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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文娉和于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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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于浩是我的男友。
工作第一年,我除了工作、闲打发时间,就是在主任、科长、前辈老师的关心下,马不停蹄地相亲,遍喝了这个小城市各个咖啡厅的各种咖啡,相亲对象只差犯人和疯子就凑齐了人间百态。小生意人于浩是相亲对象中我最不屑的。
所谓小生意人,顾名思义,有点小钱小事业大肚子,开着小车拎着小包踱着大八字步,自以为有小品味小情调小气派其实是大老土,嘴里说着小事情小矛盾小利益嗓门偏扯得老大。小生意人在中国还有个别称,就是暴发户。
于浩就是这样的暴发户,哲学系毕业,没找到靠谱的工作只好屈就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了几年有了点人脉,自己出来单干,偏赶上中国人人都要买房子的时代,小小发了一笔,紧巴巴运转着手里指甲盖大的一点流动资金,慢慢滚雪球,滚了几年,也就滚了个指头大小的资产,反正小房子小车都是有了。
我没想到小生意人于浩居然长得眉清目秀,圆圆的一张娃娃脸,笑起来跟个孩子一样,带着腼腆气。他闭口不说他的生意,只说像他这种人也就是为生活奔波,整天在钱眼里转,其实还是学点文学什么的好,大里去写点好的东西,现代文学真的越来越混乱,但也是百花齐名,小点去将来老了反思自己的人生也发泄得舒畅。
小生意人于浩就这样结束了我走马观花的相亲岁月,带着我进入了约会阶段。我们踩遍了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花园,和动物园里的猴子老虎什么的隔着笼子彼此望厌了,各种高中低档饭店摸点蹲了个差不多,就开始谈婚论嫁了。
爸爸在东莞早已经有了自己的新家,寄给我三万块钱让我想买什么买什么,婚礼会带着阿姨来参加;于浩只有一个妈妈,什么都好说话,只是一点,不能今年结婚。算命的说,今年是于浩的凶年。
对我们来说,结婚也就只是个形式。
我每日在学校照顾那些后青春期发育躁动的孩子们,他们时时刻刻都会冒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和矛盾;回来后,还要伺候小生意人于浩。于浩其实也辛苦,不像我安心教书就好,天天忙着和各色领导打交道。房子大把的人会盖,重点是弄到地,到头来其实还是领导一句话。于浩特愧疚,摸着我的脸说,“娉娉,等挣足了一千万,我们就退休。你写你的书,我给你做饭带孩子。”
难得的一点空闲时间,靠在书房的大沙发上迎着光看看书,会突然怔住了,想起以前自己拧巴的性子,一肚子的愤怒像火药一点就着了。换成今天的文娉,当年也不会把人家杜莎莎打得怕我这么多年。
我是太寂寞了吧?
在高中起我就养成了独来独往的习惯,毕业后,和同学还有点联系,久而久之,也淡了忘了,偶然提起来,就像是窗纱上的那点翠色,被一天天的太阳褪成朦胧的灰调子。周边的同事都在为着职称四处拼杀,我年纪轻辈分低,轮不到我,乐得轻松。也有像我这样事业心淡的,一门心思都扑在家庭爱情上,留给友情的空间连一指宽的缝也没有。
于浩出差时,似乎整个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人,自生自灭,吼一声一点回音也没有。
不能陪我于浩自己也难过,开会的时候会发我短信,说他想我。但没办法,房地产竞争白炽化,于浩忙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很晚回来,都是酒气冲天,有进的气没出的气。最后他终于撑不下去了,决定把公司连同自己卖给个大公司。双方谈了很多次,达成了意向,就是卡在了价格上。
于浩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和我乱侃,说现在市场就是一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套路游戏,说潜在的游戏规则说不清道不明但是还要按着它来要不然摔个鼻青脸肿也不知道为什么,说现在的市场太严峻再这么下去真是逼良为娼了。最后突然想起来:啊,文娉你是共产党员,跟你说这个你别给我扣个反动的帽子;我可不是反动,我是在给我党反馈意见和建议。
这样正经的不正经的乱说一气,是我和于浩在一起最轻松的消遣。
我开始写故事,总是想写我和尹婷的故事,但都是在一千字出头就停了。一次次的重写,我发现,其实,我和尹婷什么故事也没有。
于浩笑我的恋旧情节太重,友情非要从第一个朋友写起,将来写爱情肯定也是从他写起。
当时,我没有想到我会写于浩,会把于浩作为我爱情故事的原型。这样一个通过相亲认识、每天比火车还稳定前进、沉陷于油盐酱醋的爱情如果写出来,估计没哪个女孩子想或者敢谈恋爱了。
直到分手了之后,我才突然发现,我是不可能忘记于浩了,就像我不可能忘记尹婷一样。
再见尹婷,是在一个意外、惊喜、尴尬、难堪、愤怒的状况下。
于浩一早去工地上看看,约了中午接我去试试新开的一家广州菜馆。我正好没课,在家里批改作业。门铃犹犹豫豫地响了两声,最后以破釜沉舟的勇气坚定地打断了我的工作。
打开门,外面立着一位时尚的现代女性,干练的套装,简洁地裁出婀娜的曲线,过肩长发随意散开,隐约现出大大圆圆的耳环,略施淡妆,明媚而不妖娆,手中捧了一束百合。看到我,她笑了,“文娉,你真是没怎么变,看起来还像个大学生,”手捏了捏我的脸,“皮肤还是这么好。”
我傻了,半天才问,“尹婷?”
尹婷懒洋洋叹了口气,“认不出来了?我老了很多吧?”
我把尹婷让进屋里,给她带来的花剪了枝,换掉了家里插了三个多星期的百合花。尹婷笑,“看你这架势,像专业插花师。”
即便是研究生学历,尹婷毕业后还是没有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哲学和生活就像月亮和地球一样,可望而不可及——最后和于浩相似的命运,屈就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了,做了秃头经理的秘书,薪水倒也可以,连升了不知道多少级了,就是那个经理……尹婷又叹了口气,“有钱就是爹,逼良为娼也还是爹。”
聊完工作聊爱情,尹婷研究生阶段也换了几个男友,都是速战速决。工作了,反而没有时间、空间和心情谈恋爱了。秃头经理不落痕迹摸着她的肩教导她:年轻人,不要成天花前月下,要一门心思花在事业上。
尹婷带来了她历届男友的照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以前听说了一些,下意识描绘出相应的形象,这些人个个看起来特别面熟。
于浩开车到了楼下,打了电话就挂掉,示意我立刻下来。见到尹婷,于浩愣了一下。我介绍,“这就是尹婷,说起来你们还是一个学校一个系的。”
三个人一起吃饭,于浩本来能说会道,现在一声不吭,光顾着埋头扒拉着饭了。
我和尹婷解释,“你别介意,他没怎么和女的一起吃饭。”
尹婷笑出了声,“于浩没告诉你,在大学的时候一堆女的追着他跑么?”
这我真没听于浩说过,看于浩,他的脸血红血红,恨不得把头埋进碗里。
尹婷眯着眼睛出神,“说起来,我进学校的时候,也是暗恋于浩,他当时忙着找工作不怎么在学校。后来,他毕业了,我还难过了好久。文娉,你看我那些男朋友,和于浩都有点像吧?”
我恍然大悟,又尴尬难堪,又局促不安,最后只笑了笑,“学生时代看长得好看点的师兄都觉得好的,当时我还暗恋一个老师,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
尹婷没应话,从包里掏出盒烟,熟练地拿出一根点燃,半天说,“文娉,这事说起来对你不公平,不说对我不公平。我怀孕了,孩子是于浩的。”
我侧过头看窗外,阳光明晃晃地刺眼,手心像抓了块冰。什么叫晴天霹雳,这就是了吧,打在我身上,一时头昏脑胀天旋地转。于浩怒吼了一声什么,我也没听清。他燥热的手伸过来要握住我的手,我把手塞进了口袋里。
尹婷隐在烟雾中,“遇到于浩也就是公司收购的事,他当时喝多了,不怪他。现在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拿个决定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什么怎么办?”
尹婷的脸特别苍白,拿烟的手哆嗦着,说,“孩子是生下来,还是——拿掉?”
我站了起来,“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
我走在阳光下,身上一阵寒一阵热,脚下软绵绵的。整条街道似乎竖了起来。一阵阵自行车铃声在风中颤颤巍巍传到我耳朵里。一个快乐的声音在叫,“文老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