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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苍之卷 ...

  •   至今我仍记得你指给我看的那片苍蓝大陆。风将与天交接的平原拨弄起和缓的形状,你停下手里的剑,呼吸里带着湿润的水气和兴奋的呵音。阳光透过,描出你喉结翕动的脖颈线条和厚实肩线,像被突然放大般笼罩了我。
      那感觉是种明亮的洗礼。如同灼伤,盛大而迅猛。
      你说,看吧,这便是陀摩了。
      陀摩。这个词像一句咒语。从此长在我们的命运之中,牵牵缠缠。不得开解。

      陀摩。
      在我懵懂而迷乱的少年时光中,对这座迷宫般的都市所抱持的印象,就像那些年的厚度一般隔着迷蒙蒸腾的热气,温度暧昧,有如活物般令人心悚。我曾经无数次跑过蜘蛛网般交错的狭窄小巷,头顶的天空促狭而阴暗。远离了光鲜洁净的大道,路面积水混着烂泥,溅在脚踝上散发腐烂的气味。我似乎总是在不停地奔跑,而为了什么则早已模糊。
      多年之后我向你描述时就只剩了轻淡的语气与微笑。陀摩是活的,而我则在陀摩肌体的皱褶与孔道中穿行,感受它每一分隐秘的蠕动。
      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他人即地狱。但是你说,说说你以前的事吧,我就说了。我知道你不会明白,即使你认真点头,听着我描述那些在空中苍白飘舞的破旧衣裙与街角荒弃的废墟。
      是的,你不明白。
      正如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个副官,形容词用“称职”大概都勉强。
      而现在要加上“曾经”了。
      只有时间不为所动地流淌。而它抹去的记忆棱角,已经消失在陀摩的缕缕烟尘之中了。

      于是你看,陀摩于我,是一口沉重的闸门,一旦提起,便会泛滥。
      而你,则是另一扇。锈死了的。精钢铁索,滚银铜汁。最终铁锈斑驳,扑簌纷落,内里却是卡死了再没办法开启。
      这很好。
      总好过突然的不能呼吸。心底穿了小小的针,细线绷紧了拉扯,隐隐的痛一路没顶。
      陀摩。和你。
      一个我从未远离,而另一个,我从未抵达。

      彼时善舍利有罕遇的暖冬,严北终年不散的浓雾中切进了清澈的阳光和坚硬的风,是这么线条清晰利落的一座城。我并不擅长用剑,魔法咒术也并不精深,所以接的都是零碎的工作,被不断短暂雇佣,然后拿上一笔少得可怜的佣金离开。
      彼时我已在这座远离陀摩的城中游荡了两年。
      然后被招进了帝国第三雇佣兵集团。
      我还记得我抱着剑倚在城墙上,没有风,口中逸出的白气飘散开时只有稍微倾斜。像每一个新进的帝国雇佣兵一样,不断跺着穿鹿皮靴的脚,等待着谁到来,指定我们的营房,划分我们的命运轨迹。
      细瘦背影踱上士官正喋喋咂舌的台子,薄肩弱背刺在墨黑披风里,角度尖锐。你转头直视我们,手下压低帽檐。你的目光像淬钢的剑尖,划过我时,一片锋寒。
      那天我记住了你的名字。苍。
      而我是谁,你则要到很久之后才会知道。

      支微375年,在提索斯燃烧多年的战争烈焰终于席卷了这个国家。仓皇迎战的大皇子在乱军中被斩落头颅的当天夜里,国王亦暴死在了王座之上。昆支沙罗骤然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边线上撕开尖锐的裂口,异族贪婪的舌肆意□□,血火交织。
      彼时我成为你的副官不过两个月。
      之后的时间仿佛被风吹起一般的快,却又沉入水底般漫长而凝滞。我时常感觉脱离,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而虚无的。我看着那些忧心忡忡而又血气方刚的脸,我看着那些在战场上红着眼睛嘶吼拼杀的脸,我看着那些生命迅速流失,因剧痛与恐惧而扭曲的脸,我看着那张苍白着,紧紧咬住嘴唇,眼中迸发杀意却又空洞如也的脸。
      然后我发现那是我自己。
      我看到几只手把我拉起来,我仍然保持着困兽搏斗一般的姿势。被我护在身后的人擦掉脸上的血迹站起来。
      那是你冰冷没有表情的脸。

      军医的剪刀略微一顿,毫不迟疑地将染透了血干结在伤口上的破烂军服整片掀下,火系魔法留下的焦黑烫痕又滚上新鲜的血。牙关陡然战抖,却连发声的力气都已没有。
      “毒素魔法。”军医塞给我一小瓶蓝色的解毒剂,“为什么你一个文官也会伤得这么重?”
      右半边身体痛得麻木,我默默用左手费力地顶开瓶盖。解毒剂奇怪的甜味在口腔里扩散。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看到那个巨大的电击球向你飞去时把你拖到身后。反应过来时我已毫不熟练地结出防御魔法的手势,我仍然记得我在呼啸而来的热浪中不禁的颤抖,我紧咬嘴唇充满杀意的脸。
      但是为什么,我不知道。
      “你在这里。”
      我抬起头。你的脸依然是冰冷的,毫不动容,眼睛中有厚重的强硬堆叠。那曾经溅上我的血又被擦掉的地方已辨识不出。
      “耄兰已经失守,3个小时以后我们要开拔到或刺摩。”你简单地说完,转身。那曾经在高台上被我们仰望的细薄脊背已经厚实了起来,连那拒人千里的冷漠也同样。
      “对了,”你突然停住,转过脸来,“你……叫什么名字?”
      “火知。”

      火知。
      随手从记忆哪个角落拈来的音节,便成了他人认知的凭据与代表。仅凭这两个字,就是我了。尽管我对此有所不满,但事实就是如此。
      但那又如何。如果有一天在战场上血肉四散,那些碎断的手脚,也不会被人指着说,那便是火知。
      我试图想象这两个字对于你代表了什么。一个男子,满脸阴郁,沉默而欠缺存在感。我发觉对于我自己的认知要比描述更加穷竭,于是停了下来。颠簸的车将人甩个前倾停下,兵士粗砺的吼声又此起彼伏地响起。辎重被粗鲁地卸下,我从车窗望出去,人们有如慌乱的蚂蚁,把握不住自己命运的轨迹。打打停停,走走退退,战争已经延续了三个月。昆支沙罗大半国土已经沦陷。国力大伤,那熟悉的城市重现在眼前时,已是多了许多破败萧杀。
      “善舍利,一定要守住。”
      回头看,你双眼透出的阴郁光芒沉落下去。我感觉心被一把揪住,呼吸困难。昆支沙罗北方多山,地形险峻,山脉间几座大城如蜿蜒的珍珠链条被串起。而这条珍珠链上的最后一颗,便是善舍利。如果善舍利被攻破,踏平昆支沙罗便几乎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的重要关口,只许胜不许败。
      “或刺摩……”你低垂了头,语调波澜不起,双拳却缓慢攥紧,“绝不能再重复那样的错误。”
      “没有人想得到他们有巨灵神的。”重又望向窗外,那传说中的巨兽踏破城墙时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滚落下去被踩碾成泥的兵士的惨号与巨灵神的嘶吼一同震动着我们的耳膜,被战火烧得血红的夜空下,我看见你苍白的脸。
      尽管仍然是毫无表情,毫不动摇。
      之后战况便急转直下。在巨灵神的践踏下,高墙坚壁如同烂泥搅和的玩具般不堪一击。一路且战且退,除了无数将士血肉铺陈,似乎,什么都没有留下。
      你眼底的冰冻愈加的厚重,但是表情依旧毫无松动。即使是亲见家乡在巨灵神喷吐的烈焰下焚作空城而无能为力。
      那时我确实是钦佩了你。但又知道这毫无作用。战争中不过输赢两种,换算到个人,非生即死。
      若是不死,便还能继续挣扎。任何水中漂浮的东西,都必须是稻草。
      善舍利,也许是最后一根。
      “……那个呢?”你声音低缓,字字跌落在我心脏,沉重酸涩。我没有说话,只微微将窗上厚重幔帷更挑开些。
      那辆车缓缓进入视野。催打的鞭子一停,十六匹健马几乎立刻就瘫倒在地,口吐白沫。巨大的箱子,上面缠裹着层层黑布,如同沉默的棺木,被匆匆钉好。尽管密密麻麻的绳子将它捆绑在车板上,内里却还有隐隐的响动掀得车子微颤。
      昆支沙罗啊,这被天神所宠幸的富饶土地,已沉浸在和平与安逸中太久,它几乎已经忘记了如何去拼杀与撕咬。
      你默默地注视着那辆车。巨大漆黑的箱子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善舍利,一定要守住。”自言自语般,你把脸埋向交握的双手中。
      地平线上飘荡的攻城号,远远地已能听见了。

      杀戮从来都没有不同。砍下一个人的头,或者刺穿另一个人的胸腔。无论你能否看见他们最后的眼神,你都知道,他们在看着。而你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这种眼神下迅速麻木,尽力挥动手里的剑而已。
      你举起的右手猛然劈下,我们身后的魔法师们催动了结界。淡蓝色的光幔像鼓涨的气球瞬间将善舍利围拢,城下迅速推进的敌军阵线与光幔交接,细弱的哀号声伴着四散的血肉飞溅起来。略微的混乱之后,异族苍凉而古怪的号角声又飘荡了起来。
      你的眼瞳第一次收紧了。
      地面颤抖了起来。仿佛大地从横亘太古的沉睡中惊醒,不耐地抖落着身上堆积的时间尘埃。远处隐隐显现出了一个影子。那是将失败的阴影与噩梦投射在昆支沙罗的,我们痛恨着诅咒着,却无法在它面前抑制住颤抖和惊恐的东西。
      巨灵神。曾经只在传说中存在的远古魔物,展开的硕大膜翼撕裂了束缚的灵索,向着善舍利发出了第一声尖厉无匹的嘶叫。
      像被猛击一拳,结界突然向内凹陷进来,流动的淡蓝光芒熄灭在空气之中。还未反应过来,结界未能吸收的声音余波已经将我掀飞在半空中。飞起的断裂墙砖和口中飘出的鲜血都凝成静止画面。
      那感觉像是被天神的羽翼轻柔地掠过。
      翻滚落地。顾不上肋骨处的刺痛和被我撞翻的魔法师,我寻找着你。你仍在那里,半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握住剑柄。身前那柄国王授予的长剑深深插进青砖地面,破碎裂痕已向后拖曳了一尺有余。你身后护着主神魔法师,你原先站立的城墙边已坍塌了大半。
      “苍!”你的背影看起来那么遥远,我到底是花了多长时间才抵达的?耳朵嗡声作响,一切声音都像是隔着深深的水域般模糊而混沌。腿脚身躯都已不是我的般,那呼唤你的声音又是谁?
      “结界没破!”你紧紧盯住重又曼妙舞动的光幔后的巨灵神,唇角迸血嗓音嘶哑,“魔法师!”
      匆忙集结的白衣法师们又开始了繁复的吟哦,你头也不回,伸手过来扣住我的手腕,飞奔。城墙上一片混乱,我们几乎是踩着人在奔跑。肋骨处的刺痛不断加剧,我却只是看着你在人群中起伏的侧脸。耳中被冲击波震出的鲜血细细流下,染了下巴和脖颈,你只是扣住我的手不断向前。
      那箍住我的手掌冰凉而强硬。

      粗鲁推开拥挤的士兵们,你走向那口漆黑的棺。周围一切都似乎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棺中的响动,像是感知了有人的迫近,愈加的翻腾。
      “火知,”在棺盖上摸索的你声音冷静得可怕,“叫他们退开。”
      “传令下去,第一军团支援东城门,第二军团自西城门出阵迎敌!”转身,挥手,看着在震惊中呆滞混乱的人们重新匆促奔跑起来,我低声叹息,“真的,要用了么?”
      你手中的长剑青光闪耀,将密密麻麻的绳索与裹布削成风中四散的回答。箱体露了出来,漆黑棺盖正中,三百魔法师的血浑炼的金红符文变幻着光芒。
      我默默走上前去。鬼魅感觉沿指尖一路上沿,我把手从棺盖上撤下,箱中物的骚动仍停留在神经末梢,其中的意味让人寒颤。抬眼看见远处扑闪双翼的巨灵神又张开了遍布尖齿的血盆大口。
      以及你挥剑劈下的姿势,在耀眼白光淹没我所有视觉之前,静止地烙在视网膜上。
      瞬间亦如永恒。
      符文在你剑锋下断裂两半,沉重棺盖随即飞上半空。烈风再次将人掀起,耳边听见皮肤爆裂声响。爆发的白光盲了人眼,手上被什么东西抓住,我心中大凛,一把挥开。待视野清晰了才看到是你俯扑在面前,折断的剑甩在一边。把你翻过来,原本一张沉静如冰的脸上已经伤痕阡陌,想必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谁……”你涣散的眼神还未完全开展,空中传来的嘶叫在耳边炸响。背对我们的漆黑怪物痛苦地晃动着两条细长蛇颈,四只巨大羽翼卷起强劲旋风,投下的影子遮蔽了整座善舍利。
      白鸦。拥有讽刺的名字的魔鸟。禁忌的神兽,诞生于黑暗归于黑暗。血祭三百魔法师召唤而出的远古怪物。
      昆支沙罗最后的一张底牌。
      白鸦又再仰起颈子,两个头一同发出狂怒痛楚的吼叫。像一团漆黑而不祥的旋风,它已从半空扑向展翼迎上的巨灵神。
      我把你抱进怀中。你在我手臂之间微微痉挛,呼吸里唇间溢出一丝丝血来。你是这么瘦小,肩背一如初见时楚楚细薄,那厚实大概是军服带来的错觉。我苦笑,这种关头,我还在想什么。若白鸦落败,昆支沙罗这名字,便也于历史长河中不复存在。
      “如何……”你挣扎着仰头,失焦的眼神散乱地投射。
      “巨灵神的声波炮白鸦没来得及躲开,不过现在似乎白鸦占上风。”我把眼光从空中缠斗的两个逆光剪影上收回,“你的眼……”
      “估计完了。”你轻轻扯动嘴角,“剩下的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竟也有了想笑的冲动。不听天由命又能如何?三百魔法师,半壁江山,以及无数地下哀号的冤魂,如果现在便是终结了,似乎也不错。若天神要昆支沙罗就此倾覆,至少最后的最后,我们可以一同赴死。
      我想不到比这更好的结局。
      “火知,”你的头埋在我胸前,抵在断裂的肋骨处,不禁痛到咧嘴,泪水却不听话地模糊了眼,“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真累啊……”你继续自言自语,声音细弱。我抓住你的肩膀,你的痉挛愈发剧烈而不可抑止。
      “我累了,火知……”你梦游一般地巴住我的肩膀,却缓慢地滑落下去,“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冷静……你知道我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压制我的恐惧?我简直要发疯了……”头顶笼罩下的阴影投在你脸上,死灰。
      “不准死!”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吼,随即淹没在了两只魔物震耳欲聋的叫声中。我用力地扇你耳光,你的眼神仍是涣散。颤抖的手指怎么也无法划准救护魔法的手势,我把你甩在背上,摸到你的断剑,咬住牙把身体撑起来。每一个动作都牵拉肋骨处的断裂,腿脚发颤。
      去找主神魔法师。不,任何一个魔法师都好,只要能救你就好,只要能不让你死就好。口腔里翻涌血腥味,呼吸像一场场火灾般灼人。巨灵神吐出的声波炮狂乱地轰击着越来越黯淡的结界,眼前的路看起来如此漫长。任何一个魔法师都好,任何一个会治愈魔法的人都行。奔逃的士兵从身边匆匆掠过,城墙又塌落了几处,冲破结界的敌军已经开始攀墙。谁,谁能救你?谁都好,救活你,不要死。昆支沙罗如何已经与我无关,白鸦如何与我无关,这即将被攻陷的城,血与火都与我无关,我只是这三千世界中微不足道的渺尘,但是我不要你死。眼前越来越模糊,横亘意识的疼痛已经麻木了神经,我只是不停地向前挪动。苍,你变得越来越冷了吗?像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一样。曾经在台下仰望着你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你会伏在我背上,这样踯躅前行吧。
      耀眼的白光再次淹没了视觉。世界突然悬浮在了白亮灼人的寂静中,却是冰凉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悲号的人们,破碎的城墙,蓦然熄灭的结界,空中两只魔物共化的白光。
      我闭上眼睛。
      你安静如同少年般舒展的脸上,那深重的冰冷终于融化。

      那时你说,说说你以前的事吧。那是陀摩陷落之后的两天。我们在马车中颠簸着,窗外漆黑的夜晚里只有行军的灯火惶惶地亮着。
      于是我就慢慢地告诉你,那个在陀摩阴暗苍白的天空下奔跑的少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苍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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