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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凤凰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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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乔迤手握长箫,抬眼望向远远的天际:“几年后,阿母病故,我随阿父回往皖城,临行前,暗定决心,打听到了你的府宅,托人送去一首诗,不知周郎可还记得:斜柳闲提三两绿,与风扫径迤逦身,春来欲引周郎顾,凤凰台上立箫人。”
风起,两人相对而立的衣袖,飘洒若飞,似近在人间,又,远若银河。
“那天,与你相约在此,我吹的便是这曲《凤求凰》,自从那日相逢,我与周郎这段孽缘,就注定了结局。”乔迤静静地立在夜色拥立的高台之上,声如甜梦:“你知晓乔迤要随父回往皖城,在带兵攻克皖城之时,应该也想起过我。可为何,那个人还未纳我,你却不肯说话,不曾争取?”
月下的周瑜,衣袂苍白,袖衽怀风,只是无言。
“也罢,终究不过是黄粱一梦。”得不到回答,乔迤只得宛然一笑,月光下的她,即便在唇角上挂起的只是苦笑,那笑,也能令她美得风情婆娑,楚楚动人。
“想来今生已是不能,错过了,叹也无用。只是,我想在临走前问你一句:周郎,你心里如今可还有我?你此番救我,是因这段情缘难以割舍,还是为了一直在求你的阿逦?”
周瑜依旧缄默。
他什么也不能说,一说,就是错。
“如此,”乔迤颤颤地抖了下嘴角,眼里突然转出一层闪闪的水光:“便当我自始自终,都在自作多情,今夜之后,与君便是永别,从此天涯海角,相忘江湖,我能请君应允一事否?”
“你说。”周瑜立在夜寒风露中,终于轻轻地吐出一句。
“可否抱抱我,说句:来生。”乔迤回过头,用尽全身的渴望,看向他,微笑。
周瑜的呼吸沉了沉,像在竭力地压抑着什么,半晌,方垂眸一步后退:“在瑜眼中,将军(孙策)是永远的兄长,而夫人便是、便是永远的嫂嫂。瑜,安敢逾越。”
“逾越?”乔迤的呼吸似乎窒了窒,整个人在一刹那间,似被冰冻。
“从此天涯海角,莫再回头。”周瑜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颤,像是牙咬出来的一个决断。
乔迤似乎在高台之上,不胜寒风般地晃了晃,随即一个定神,闭目轻笑:“好。”
旋身,风月缥缈的光影下,是乔迤蓦然离去的褒衣博带,翩飞长袖。彼时夜里,断续传来女子的低吟浅唱:“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天边,涂抹着一片晨曦微起的幽冷暗蓝。
有疏林两排,静静地沿着一条土路驿站,伸向茫茫成雾的远方。
一辆马车,萧索地停在驿路口上,早已立等多时的殷子枫看一眼平静如水的乔迤,打起车帘,将她无声地送入车内。再转眸看一眼殷咛和老土,低声:“怎么会搞这么半天?”
“一言难尽,都怪她多事。”老土不满地瞥了瞥殷咛。
“这赶车护送的是什么人?”殷咛没心情理会他,径直问向殷子枫。
“是阿娄力在吴郡的朋友,”殷子枫低声回她,再转向马车垂帘处:“乔夫人,车上已备好了钱和各种衣物用度,赶车护卫的这两个人都是信得过的朋友,他们在东莱郡正好有房亲戚,是做茶店生意的,正可以将夫人安排在那里住下。请夫人放心。”
“叨扰了,大恩不言谢,乔迤就此拜别。”车里传出的声音,淡定若尘。
一声马鞭响起,车辙转起,开始颠动、晃晃悠悠地一路向北方驶去。
众人站在驿道上,望着晨曦寒鸦的天际,逐渐将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隐隐吞噬,不觉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殷咛低头,缓缓回身,目光却在地上掠过之后……又忽的再掠回来……
“等等。”她双眸一暗,伏身,伸手在地上沾了一下,抬起的手指上,是血,艳若朱砂,一路沿着那马车远去的方向,滴洒成串。
“不好!”殷咛心中一沉,不觉失声轻叫,拔足就追。
“夫人!夫人!”殷咛气喘吁吁地一把拦住马车,再由分说地掀起车帘,扑了进去。
却见那架车里,乔迤手腕上的血还在汩汩涌红,只是人,早已无力地侧卧倒下,那张倾国倾城的盛世美颜,已然浮上了一层冰霜雾般的苍白。
“你!你怎么这么傻啊!”殷咛一把捉过乔迤的手腕,想为她止血,可触到的肌肤,已是一片濒死前的凉。
“是啊,果然是傻,”乔迤无力地抽搐了一下嘴角,发丝纷乱在鬓旁,目光有些失神茫然,口中兀自在轻轻嚅嗫:“傻得如何怎样也……想不明白……为何……我至死……都得不到他……一句来生许诺……为何……天公如此……残忍……让我遇到周郎……让我可以不惧生死……他却不能逾越那、那个人……为何……”
抱着怀中那蝴蝶折翅般的女人,殷咛情知已无力回天,只能颤着手死死按住那只血淋淋还在滴答着温热液体的手腕。
“……好在终归了却……终归……终归还是自己作了回主……呵呵……此种感觉,真的很、很是痛快……倒底还得麻烦你们,就把我埋在……此处路边……便是他今后飞马路过……我也能送他一送……也是……不错……”乔迤在颤颤地笑,笑着笑着,便渐弱了身躯。
殷咛怔怔地怀抱着她,只觉得手上,突然一片衣带沉寂,如菊,离散。
东市,千年酒肆。
周瑜怔怔地踞坐在一领席榻上,面前,是一方青铜制的大肚酒樽,殷容从中舀起一勺,面前的杯中,立时酒色荡漾。
“孙府的火已经灭了,他们也认了尸,准备入殓。”破抬眼,看看他。
“乔夫人,也已经安全地走了,放心。”殷子枫端起酒,眸子低暗了一下,悄然得令人没有一丝察觉。他们几人事前决定尊重乔迤的临终遗愿,不打算告诉周瑜实情。
周瑜依旧没有出声,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酒。
“公瑾兄,难道准备自此消沉,不问世事了吗?”破问得懒散,听上去,却锐利无比。
目光惊醒般地一收,周瑜抬起了眼。
“若非孙将军被人使了妖术,迷住魂魄,他又怎么会逼乔夫人自尽?令她弃家别子,流落异乡?难不成,你就这样任其逍遥?为所欲为?孙策临终将弟弟托付给了周郎,难道,周郎就准备这样不明不白地辅佐一个傀儡?”殷子枫噙了口酒,淡然。
周瑜的目光,不觉凛然恨恨地暗自一闪,又随即收敛下去,沉声道:“可是瑜,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孙将军既然是被人迷惑,那妖人多少也该有些可疑的行径,不知公瑾有没有留意。”殷子枫手持酒杯,目光突然盯向周瑜。
“是,瑜正有一事,多年来搁在心里,疑惑不解。”
殷子枫与破,相视中暗自交换了一下眼神。
“远在五、六年前,伯符(孙策的字)就欲在清明那日,前往涨海(今天的南海)祭奠祖先,那海上有一座名为蜃空的崎头(礁石岛),听当地人说,它总是时隐时没,而且却从来没人能够活着登上去,因此众人再三劝禀阻行,可他却一意独行,在那崎头上一连住了三日,回来后便似大病了一场,十分昏聩虚弱。没想到的是,他故去之后不久,曾一向反对这种祭奠方式的仲谋(孙权的字),居然也同样选在清明那天,去了蜃空岛,一住三日之后,方回。”周瑜目光疑虑地沉了沉。
“蜃空岛。”破颇为玩味地轻声复念。
“需知,清明乃阴寒最盛之节气,他们同时都选择在这一天去涨海孤岛,莫非与妖人有关?”周瑜终于说出了自己多年来的怀疑。
“极有可能,”殷子枫点点头:“是他一个人上岛,还是有人跟随?”
“一个人,其他人都被严令留在岛旁的船只上,不得下船半步,违者杀无赦。理由吗,有点古怪,说是要一心一意地为祖祭奠,不能让他人惊扰了祖先的亡灵。”周瑜的目光,缓缓地扫向众人。
“看来,要想探个究竟,找到控制孙将军的那个妖人,这个岛便是关键。”殷子枫闭目,沉吟。
“只是某如今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如若枉动分毫,只怕他会有所察觉,结果恐怕会事未成而身先死。”周瑜苦恼地皱了下眉。
“公瑾兄如果信得过破,此事,破愿与兄分担!惟请公瑾兄在破需要的时候,给予一些人力辎重上的帮助。”破慢慢地放下酒杯,与周瑜彼此凝视相接。
“这个不成问题,只是,你待如何?”
“很简单。”破将冷冷的目光沉在杯底,一字一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夕阳斜下。
在霞光渐暗的背景中,几只无名的鸟禽,携着奔波的风尘,哗啦啦地栖落在了驿道旁的树上。两边,荒林野地,偶有农家的炊烟升起,空旷,袅袅。
殷咛将手里的最后一捧土,洒在那座新起的坟上,再起身,看向身后的众人:“周瑜跟你们,就谈了这些?至始至终,都没有问过她?”
众人相视一眼,无言。
“她说的真对,残忍。这个周瑜周公瑾,是真他妈的既残,又忍。”殷咛回眸看看那坟,沉眉轻道。
“不是残忍,是你们根本不懂男人。”破,依树,淡看天边云霞起夜。
“哼,这样的男人,就算懂他又能如何?有胆杀人,却没胆爱人!不过是个心口不一的懦夫!”殷咛鄙夷。
“他终究是个要立世扬名、光宗耀祖的人,如果不知进退,不懂取舍,历史上就不会有周瑜这个人。”殷子枫缓缓接口道。
“取舍?”殷咛很是有些不满:“他那叫自私。莫非大乔便是傻子,不懂得取舍?”
“周瑜选择了仕途,大乔选择了爱情,既然选择了爱,无论这份爱能带给她什么,她都应该自己承担。”破,继续看天。
“照你的意思,乔迤她是死得其所,死的正确,死的活该了?你果然是个冷血动物,真好奇,这么冷血为什么不去找个洞穴冬眠哪?”殷咛一脸嘲讽地反唇相讥,旁边的殷容连忙将她一把扯住,再摇了摇头。
破看向殷子枫。
“咛,我们对她已经仁至义尽。现在该谈谈下一步的任务。”殷子枫立刻转移话题:“这个蜃空岛,我们现在需要知道的是,宇文诛为什么要让孙权每年清明去往这个岛,究竟目的何在?”
“恩,主人,小梦过去在螭界,倒是隐约听说过一件事,”挂在殷子枫身上的侏儒梦,突然将头一歪,插来一嘴:“据说那宇文家族的人,身上都长有一朵桃花痣,如若有人触犯戒条,严重的不但会被剥夺姓氏,还会被逐出家族。每逢遇到这种事,界主就会派大殿总管去往一座岛上,采来一种名叫‘诡丝草’的东西,被逼吃下它的人不但会丢失巫法,还会同时褪掉那个象征宇文家族的红痣。”
“等等,大殿总管?”殷子枫突然一个扭头,看向她:“如果我没记错,你是不是跟我提过,那个阿娄力,他曾经做过螭界的大殿总管?”
“哇,大阿哥,你这身真是好帅哎,不不不,是好风流好倜傥哎。”殷咛围着阿娄力,一边转着看,一边眨着眼,啧啧赞叹。
阿娄力披着一件不知被谁抓破的褴褛衣衫,头发散乱地歪坐在别院中的石阶上,一边颓废地抠摸着自己身上的血痂,一边时不时地扔进嘴里咀嚼,津津有味又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是吗?”
“老弟,几天不见,你怎么突然长得这么像棵摇钱树呢?怎么就这么可爱这么灿烂了呢?”老土也跟着凑了上来。
“是吗?”阿娄力继续傻笑傻问傻吃。
“坦白的说,不是,”破冷冷地站在旁边,单刀直入:“他们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螭星面具的寄主孙权,每年清明都要前往蜃空岛?那岛上,是不是有一种‘诡丝草’,可以褪掉桃花痣?”
阿娄力的目光陡然一凛,沉吟片刻,忽地垂目一笑:“俺为什么要回答?”
“你可以不回答,但如果能指点几句,让我们顺利拿到孙权脸上的螭星面具,那失去了神器的宇文诛,必然无心再派人,四处追杀你了。不知这个理由,够不够好呢?”殷子枫淡淡一笑,负手,立于树下,十分的挺拔养眼。
阿娄力蓦地一个抬眼:“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是朋友,跟你有着一个共同敌人的朋友。”破凝视向他的目光,简洁而直接。
“……”阿娄力抬着那张布满伤疤血垢的丑脸,一动不动地与破相视,半晌,突然将眼一闭,继续懒懒地抠起了身上的血痂:“螭星面具,其性属寒,每至清明,它的阴气便会随之加重,如果寄主到了那天还不脱下面具,就会被脸上的面具活活冻死。因此他必须前往蜃空岛,吃下‘诡丝’,将面具卸掉三天。”
“清明?”殷子枫将眉一皱:“我们没时间等到清明。看来,只有先去那岛上采来‘诡丝’,再帮孙权褪掉红痣,拿走面具这一条路了。”
“其实,就算能等到清明,也不易在那时动手,魇月面具就是在巫针最易脱落的中秋之夜被我们弄走的,这是前车之鉴,宇文诛在清明那三天,必然会加派人手,亲自坐镇,我们想得到螭星,机会可以说是微乎其微。”殷咛回眸,接口道。
“等等!”阿娄力目光诧然:“魇界的魇月面具果真丢了?而且,还是汝等所盗?”
“正是。”破抬眼,与他相视。
“呃……那个,俺还有事,先走了一步,诸位不必远送。”阿娄力闻声几乎是一蹦而起,冲着院门,慌不迭地急欲抽身过去。
殷咛和老土却同时将手臂一抬,撑在门上,拦住,轻笑。
阿娄力不禁将丑脸一沉:“俺可不管你们已经偷过甚么,还想去偷甚么,总之,别他娘的把俺扯进去便是!”
“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殷咛微笑着拍了拍阿娄力的脸,直视,就像在哄一只满眼戒备的癞皮狗。
“俺凭什么帮?”阿娄力立刻横起眼来,恼问,嘴里跟着喷出了一股子血腥臭气。
“不帮也可以,只要眼下你能走得出去。”破站在他的身后,面无表情,,但声音却早已滴水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