地摸了摸小徒弟的头,道:“时代变了,现在不时兴体罚,我本人也不提倡搞斯巴达教育。这样吧,你不是爱思考,爱当哲学家吗?去墙角站着,好好思考,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恢复训练。”
曾懿犟脾气上来了,气呼呼地退出球桌,站在挡板那里罚站,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当然,这种“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不屈状态他只保持了一天,到第二天,也就是本文此时的节点,他思想上的第一道防线已经崩溃了。地板上铺的胶皮,哪里有纹路,哪里起皱,哪里是打得新补丁,全都调查清楚了。想看天,窗户安得很高,他身高不够,仰着脖子很难受;想数蚂蚁,这儿又不是操场,哪来的蚂蚁给你数?
他已经无聊到掰着手指头算99乘法表了:47=28,57=35,67=42,77=49······
尹指导极为善于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对于多动症而言,罚站无异于酷刑。到了第三天,曾懿挺不住了,他压制着体内滚烫的热流,目不转睛地看着球场上大显神威的小伙伴们,好无聊,好想摸球拍,好想上台,好想跑步······沈臻,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检举你看小黄书的: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GQ团员要拒绝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腐化,却不知道无聊是一件如此难捱的事,我遭报应了,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叫嚣着:教练,我错了,教练,我想打乒乓球!可我在这个时候举手投降,不就等于直接暴露弱点,告诉尹指,曾懿不怕体罚,怕罚站吗。我真要主动认错吗?
尹云余光扫过陷入天人交战的曾懿,不漏声色地笑了。他决定,给柴添上最后一把火。他伸手叫过一个助理,对他耳语:“之前那个姑娘,给队里买了20筐橘子的那个,我给晾接待室了。你让她现在过来,对,直接过来。”
呵呵,这个姑娘,我不说,大家也知道是谁吧。
沈臻,是来北京买参考书的。她作文经常脱题,实在令人担忧。没办法,很多东西一旦根深蒂固,很难消除,嘴上说着改了,已经适应了,但笔头底下,叙述的却全然是另一幅光景。无他,思想催生文字,气质决定文笔,一个人的文章,是没法骗人的。
另外,她常识性的东西差了其他考生一大截,比方说,歌颂红、旗、渠,那首先得了解红、旗渠是个什么类型的水利工程对不对?了解之后呢,就没有之后了。当然高考作文题不会这么出,但平时的考评分是很重要的,以5分为满分,3分以下的人是上不了重点的。
总之,忧心忡忡的沈小臻打算顺路来探望一下阔别已久的曾小懿。她希望渐露锋芒的小伙伴能够挽救一下前路迷途重重的自己。然而她想象中叱咤球场、玩得风生水起的曾懿,正因为玩忽职守、顶撞师长被罚站······
沈臻唇角的微笑漏了个缝,被尴尬之风狂卷而起,吹得七零八落,手臂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仿佛重症肌无力的病人,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与情绪。至于曾懿,他脱口而出一句 “ 我的妈呀,你怎么从我脑子里爬出来的?”之后,正在胶皮地板上找间隙,试图把自己的大脑袋埋进去。
四两拨千斤,高,实在是高啊,李家栋歪着脖子送出一个球,心想。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尹指才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男人啊,曾懿什么的,简直弱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