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尹婷》巫瞳

3、文娉

　　我回到家里，不，我回到于浩的家里，开始收拾行李。这么大一个家，最后只收了一箱子的衣服，一箱子的书，剩下的，都不是我的。
　　于浩在门口拦住我，抱住我，求着我：文娉别这样，我当时喝多了，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一直想和你说，我不敢，我心里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我爱你，别走，价格不和他们谈了，我马上卖了公司，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城市。
　　我所有的愤怒、失望和绝望都随着我撒在街头的眼泪，消失了。现在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冷静。
　　我一条条分析给于浩听：我们再在一起，不会幸福；我不会忘记你和尹婷的事情，还有那个孩子，你也不会；再在一起，我就是惊弓之鸟，每时每刻都怀疑你又做出什么事情，这样我累你更累；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尹婷，你对不起孩子，这样的道义你负不起；我们还是分开的好；你就当我厌了怕了，顺个台阶下；于浩，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关上了那扇大门，我和整个城市都在一片暖暖的夕阳中，呈现出龙钟的老态。我去了学校的职工宿舍。在宿舍住的人不多，都是一些实习的毕业生。室友比我迟一个月搬出宿舍，现在已经怀孕了，再过两个月，就是预产期。
　　我一个人安安静静收拾宿舍。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宿舍里什么也没有，十来平米的空间就一张上下床铺，两张书桌，一个墙柜，几个之前用的盆和废置的毛巾。我卷了袖子，跪在地上擦地，擦完地擦墙擦窗擦桌子擦柜子擦床，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摆好。
　　我睡了一个多小时没睡着，坐起来打电话给爸爸。阿姨接的电话，说爸爸有应酬，喝多了，明天让他回我电话。又问，“文娉，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定了么？要提前通知我们，该怎么准备我们做娘家的要准备起来了，你爸粗心，只会用钱打发人。”
　　我笑了笑，“阿姨，别准备了。不结婚了，我和于浩吹了。手头有点紧，爸爸之前给我的钱我就先用着，过一阵子还她。”
　　阿姨压着嗓子怪我，“别说还不还的，告诉阿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了阿姨。这件事发生之后，脑子里乱成一团，一边说给阿姨听，自己也理出了个头绪。不过，有一件谁还都不知道的事，我也没有告诉阿姨。
　　阿姨劝我，“于浩都那么说了，你也别眼里揉不进沙，说来说去，都是那个尹婷，做人太厉害。文娉，别怪阿姨现实，于浩这人搁一般人来看，没的说，这件事你要原谅了她，以后在一起你就拿了主动，他对你只会更好。女人不图什么，就图自己的男人对自己好。”
　　我当然明白阿姨是用她做女人的经验来教我，但是，他们不是别人，是于浩，是尹婷。
　　阿姨叹了口气，“文娉，你啊，太犟太天真了。生活哪有那么绝对的白和黑呢？总之有什么别尽藏心里。”
　　第二天，我爸给我发了条短信，“没事到东莞来住。”又寄给我二十万块钱。
　　我和学校告了一个星期的假，去了医院。等候室里有两个女孩子在叽叽喳喳交流人流的经验，说无痛人流真的是一点感觉也没有，还特骄傲似的宣传，睡一觉就好了。我怀疑她们是医院的托。
　　尽管施了麻醉，当冰冷的仪器吸走我那两个月不到的孩子，我痛得眼泪横着流了一脸。医生的脸遮在大大的口罩后面，无情地刮着我体内残留的生命。换了我也没有好脸色：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自己做孽还装出可怜的样子，活该。
　　临离开医院的时候，护士叮嘱我：要静养一个月，不能沾冷水，不能盆浴，不能受凉，不能运动，少立多卧。
　　我再要和学校请假，领导不同意。
　　于浩来找我，满脸的焦虑，告诉我他公司卖了，他和尹婷说清楚了，他只爱我，他要带我走。
　　我太困了，就着他没完没了的道歉和保证歪在床上睡着了。
　　睡觉的那工夫，于浩打通了领导的关节，准了我的假；帮我把房间收拾干净了，衣服洗好晾出去；最后，拿着医院的病例，捂着脸哭了。我再睁开眼睛，于浩揉着满眼的血丝，拎着一筒鸡汤。
　　一个月的鸡汤把我养得白白胖胖，医院复查，各项指标正常。
　　于浩向我求婚，我拒绝了。
　　尹婷来看我，嘴角起着干干的皮屑，问我，“你怀孕了为什么不说？”
　　我笑笑，“有什么好说的？说不说，也改变不了什么。”
　　尹婷掐了烟头，恨恨说，“文娉，你真狠，你他妈的一直都狠。”歇了一歇，她别过脸不看我，“文娉，别怪我自私，我当时太怕了。早知道这样就拿掉了，我也不会这么做。”
　　我用二十万买的两室厅房子拿到了，性价比高，装潢也很精致，一看就是于浩在中间给了方便。我早和他说过不要再管我的事情，就算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现在也还清了。于浩没吱声，该做的不该做的，他还是接着做。
　　譬如，学校领导突然对我非常客气且器重，破格提了我的讲师，暗示我再发两篇论文，再破个格，把我提到副教授。论文基本上一投就中，而且给的回信也快得离谱，一个编辑在电话中说，文老师要有什么别的论文尽管来发，学位办那边还请于浩和主任多多美言几句。
　　阿姨给我寄了一些相亲的照片过来，我看看就算。
　　科研成果多了，教学任务更少，我终于开始写我的故事，我、尹婷还有于浩的故事。故事坑坑巴巴写了一年多，每次都有提不动笔的感觉。
　　大把的空闲时间全部放在书上电影上，我也有点厌有点累。一个学生写信给我，说我眼里总是有种特别的孤独和忧伤，看得他心痛。信没有署名，我也没有兴趣知道是谁。学生时代的暗恋，过去了就算了，说不定还能成为记忆中一道美丽的风景，点破了，大煞风景。
　　不过确实的，我真的很孤独。晚上在房间里，自己呼吸的声音听起来惊心动魄。
　　我房间里插满了玫瑰花郁金香非洲菊康乃馨；陆陆续续抱来各种草本木本的植物养，把阳台窗台上的花架摆满了；捞来几条鱼几只巴西小龟，后来发展成一个海底世界，连鲶鱼也被我请了回来；还嫌家里太安静，又买回了一只小博美犬，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文文”。
　　文文的脖子上系了个小铃铛，一走一晃都叮呤呤响。它看我的时候，小小黑黑的眼珠子像人的眼睛。我开心的时候，她摇头晃脑窜前窜后，跳出一串欢快的节奏；我不说话的时候，她喉咙里滚出呜咽的声音，伏在我脚边，眼睛里泪汪汪的。
　　隔壁的小孩子特别喜欢文文。巧的是，她叫雯雯，一听到文文的铃铛声，急吼吼拉着她爸爸出来玩。后来比较熟了，他们家人干脆把她也交给我，说反正是遛，把两个文文带着一起遛。
　　第一次见到雯雯是在电梯里，她骄傲地露出牙花花，“我山睡了，外婆说两睡不长牙，我真的山睡了。”她那时嘴里漏风，所有S的发音都发成SH。
　　如果当时没有冲动拿掉孩子，再过一年也就三岁了，和雯雯一样肯定嘴里也漏风。我经常会这样拿雯雯比我那个没出世的孩子。雯雯做了什么可爱的事情，我就一定会想，恩，如果我的孩子没有拿掉，她肯定也这样这样。一想起来，各种伤心事都绞在一起，弄得我想见雯雯又怕见她。
　　拖了两年，于浩最后一次和我求婚，我依然拒绝了。
　　于浩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梳理干净，灰灰白白的有些落魄，“文娉，你怎么这么狠？”
　　我笑笑，“尹婷也说过我狠，可能我真的满狠的。”
　　于浩苦恼地揪住自己的乱发，“我妈催着我结婚。”
　　老实说，我没有想到，于浩会和尹婷结婚，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于浩应该没打算告诉我。实际上，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于浩。
　　我照例带着两个文文去遛遛。
　　雯雯告诉我，她大姐姐要结婚了。我还真不知道雯雯有个大姐姐。雯雯说，她一直没有见过大姐姐，大姐姐是爸爸的不是妈妈的，大姐姐叫尹婷，大姐夫叫于浩。
　　文文突然厉声叫了几声，惊得小区人工湖里的两只天鹅乱扇着翅膀嘎嘎惊叫着，扰乱了一湖静谧的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