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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火知之卷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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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轮回,众生皆苦。
——题记
若桑田遇见沧海,或者天人都可不寂寞。
那些曾矢志坚守的,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奢望。
再次踏足于这片土地,大火中残留的废墟早已散尽了青烟,只剩下嶙峋的屋架残木向着苍白天空伸出无言的手臂。脚下的焦痕尚未褪尽,却也已有零散新绿冒出头来。
“这便是陀摩了。”
我转过头去,你的眼神清冷如俱刹利河三月的河水,左颊上一道伤痕穿过眉间消失在发际线间。
支微377年,战争结束。
善舍利一役,昆支沙罗血祭三百魔法师召唤出的白鸦与巨灵神同归于尽,战势终于被扳回平衡的局面。一年半的胶着战后,最后一股战火终于熄灭。尽管这个国家已伤痕累累,再流不出一滴血。
时光觥筹交错。
而陀摩已再不是曾经的陀摩。正如你不再是曾经的你。
我淡淡扯动嘴角:“居然还能见到你。”
“是啊,我们居然都还没死。”你向我走过来。
“这是怎么搞的,”我指指蜿蜒过你眉间的伤痕,“帝国第三军团总长?”
你打开我的手:“少来,第三军团参谋长,还不是当时你昏过去时把我甩在了那把破剑上?”
我望住你的眼睛微笑:“都要两年了,你还这般记恨。”
“可不,”你转头看向那曾经被称为陀摩的浩大废墟,“以后若讨不上老婆便找你算账。”
“就算是天才少年,也不必这么早考虑婚姻大事吧?”眼梢飞起揶揄的笑意,我看着你的侧脸上猛然窜起一丝窘迫,“你现在也只不过21岁,便想老婆了?”
“你这27岁的独身主义者不要拿自己的标准去套别人!”你的手向着我拍下来,我轻松架住:“怎么,莫不是15岁当上高级军官时便在想了吧?”
“哈,你倒记得清楚。”你把一张咬牙切齿的鬼脸凑近我。
“可不,我在那台子底下吹着冷风发着抖,可对你又嫉又恨呢。”我盯进你眼里去。你的呼吸拂在我眼睫,温热。嘴唇的颜色,下巴的线条,全都清晰地撞在面前,这般避无可避。
先垂下眼去的是我:“那时我以为我们都会死。”
“命不该绝。昆支沙罗也一样。”说到昆支沙罗,你的眼神又多了一份锋利,却暗沉,“只是……这个国家已经只剩空壳了。”
我眼神转开,余光却忍不住捉上陀摩的断垣残壁。
记忆如果也能这般灰飞烟灭,应该是莫大的幸事。
两年前的那一天,白鸦与巨灵神在善舍利上空一同化作了一道足以烧毁所有人双眼的强烈白光。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持续了多长时间,也许只有一瞬,或者十几分钟。
谁也不知道。当醒转的幸存者睁开双眼,眼前只有一片茫茫的白时,他们听到了许许多多同样永远失去了视力的人的惨叫。不论他们来自哪个国家,前一刻还挥戈相向的人们如今一同匍匐在地,挣扎着。
恐惧与惨叫是相通的,正如不幸位于白鸦与巨灵神缠斗的位置下方,因而被那道横亘长空的光压碎了头颅的士兵们。他们破碎的遗体混在一起无法辨认,在魔物那巨大到连想象都是微渺的力量面前,人类弱小得令人哑然失笑,遑论那些打着正义与真理旗号的仇恨?
当然这些都是我听说的。也许应该说我昏过去的正是时候。总之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迷蒙中看到眼前闪烁的蓝色荧光,再有意识时已经是许多双手在拉扯我卡在某个脖子上的手了。我被勒令回到床上去再躺半个月,名义上是继续观察那道白光产生的不良影响,但是那个治愈魔法师从此见了我就躲得远远的。
但善舍利总算是守住了。
能下地走动之后我被分配东南支线,蚕食般一寸寸夺回昆支沙罗的土地。金戈铁马的空隙里偶尔会想起那个抱着我的肩膀滑落下去的少年。兵荒马乱,消息落后得很,芜杂中隐约听说他调动到西南支线,成功夺回几座重镇。不禁轻叹。不过十九岁,若在和平年代,还是沉溺于骑射野猎的年纪,你却已经在硝烟里督战绞敌。
再见到你是一年之后的事情。那日开拔到耄兰,旧地重游,让人心里生生压不住感慨。和驻守的援军接换了名牒,我独自在城中漫步,无意走到原本最为繁华的赫岚区。若是以前,每年的这个时候,远近闻名的赫岚大集已经开始好几天了吧,那样彩灯香车人流如注的盛景,如今也是一片焦土了。默默流淌的雀西河,曾映照了多少彻夜的狂欢灯盏,流水中又曾承载多少素手放下的灯笼?时过境迁,雀西桥上栏杆都坍了大半,惟余凄凉。
“还没死吗?”桥上传来人声,记忆突然空白,有话语冲到嘴边,逃逸无踪。抬眼看那远远站在桥上逆光中的剪影,阳光直刺进眼里,我举手遮挡。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在猛然炽烈起来的阳光里凝住了步伐,空气干热,不能呼吸。
“竟然一路打到这里,你也真是硬骨头。”你慢慢从桥上走下来,一年没见,声音有些沉了,语气仍是冷,底下却有暖意,“和之前确实大不一样了。”
我嘴角淡淡泛起笑意。你仍在走,不停走过来,之间逐渐缩短的距离充斥着光和静默空气,炎热,没有一丝活物的鸣叫划破这胶凝般的寂静。我突然怀疑一切只是幻觉。
但你的手沉着地拍上了我的肩。那双曾经冰封的眼睛如今张扬了明亮的光,脸颊上一道伤痕斜飞上去。我还没来得及问它的来历,你已经绕过我沿着雀西河兀自走下去。
“一年前,我们还来过这赫岚大集。”
我默默跟在你身后。一年前进驻耄兰时,对于这颗昆支沙罗的明珠,战争还只不过是在餐桌上引得小姐们掩口惊叹的,传说般的遥远存在,或者竟然像没看过的节日焰火般新鲜。赫兰大集如期举办,不少兵士晚上偷偷跑去看,愈演愈烈,没过几天,几个高级军官竟也拖着我们一同去了。
“在那雀西桥上,我们还放了灯笼呢。”你望住已显浑浊的雀西河水,突然回过头来,“那时你许了什么愿?”
“你许了什么愿?”将灯笼放进河里,温凉的水气吹拂上来,你转过头来看我。河里灯笼的光漫上来,涂在你的侧脸,换了便服的你看起来像是微微发着光的透明。
我微笑不答,低头在河中寻找自己的灯笼。找不到,只这一会儿,便已混在许许多多的灯笼中认不出了。那些灯笼挨挨挤挤,慢慢漂远,直至寂灭在这条蜿蜒光河的尽头。
“这些灯笼……最后会漂向哪里呢?”我答非所问。
“俱刹利海吧。不过在那之前,应该大部分都会沉掉。”你双肘放在栏杆上,交握着双手望向远方。夜风把水气吹起,灯笼的光穿过去,一股股晶莹地缭绕。
真是孤独的旅程。
我从回忆中脱身,对你的问题仍然微笑不答,那片吞没了所有灯光的黑暗却在心中怎么都挥散不去。
你慢慢停下脚步:“这就一年了。”
“苍,”我终于开口叫你,“你脸上的伤……”
你挥挥手:“战争,难免的。”
我于是不再说话。我们默默站在雀西河边,只有河水缓缓流过,流过这些荒芜而苍凉的时光。
你整整衣领,转身朝向我:“回去吧。”
我这才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你为什么在这里?”
桥头已经有人牵着马等着。“你回去看看名牒就知道,”你又拍拍我的肩,“不过我要走了。”
我看着你走过去,翻身上马,紧紧缰绳,想起来什么似的拨转马头,明亮眼光看住我,唇角滑过丝微微的笑,大概是我的错觉。
“陀摩,我给你夺回来了。”
心脏猛然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拼了命地鼓动着显示自己的存在。下意识地张开嘴唇,喉咙却发不出一声。你已策马飞驰而去,只剩话音在我耳中不断回响。
陀摩。陀摩。
副将探头过来瞟一眼名牒,啧啧道:“倒是看不出,这驻军居然是总军长名下直属。”
“什么?”
他手指在你名字下划过:“大人竟然不知道?苍大人已是第三军团的总军长。”
原来这样。我合上名牒,不自觉地轻叹。你竟然把直属精锐调来,是该说一声谢么?
“陀摩,我给你夺回来了。”
兵士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构筑工事。雀西桥从这窗上望去,也只是浅淡的一抹影子,苍白地漂浮在盛夏翻滚的热浪之上。
“若是还有命,便向他道声谢吧。”嘴角无声牵起微笑,我把名牒交给副官。天与地的交际线上,已远远扬起了行军的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