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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四、阴阳 ...

  •   十四、阴阳
      三日后,九嶷本部。天高云淡,午后日光灼人,层林掩映中的吊脚楼反而一片浓荫,屋檐四角的铜铃叮当轻响。室内,杜衡据案持卷,屋中火塘早已熄灭,悬挂的大茶壶内是凉透的清茶,一旁矮榻上青色纱帐随风轻拂,榻上之人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正是于小千。“已经三天了。”杜衡轻声道,他放下手中书卷,随手斟满一杯凉茶。三天中,于小千的脉象一直十分虚弱,伤口虽然早已止血,但却愈合缓慢,族中一干巫医对此束手无策,杜衡每日照顾友人之余还要处理族中事务,女萝曾劝他将照料一事交由族中奴仆,他却执意亲力亲为。日影变幻,眼看又到换药之时,杜衡起身去准备伤药,一道沙哑微弱的声音蓦然传入耳畔,“饿……死我了……”他疾奔至榻边,只见于小千半睁双眼,看清来人后缓缓一笑,他咳了一声,艰难道:“我八字硬,阳寿未消……无常断不敢提前……拘了我去的……”他昏迷多日,发声干涩,语调中却笑意难掩,仿佛此次重伤有趣之极一般。杜衡狂喜之余亦复歉然,他胸口热血上涌,突然伸臂将于小千抱住,揽在他肩背和腰间的手臂不住轻颤,显然是怕牵动对方伤口,于小千放松身体,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拍拍杜衡后背,杜衡的碎发擦过颊边,清浅温热的呼吸吹拂在颈侧,一缕阳光从窗扉漏入,纱帐起伏,一时间二人相对无言。“你重伤初愈,饮食不可过于油腻,我去吩咐下人煮些白粥来。”杜衡小心的扶着于小千坐起,随即快步出房。不一时便有两名侍女提着食盒入内,一人在矮榻边放置一张矮几,另一人将黑瓷罐中的白粥盛入碗中,这些器具上均绘有錾银兽纹,显然为族长专有。房中粥香四溢,于小千接过粥碗,他右手有伤行动不便,杜衡在旁仔细回护,粥中似乎是加了一种九嶷特有的香料,入口齿颊留香,于小千慢慢喝了大半碗,腹中饥感稍舒。“门主他们已经离蜀了?”他嚼着粥米,含混问道,“不错,”杜衡将见底的粥碗重新盛满,“师伯已经同意,你这些时日就留在九嶷安心休养。小心,粥很烫。”“九嶷风景秀美,是个避世的好去处,”于小千舀起一勺白粥,自嘲道,“我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小千,等你外伤痊愈,随我一同修炼阴阳术如何?”杜衡突然问道,“这是为何?”于小千不解,“我虽在阴阳术上已有小成,但心法中不少玄妙之处仍无法索解,若是有你相助,说不定会事半功倍;况且,你不也一直想突破‘逍遥游’中‘阴阳’一层吗?”杜衡狡黠笑道,“好啊,”于小千欣然同意,但随即又想起了什么,眉心微蹙,“不过阴阳术是九嶷族中秘传,你让我一个汉人修习,是不是有些不妥?”“我是九嶷族长,族中所有事宜都是我说了算,有何不妥?”杜衡一拂衣摆跷起二郎腿,他探身凑近于小千,刻意压低声音道,“不过,你要给我一样东西。”“什么东西?”于小千忙问,杜衡看他当了真,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越笑越响,伏在案上直不起身。于小千情知被耍,伸手推了推杜衡,“哎,哎!别笑了,有那么好笑吗?”杜衡边笑边点头,于小千无奈一叹,不和他计较了。
      此后十余日,于小千足不出户,一直在这竹楼别院中养伤,饮食起居自有一干奴仆照料,杜衡再未露面,就连女萝也不知去了哪里。于小千料到他事务繁多无暇分身,心下微感怅然,他一向活泼喜动,受伤之后只能静养,九嶷族人又大多不通汉语,无法陪他说话解闷,日子过得可谓百无聊赖,幸而伤口正渐渐愈合。这一日于小千自午睡中醒来,天色阴沉,耳边淅沥之声不绝,一场秋雨缠绵而至,室内颇有几分凉意,他懒懒起身,一面准备伤药,一面暗想还有多久下人会将晚饭送来。就在此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奴仆简短而恭敬的交谈,不出所料,杜衡推门而入,他挥手屏退点完灯烛的侍女,轻轻的在榻边坐下,于小千见他双眉微蹙,衣摆被雨水濡湿,颈间银饰上也沾有水痕,显然来得匆忙。“这几日你人影不见,难道族中又了什么出事?”于小千问道,“也没什么,我和小萝已经处理停当了。”杜衡随口一答,突然伸手按住了于小千取绷带的左手,“我听下人说自从你醒来,换药就再没让他们帮忙,你伤在右手,一个人真的可以?”“只是习惯了,”于小千应道,他望着雕花烛台上跳动的烛火,“我少时仇家太多,一旦暴露出自己的伤情,仇人必会蜂拥而至,所以……”他话语未尽,杜衡却已利落的解开了他腹部的绷带,“你这是……”于小千一惊,虽然明知对方绝无恶意,他还是本能的暗暗运力,“这般别扭,还不如那几日无知无觉的好。”杜衡低声道。绷带落下,一道骇人的血痂刺目万分,周围的皮肤发热发红,杜衡轻轻用纱布擦去有些变色的药粉,撒上新药,直到此刻,于小千绷紧的肌肉才松懈下来。“伤口好的这样慢,我闷也要闷死了。”于小千调侃,“你昏迷那几日我曾探过你脉象,你的贫血之疾相当严重,外伤能在这半月中恢复到如此地步实属不易。”杜衡重新缠好绷带,冷冷回道,于小千难得没有接话,身子却打了个寒颤,杜衡这才注意到矮榻旁的窗户没有关严,秋雨过后气温骤降,凉风吹来,重伤初愈的于小千便有些抵受不住,他急忙关窗,于小千反而兴致盎然:“我功夫虽不好,这挨饿扛打受冻的本事可是一流,只怕我这等绝技今后要失传了。”说罢还颇为惋惜的摇摇头,杜衡心中一沉,自己身为九嶷之主,流亡中原期间从未有过衣食之忧;少时的于小千不知经历过多少场凄风苦雨,徘徊在各处陌生的屋檐下,陪伴他的只有冰冷的短刀和心中恨意。“胡说八道,”杜衡一笑,强压下心头酸涩,“我看你是要闲出病来了,明日你随我去个地方,保证让你大开眼界。”“当真?”于小千挑眉问道,“半点不假。”于小千还要发问,杜衡却抬手制止,“到时候你自然知道,我听见下人送饭来了,先吃饭。”饭间,杜衡有意逗于小千开心,专拣族中趣闻说与他听,于小千向来喜爱奇闻轶事,杜衡说得兴起,一碗饭才吃了一半不到便撂在一边,于小千用筷子轻轻敲了敲他的碗沿,道,“快吃,一族之长如此浪费,真当粮食都天上掉下来的?”“此言差矣,”杜衡摇头晃脑的道,“今宵良辰美景,更有嘉宾伴我左右,我本就心摇神驰,哪还有心思吃饭啊。”于小千低头轻笑,只得由他去了。
      次日清晨,于小千记挂着杜衡昨晚所说,早早醒来,下人侍候着盥洗过后,又送来一身崭新的九嶷服饰,藏蓝布料上织有粗犷的兽纹,领口袖口缀满细小银片,甚至还配有几件精巧的银发饰。这么华贵的衣饰我还真没怎么穿过,于小千暗道,早饭甫毕,杜衡准时到来,他也是身着华服,打扮的十分郑重。“这件衣服还不错,”杜衡随手理了理于小千有些褶皱的衣领,心情大好,“路不算远,走吧。”当下二人沿林中道路西行,杜衡记挂于小千伤势,有意放慢脚步,林中秋意隐隐,待到落木无边之时,必然别有一番气势。行了约一盏茶功夫,前方忽现水声,看地势应是一处峡谷,一条溪流流经此处,十余名九嶷族人守在溪边,见到杜衡纷纷行礼。“这儿还有人守着?”于小千奇道,“那是自然,”杜衡轻轻一跃,踩上了溪中一块突出的平坦圆石,“此处是历代九嶷族长修炼阴阳术之所,可谓族中圣地。”难怪你穿着如此讲究,于小千暗想。他随着杜衡沿溪中铺设的圆石向前,溪水清澈平缓溪面逐渐变宽,溪水最终汇为湖泊流入一处山洞,洞内十分明亮,粼粼水光在洞壁上起伏不定,石壁上刻着不少象形文字。二人行至圆石路尽头,于小千这才发现洞内湖泊中是一处圆径数丈的阴阳鱼石台,阴阳鱼黑白分明,由整块玉石雕琢拼接而成。杜衡走上石台,在阳鱼阴眼处盘膝而坐,他抬头一望洞顶,微微一笑道,“时候刚好。”于小千随着他的目光向上望去,日轮正对准洞顶正中的圆形天井,天井四周镶有玉石,曲折排列出众多图案,“那是星图,”杜衡望着兀自呆立的于小千,“坐下吧,从今天起,我来教你阴阳术。”他轻轻拨弄了一下平如明镜的水面,“水为万物之灵,阴阳术重在养气,修习时不可离开水源。”水从杜衡指缝间流下,他续道,“天地之间气分八种,是为八卦,每一种卦象代表不同属性的气;发动阴阳术时须心游万仞,任何一道气行错都会反噬施术者。”于小千依言运功练习,不知不觉间洞内光线稍暗,日轮已经离开了圆形天井,于小千在杜衡的指导下缓缓结束了吐纳。“其实,你的资质高出我很多,如果及早修行,阴阳术上的成就定能超过我。”两人返回时,杜衡突然道,“可别这么说,”于小千摆摆手,“当年我拜师学艺时,师父曾说我心思繁杂不定,终身无法窥得武学之极。开始我还不服气,现在是信了。”“但是,阴阳术需要的正是一心多用,你师父怕是没有料到这一点,”杜衡应道,“小千,你回到桃花源后,还是要多加修行,否则前功尽弃。”他眼底的落寞一闪而过,于小千跟在他身后,并未察觉,“你放心,”于小千正色道,“有你在,我怎么敢忘呢。”“那就好。”杜衡释然一笑。
      这日傍晚,于小千吃过晚饭,闲居无事,索性坐在竹楼门前乘凉,此时刚刚入秋,落日酡红晚风习习。他回忆今日杜衡所授的阴阳术,此时伤口已然痊愈,修习阴阳术期间内力亦是大进,或许,我也该走了,于小千暗想。林木随风婆娑,一件细长的物事猝然向他飞来,于小千抬手接住,这原是一枚银簪,庭院中一人多高的竹林随即哗啦一响,女萝利落的翻了进来。“簪子还我。”女萝大方的在他身边坐下,素手一伸,“女孩子家的,有门不走,翻墙做什么?”于小千将银簪递过,无奈笑道,“懒得绕路而已。”女萝毫不在乎,“这些时日都未曾见你,躲去哪儿了?”于小千笑问,“你还说呢!”女萝嗔道,“你昏迷那几日我哥嫌我吵,说什么不让我来看你;后来你醒了,他又张罗着给我……相亲,唉,真是烦死了,我明明有……”她突然停住,以手支颐,神色间满是不耐,“我们汉人有句话叫‘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哥这是为你好。”于小千并不点破,温言安慰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对谁都是一样。”“什么往什么深,这些汉话我听不懂,”女萝不耐道,“你少说教我,我看你也弄不明白。”“不明白是好事,至少还能糊弄糊弄自己;要是什么都摊开,你就连逃避的理由也没了。”他捡起一片枯黄的落叶,落叶在他手中竟慢慢变得青翠饱满。“于小千,我哥是不是教你阴阳术了?”女萝抢过那片树叶,眉眼间的狡黠和杜衡像个十足,“有,有啊,怎么了?”于小千只觉背后莫名发凉,“那你知道,在九嶷族中,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修炼阴阳术吗?”女萝不紧不慢,“小的不知。”于小千摇头,“首先是族长,其次是他的长子和……”女萝拖长语调大喊,“正——妻——”“我可没骗你,”女萝幸灾乐祸的看着于小千尴尬的脸色,续道,“再告诉你个秘密吧,因为这个,哥费了好多口舌才说服了族中长老。喂,”她用手肘捅捅于小千,“不许在我哥面前告发我。”“我绝对不说……”“反正你看着办吧,”女萝满意的起身,“我先走了,有人等着我呢。”“且慢!”直到女萝走到院门处,于小千才回神叫住了她,“明天晚上我打算给你哥好好做顿饭,你要来吗?”“虽然我对你的厨艺很好奇,但是,”女萝小嘴一撇,“我可不想搅局。”丢下这句话,她窈窕的身影迅速跑远。
      第二日正午一过,于小千便开始忙活起来,他连说带比,让下人准备好新鲜食材;自己又亲自动手,在林间挖了不少调味的野菜。配好必要的佐料,腌制的鳜鱼也到了火候,于小千看看日影,拨旺了炉膛里的火苗起灶开锅。“饭好了吗?”一人奔入厨房,于小千头也不回的应道,“就快好了。”“我把族中有名的陈酿全弄来了。”杜衡走到于小千身边,观察着被切成不同形状的各色配菜,“原来一道菜中也有如此玄机。”他摇头叹道,将手伸向一盘水汆过的野雉肉块,“与中原相比,九嶷的菜式确实单调了些,调味也太过清淡。”“先别吃,”于小千拍开杜衡的手,“这只是半熟,一会儿还要回锅。调味清淡才能品出食材的原味,佐料过多有时也不好。”“繁华落尽,返璞归真。”杜衡若有所思的道,“聪明。”于小千单手打了个响指。“小千,你这烹饪的本事从何而来?”杜衡问道,“行走江湖时遇到美食,我就琢磨一下做法,在桃花源时也经常下厨。”于小千将酸笋切丝,笑道,“多会个手艺没害处。”他右手上留下了一道深色的伤疤,随着手指的动作微微起伏,“你的手……”“好利索了,”于小千自在的活动了一下右手,他指指拌好的笋丝,“来尝尝怎么样。”
      暮色四合,下人在庭院中摆好了桌椅,二人相对而坐,一年前的酒约直至今日方才实现。杜衡将碗中清酒一饮而尽,突然问道,“你何时启程?”日渐沉重的职责让他无法脱身,他明白,自己余生中只怕都不会有像在中原时那般自由自在的日子了;此刻友人远走,杜衡心中郁结,只管埋头痛饮。“明天,都已经收拾停当了。”于小千应道,这一别之后,两人只怕聚少离多。杜衡已有醉意,于小千不忍劝阻,默默陪他共饮。“小千,”杜衡突然开口,一把握住了于小千的右腕,目光灼灼,“我现在就去告知族中长老,让出族长之位,你随我……”“你喝傻了吧,”于小千笑骂,想甩开杜衡的手,不料杜衡手劲极大,他竟没能挣脱,他只好伸指在杜衡额头上猛地一弹,笑道,“放手放手,你这酒品可不怎么样啊,我炖的汤还在灶上煨着呢,这会儿该好了,我去端。”他那一弹没甚力道,杜衡却像被打懵了一般,怔怔的望着前方,于小千走到他身后,轻轻将手搭在杜衡肩上,声音发颤,“阿衡,你仔细听我说,你现在是九嶷的族长,无论何时都不能弃置你的族人于不顾,留在九嶷,娶妻生子……”方才被杜衡握住的手腕已经浮现了瘀痕,他一哽,许久才续道,“传承血脉,这才是你该做的,为了我这种人,你不值得;如果你真的有意,等我死后,就拜托你把我的骨灰葬在九嶷吧。”杜衡木然点头,轻声道,“到那时,我与你合葬。”我们此生注定要活在责任里,既然生时无力挣脱,那么死后应再无阻碍。
      次日,于小千离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十四、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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