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江湖女虾甄如花系列二 ...
-
江南好,春来江水绿如蓝。
不过春天总不如夏天美,虽然自古文人墨客不承认,感觉这东西么,自个儿认可便成。纵然盛夏日头毒,若是一丛柳下乌蓬荡,轻衣薄衫冰甜瓜,谁还会惦记那被人称道的春寒料峭的季节?
甄如花便在这乌蓬船里头坐着,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执着西瓜。却倒不是为了逍遥,而是她近日有些上火。一上火这牙肉就疼得紧,一热一疼,分外的叫人难受。于是哎声叹气,对着面前两个跪地不起的少年,叹得让身后几个看热闹的都有些坐立不安。
自然,一叹就是大半个时辰,头顶太阳那么毒,甲板上一双少年那么粉,饶是谁看久了,都会觉着坐立不安。
可甄如花还在对着他们叹,叹一口,咬一口西瓜,然后含在嘴里继续叹。
两少年倒也不恼,更不急躁。仿佛头顶上的太阳再毒,烧的都是旁人,他们自顾着在甲板上跪着,也不吭声。
离船不远,一艘凤头画舫在湖心停着,船身很大,金漆刷的身,五彩丝绸绕的阁,跟着波浪一起一伏,像只栖在湖面上的斑斓凤凰。船头三两少年,和甄如花面前这两个差不多的年纪,执篙站着纹丝不动,雕像似的稳妥好看。
再次叹了口气,甄如花捂着嘴站了起来:“请转告毒姐姐,如花身体不适,今天就不叨扰了。”
“主人交代,请不到如花姑娘,我们提头去见。”少年回答的声音也是不急不躁的,温和得叫人心软。
可并不是什么样让人心软的东西,都可以随随便便心软的,尤其是毒三娘身边的人。这点甄如花心里明白得很,只是既然被人家找上门,再继续推托,那无异给自己筹备难堪,尤其对方是毒三娘这样的人。于是整了整衣服绕过少年走到船头,对面那画舫似乎有灵犀般,红漆长窗一开,唰的声从里头绽出道明晃晃的绸子来。
直散到甄如花脚边落下,头上系着对铜铃当啷脆响,像是主人意味深长的笑。
又叹了口气,甄如花抬脚朝绸子踩了上去。那绸子倒也灵性,才等她踩稳,霍地声收回长窗,铃铛卷着甄如花的脚,于是她也凌空翻了起来,随着那绸子一齐卷入窗内。
靠窗一把凳子。落得稳,刚好坐在凳子柔软的绸垫子上。落得不稳,通常那凳子边闪闪发光的不是一地的银子,而是一地朝天的刀尖子。
甄如花在凳子上整了整发。铃铛还在脚上缠着,她动动脚,铃铛一阵响,对面那道卷帘朝上翻了起来。露出一张桌子一席榻,桌上一盘下到半截的棋,榻上卧着个女人。
三伏天,女人从头到脚用五彩的绸缎罩得密密层层,只露出一只手拈着枚棋子,棋子是只微微蠕动着的黑甲虫,虫名氍,状似瓢虫,雌黑雄白。平时静如石子,遇震即以毒液攻击,毒性极强,水银一般的腐蚀。
全天下,只怕也只有毒三娘想得出用这种东西当棋子。而全天下,恐怕也只有甄如花肯陪毒三娘玩这种棋子。
因为无奈。
毒三娘本名柳月英,是洛阳东城柳家庄柳大庄主的大女儿。
毒三娘很丑,丑到什么程度?据说别人家闺女女大十变,是越变越好看,月英小姐却是越变越奇怪,到了十八岁上竟然能丑到连她爹娘看到她都想哭。
偏偏毒三娘很有才。
曾有人这样比喻,娇兰般的肠子,丝般的心思。吟诗作对,琴棋书画,她无一不会无一不精,二十八年前,洛阳牡丹会上以一幅牡丹赋配上藏头诗七句,一夜间倾倒无数风流名士。当时说媒的人几乎把柳家庄的门坎踩烂,不过在见到柳小姐真面后,又全部落荒而逃,连口水都没敢喝。
自然了,不管怎样一种状况,当年都是轰轰烈烈一场洛阳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盛况。
甄如花自是无缘一睹当时的盛况了。
二十八年前,她都还没出生,二十八年后一场赌局让她同毒三娘结识,赌法是棋,赌注是彼此的命。赌了将近四年,直到现在一局棋还没破,也因此一直到现在,谁都还没能取走谁的命。这对于赌徒来说是件伤脑筋的事,对于一个想方设法要完成任务的杀手来说,尤其。
所以迄今为止,甄如花是唯一在毒三娘身边经常出现的女人。
三娘通常是不跟女人打交道的,每个女人,再丑再傻,在毒三娘眼里都带着刺。谁肯总是把刺搁在眼里?
除了甄如花这个总也杀不掉的猎物。
“为什么来太湖。”
“太湖美。”
“美得过西子湖上的刀鬼?”
“刀鬼已经死了。”
“可惜。不过落子无悔,你悔么?”
“游仙七步醉,多少黄金白银都求不来的东西,失一子换一瓶,有何悔?”
“呵呵……”
毒三娘的手指很细很长,蜘蛛似的,拈着棋子的样子很是好看,依稀有着当年做姑娘时的样子。
说到这点她总是不以为然。
她说做姑娘时她胖得手指都弯不起来,哪像现在皮包骨头似的细。
其实三娘有些夸张了,如果胖到连手指都弯不起来,那么那些细笔勾勒的画,那些瘦金娇巧的字体,莫非是自己生了脚爬到纸上去的?所以你看女人,往往越是自恋越是矜持,越是矜持越喜欢用刻薄的话语作践自己,只为了能换来一句:其实你并不……
丑到如毒三娘般的也会自恋?
为什么不。哪个女人不会自恋,那么她必然还没把自己当女人看。
所以每次甄如花戏谑她:三娘,你这般模样还整天缠着我,不怕连自个儿家门口的男人都跟我跑了?
她每次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那又怎的,毒三娘看上的男人向来不是等他们跟来的,而是自个儿用强的。
三娘看上的男人从来都能被她强抢来,三娘在男女之事上比起男人更豪放。
而女人之所以变豪放,那可能是因为她们对自己开始有了那么一点点的绝望。
不过毒三娘这样的女人也会对自己绝望么?也许吧,如果丑到连自己爹娘都看不过去,甄如花思忖,那应该没什么能比这更叫一个女人绝望的了,即使她可能表现得再怎么满不在乎。
只是听说,毒三娘年轻那会儿对自己容貌还不是那么绝望的,不然哪来那么多妙笔写诗做画,莺莺燕燕,画的是拂柳生姿,写的是花前月下,姑娘家心思尽露无疑。
也听说,曾经有一个人是真的喜欢过毒三娘的,在三娘还是月英小丫头的时候。
春风一骑少年郎。
经过柳家大宅时被墙里头飘出来的琴声迷住,琴好,小姐的声音更妙,宛转低柔,于是从此害了相思症,隔三岔五跑去听琴,隔墙听弹琴人同丫鬟说话,于是知道了那奏琴人,正是柳家大小姐月英。
半年的纸鸢传书,一朝得中功名,少年立刻前往柳家提亲,纵然柳家百般推托,他执意要娶。
若不是后来所发生的事,只怕少年一直到死,都以为柳家的推托那是嫌贫爱富吧。从没见过月英小姐真面目的他,怎可能会想到那不过是个可怜的爹爹为爱女所尝试保存的最后一丝尊严。
只是月英也被那天天层叠出来的爱冲婚了头,执意要嫁,最终不得不同意了这门亲事。
而三娘的绝望也是从那刻开始的。
亲事结了,新娘却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
成亲当晚她逃了。
为什么逃?
一个活活把自己心爱的情郎吓昏过去的女人,面对这个,不逃还能怎样。
于是终于明白一件事。
在终身大事上,对于女人,有一样东西,无论古今多少德高望重的智者再拒绝承认,铁板钉钉的事实,在人心里是永远不会因为道理这东西怎样说,它便真的就不会是这样。那便是——才再高,无法抵过貌姣好。何况,那是怎样一张丑到不堪入目的容颜。
后来,三娘碰到了她的师傅。
一个施毒施到出神入化的老人,一个或到一百二十八岁都没有收过任何一个徒弟的老人。而之所以收她当徒弟,只因为她已经丑到脸上没有什么东西会在乎失去。
再后来,听说那少年同他所以为的那个月英成了亲,花前月下,日子过得很开心。
“在想什么。”一子落定,甄如花听见毒三娘这么问自己。
她笑笑:“想你。”
“想怎么杀我?”毒三娘也笑。一笑脸边上的丝绸就会簌簌作响,她马上会把它撸撸严实,那是她多年不变的习惯。
于是甄如花想,这样在乎自己的丑,她必然从不照镜子,甚至经过有水的地方,只怕她都不会朝那里看上一眼,不然她不会还是现在这种样子,不然她不难发觉,为什么她师傅要收一个不会在乎脸上会失去什么的徒弟。
那是因为练他的功夫,自己的五官肢体都会在终日的毒雾里逐渐蚀去。却也并不一定会永远都失去,不然,她师傅怎能活到一百二十八岁。
有相当一部分的机会,在失去的同时,新的肌理会重新滋生出来,在一些不知不觉的时候。如果运气够好的话。只是整个过程会非常可怕,可怕到如果你是个会照镜子的人,有一天会绝望到没办法活下去。
所幸,毒三娘从不照镜子。
所以她自然不会知道,自己身体上的肉没了,不代表自己真成了只骷髅;耳朵鼻子掉了,不代表它们就不会再长出来;眼睛有一阵子火烧似的疼,那是它在慢慢变化……而当这一切结束,如果她能照一眼镜子,她就会看见,毒三娘再不是以前那个丑到让父母都不敢看的柳月英。
她很美,美得就像她笔下那些盛开的牡丹,虽然现在她笔下只见蜈蚣蛇蝎。
二十八年的时间几乎没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因为皮肤再生的缘故,那二十八年的时间几乎都停止了,四十六岁的年纪,十八岁的长相,牡丹般的容颜。
所以每次三娘在说着那些被她抢来的男人时,甄如花总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被她强占来的那些男人,同她,其实究竟谁占谁的便宜多一些?
只是这一切,她是永远不得而知的,她永远看不到自己身上的这些变化,因为不敢。
一个连自己长相都没有勇气去面对的人,自然,也就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曾经所爱的人,他后来的一切。
所以她自然也不会知道,那少年在她走后并没有同她妹妹成亲,成亲当晚他就识破了这场李代桃僵的闹剧。
谁说没见过面就识不破被调的包。
谁说没见过面就不会在对方心里留下任何辨别的痕迹。
所以她更不知道,少年自那晚之后,找了她整整二十八年。
只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却被她捉了来,成为让甄如花心甘情愿陪她把这棋走完的筹码。
这世界,欠什么不要欠人情,更不要欠错误的人情。不然,这棋还当真难走得紧……
“我在想……那个能请得你来杀我的人,他究竟是谁。”想着,甄如花道。
“你猜。”
“要杀我的人从这里可以排到京师,我哪儿能猜得到。”
“那么,等你死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甄如花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是在想,怎样才能把那步失了的棋……补回来。”
“倒也容易。”
“容易?”忍不住抬头朝那女人看了一眼。
虽然包得严实,依稀还是能看到她一双眼在笑,笑得就跟那晚自己向她讨游仙七步醉时一样的妖娆。
“知道江南慕容家么。”
“铸剑世家。”
“我相中他家一把剑了。”
“慕容家的剑,不要也罢。”天子御剑坊,岂是平民百姓再能奢求的。
“我看上的,不拿到我会睡不安稳。”
“你想如何?”
“想法子给我弄来一把,这棋,我便放你一子。”
“当真?”
“自然。”
“落子不悔?”
“自然不悔。”
“什么样的剑。”
日落黄昏,太湖水道渐渐拥挤了起来,到处是归航的渔船,几十里水路一路渔歌荡漾,没了白天的暑气,那歌声虽然缺腔少调,倒也干净得让人浑身清凉。
“客官,前面便是观月楼,要品正宗的太湖九香鱼,非它莫属啊。”
“船家,你莫是欺我北边来的地儿生?谁都知道,这太湖九香鱼早在太祖爷那会儿就失传了,凭的拿来做幌子招摇。”
“客官这叫什么话,老头活了六十九从来不欺客人生,这太湖九香鱼啊,还真能在那楼里吃到。”
“哦?”
“你可晓得那楼是谁家开的。是慕容爷家三女婿王大官人呐。”
“噢……就是那个江南首富王崇喜?”
“正是正是。那厨子啊都是从宫里出来的呢。”
“原来如此,这倒要进去瞧瞧了。”
“哎,这就对了,客官小心板滑,走好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