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梦》万俟泓

84、往事随风

　　今晚夜色如水，兰阁的楼台上，齐远洛倚靠着栏杆坐着，头微仰着，看着天上明月，笑容恬静淡雅。明天她就要带兵出发了，她想今晚最后再陪陪思瑶。
　　“你怎么还没休息？”身后响起了齐仲谦的声音，齐远洛诧异，“父王，您怎么来这了？”
　　“不放心你，过来看看。”齐仲谦直言道。
　　自上次齐远洛坐在兰阁淋雨后，兰阁的下人对齐远洛现身兰阁非常地紧张，一见她又在上面呆坐着，立马跑去禀告齐仲谦，齐仲谦虽知齐远洛这次不会像上次那般了，可还是不放心地过来了。
　　“父王多虑了，我现在能有什么事，明天就要出兵了，我不会再任性的。”齐远洛起身说道。
　　“父王知道，你向来都冷静自持，可这也正是为父担心的，你总是把难受痛苦压抑在心底。”齐仲谦望着齐远洛，慈爱的面容流露着忧色。
　　“父王，我真没事，说实话，我如今感到无比的轻松。”齐远洛回道，时至今日，她已然无所谓了，坦然地接受命运加诸自身的不公，坦然地接受思瑶的死，坦然地去赴生死未卜的战场，因此她轻松。
　　齐仲谦闻言轻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纸条递予齐远洛，齐远洛接过，倏地一颤，那正是齐仲谦离京之日，她在齐仲谦上马车之际，塞到他手上的。那纸条上，是她用沉重的笔触，写着“往事随风”四字，霎时间，书写时那一刹那的悲痛不甘委曲求全隐忍压抑席卷而来。
　　往事随风散，宿命一肩担。齐远洛鼻尖一酸，其实她不是真的不计较，她只是不得不不计较。
　　“父王，你拿这作甚？”齐远洛问道，语气微愠，她都已然决定不计较，将那些阴谋算计封藏了，父王为何还要拿出来揭她伤疤。
　　“父王知道你大度不愿计较，可父王到底欠你一个解释。”齐仲谦回答，那四字非齐远洛亲口告知，而是经由纸条上塞到他手里，他便知，齐远洛心中并未真正放下那些事，她只是被迫着装着无所谓。
　　“不用了父王，孩儿明日就要出征了，不想再为这些琐事乱心，孩儿要休息了，告退。”齐远洛断然拒绝，随后匆匆下楼。
　　“洛儿！”齐仲谦喊道，正是因为齐远洛明日就要带兵出征了，他才不放心，近日来齐远洛的种种表现，似乎带着为王府杀身成仁的死志，可他真的不需要齐远洛做这样的牺牲，时至今日，他更在意的是齐远洛。可齐仲谦知道他的这个想法齐远洛并不知道，她断然还是把他认为为王府不择手段之人，而这正是齐仲谦忧心痛心的，他不想他的孩子带着这样的误解上战场。
　　然齐远洛并未停住脚步，于是他继续喊道，“明天就要带兵出征了，生死未卜，难道你不想做个了断吗？”

　　东阁的围墙外，齐远洛还在徘徊，齐仲谦在旁安静地看着她，似是在等齐远洛自己做决定。
　　这个地方齐远洛很少来，也是她最不愿意来的，太妃姜氏是她的生母，却也是从小到大伤她最深的人，姜氏怨恨着她，可她又何尝不怨恨着姜氏。只是，这怨恨，是何由头？难道要至死不解么？
　　自洛京别后，齐远洛并没见到姜氏了，这几天王府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姜氏也未曾她露脸，齐远洛心想，这是得对王府多么无情，才能做到如此漠不关心。可如今，她即将要去赴一场生死未卜的战役了，或许父王说得对，是需要个了断了，她总得见上一见，或许再聊上一聊，方不至于……抱憾而终。
　　齐远洛向着东阁迈进，门口的守卫一见齐远洛随齐仲谦来至，一脸震惊，忙不迭行礼，随后将目光望向齐仲谦，寻求答案，见齐仲谦微微点头，才松了口气。原来之前齐仲谦姜氏不愿见齐远洛，每次齐远洛来东阁都是得经通报允许后才能进入。
　　“进去吧。”齐仲谦轻声道，齐远洛深吸一口气，安安静静迈入。
　　此时的东阁很大、很静，齐远洛一迈入东阁，便能感觉到一股压迫之势。东阁对齐远洛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庭院，她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躲在假山后偷看自己的母亲，然后被无情地拎了出来，丢出东阁。
　　齐仲谦将齐远洛带自楼上主卧，齐远洛本还迟疑，齐仲谦一把将她拉了进去，并示意她大胆往里走。齐远洛战战兢兢地走进，隔着垂下的珠帘，齐远洛看到姜氏正在投入地做着刺绣，神情温和淡雅，全然不知有两人在靠近。
　　“你母亲是怀了身孕后才学的针线活的。”齐仲谦在旁解释道，齐远洛听着，不置可否，她感到震惊，眼前的母妃与她认识的那个冷漠疯狂的母妃简直判若两人，令她更为不解的是，巴不得杀了她为长恨偿命的母妃，竟能这么快走出长恨之死的阴霾。
　　齐远洛尤在震惊的，齐仲谦忽得故意一咳，引起了姜氏的注意，她这才意识到帘外站着两人，便放下手中绣物站起来，缓缓往外走，齐远洛见状下意识便要往外走，但齐仲谦拉着了她。
　　“父王？”齐远洛不解，齐仲谦没有说话，只是回予她宽慰的眼神。
　　姜氏走近，她也发现了齐远洛，一愣，目光在齐远洛脸上逡巡了片刻后，恢复了神情，平静地说道：“回来了。”
　　齐远洛更为愣住了，她这是在跟自己说话，她看到自己竟然能如此平静？此时的姜氏，虽是面容苍老，可眼神却是年轻透亮，她不解，但也只好呆呆地点了下头。姜氏也并没与她多说，而是转向齐仲谦，道，“让你找的布料找到了吗？”
　　“尚未找到。”齐仲谦低声回答。
　　“那还不快去找。”姜氏说道，齐仲谦应道，退了出去，并不忘眼神示意齐远洛放心。
　　许是瞧见齐远洛的困惑，姜氏解释道：“我让他去库房里找一批上好的布料来做几身小衣服。”顿了下，又道，“王爷既然得空过来，便进来坐会吧。”说着便示意齐远洛往里走。
　　“你刚叫我什么？”
　　“王爷呀？有什么问题么？”
　　“你知道我是谁吗？”齐远洛试探地问道，直觉告诉她，姜氏很不对劲，她的那一声“王爷”似是在叫她，却又不像是在叫她。
　　“呵，这问题问得，仲谦你今天怎么了？”姜氏尤为诧异地问道。
　　“仲谦！”姜氏平常吐出的这二字，让齐远洛脑袋嗡嗡作响，她不认识自己了，还把自己当成了父王。
　　“我没事，你认……”齐远洛刚要澄清，便见姜氏已转身向里走，似是并不在意她今日的失态，齐远洛心中不解，便硬着头皮跟了进去，这时她发现姜氏所坐木榻旁的放着两个小箱子，箱子敞开着，箱子内尽是婴儿的衣物，只是一个箱子多一个箱子少。
　　瞧着齐远洛的困惑，姜氏便解释道：“这是给你孩子准备的衣服，我也不知道这胎是男是女，就都准备了，这是给你女儿准备的，女孩子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所以准备得多点，那一箱是给你儿子准备的。”姜氏说着，复又拿起那件还未缝完的衣服缝了起来，齐远洛认得出那是女孩子的小肚兜。
　　“这么多？”齐远洛眼眶微红，内心揪痛，这个时候的姜氏分明是喜欢女儿的。
　　“多准备点准没错。你没事吧，怎么眼圈红红的？”
　　“没事没事，我激动。”
　　“哦，原来王爷也会激动，我还以为你不在意我腹中的孩子呢。”姜氏冷冷道，在她的认知里，她怀孕以来王爷齐仲谦便很少出现，“既然会激动，那名字取好了吗？”
　　“齐远洛……”齐远洛顺口道。
　　“还有呢……”见齐远洛答不上来，姜氏有些失望，道，“你果真还是更偏爱儿子，也罢，谁让你是手握十万重兵的王爷，家里有王位要继承。儿子名就你取，女儿的名就我取。”
　　“你希望他是女孩吗？”齐远洛小心翼翼地问道。
　　“王爷这不明知故问吗？我希望她是女儿，这样她可以不用担负平遥王府的未来。”姜氏说着，眼中带着哀伤，“你我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满手杀孽，我不想我的孩子也这样，我希望她可以远离斗争与厮杀，希望她可以一生幸福顺遂。”说着，摸着她那并不存在的肚子，眼神柔和充满希冀。
　　姜氏的话语给了齐远洛内心沉重一击，她本是带着这样美好希冀诞生的，可最终却活成了完成相反的模样。“你给她起了什么名字？”齐远洛哽咽地问道。
　　“齐思珞，可好？”
　　“好，好……”齐远洛呼吸沉重，面对姜氏的慈母爱意，她再也无法平静下去了，她更不懂彼时爱意拳拳的模样，为何会演变成后来的剑拔弩张，“你先休息，我……我还有点事要处理，我先走了……”齐远洛说罢，转头即走，几乎是逃窜着出去的。
　　“去吧。”姜氏只是淡淡回道，低头继续刺绣，对她认知里的齐仲谦的离开并不在意，似是早已习惯了。

　　齐远洛走到前厅，齐仲谦在那里等着，“父王，怎么会这样？”齐远洛心里有太多的疑惑。
　　齐仲谦叹了口气，合上前厅的门，他待会要讲的，将是一段很长的不为人知的故事。
　　“你母妃醒来后，便成了这样子，她认不得我了，她的记忆回到了她刚怀孕的时候，那时候应该是她最快乐最满怀期盼的时光。回到王府后，她每天都在重复着缝制小孩的衣服。”
　　“大夫怎么说？”
　　“没请大夫，我觉得她这样挺好的，至少她是幸福的。”齐仲谦顿了顿，目光幽远，说道，“你母妃是高祖义女，与先帝、翼王一起长大，也曾随高祖一起打天下，翼王宗景晟喜欢她，可她喜欢的是先帝宗景昂，不想却被宗景昂赐婚给了我，以此来离间我与翼王。可怜你母妃一心恋着宗景昂，帮他谋划太子之位，到头来却被心爱之人当做棋子赐婚给了她不爱之人又不爱她之人。那时我真心喜欢的人是你的姨娘，定远侯石衡的女儿石绿筠，无奈你母妃是皇帝赐婚，因此我也只好屈意敷衍，而她气愤被当做棋子，成亲不久便表示愿意与我结为同盟，只求我对她好一点，只是我俩彼此无爱，更多是互相防备，始终无法走到一起。却不曾想在一场醉酒后，彼此意乱情迷，有了你和长恨。知道自己怀孕后，你母妃每天只专注于迎接自己孩子的到来，对其余人事一概不管不问，生下你俩后，她更是把全部身心都放在你们身上。你母妃，原也是非常，爱你的。”
　　“知道。”
　　“可惜好景不长，你们三岁的时候，翼王与定远侯之乱，我带兵平叛，已将翼王定远侯等逼入绝境，时与翼王交好的土匪头子，为救翼王，偷偷潜入府中掳走了你和长恨，你母妃率府兵前去营救，不料却中圈套被捕。”
　　“土匪头子？”齐远洛震惊，翼王身为一朝亲王，竟与土匪有勾结。
　　“是，但其实也算不上勾结，说是土匪，其实也只是打劫贪官奸商劫富济贫，因此，朝廷倒也未曾镇压，翼王对那土匪头子有救命之恩，为报答，那土匪头子便掳走了你和长恨，以此要挟我放了翼王。”
　　“然后呢？”齐远洛好奇，妻儿与王府前途，他的父王当时只怎么抉择的。
　　“只是彼时，我已将翼王杀了，只不过那是翼王谋士陈观海易容成的翼王，而真正的翼王已和他三岁的小女儿偷偷溜走了。”
　　“父王，你？”
　　“是的，真正的翼王并没有死于那场叛乱中，看着绝望的他，看着他怀里奄奄一息的与你们一般大的小女孩，我不忍心便偷偷放走了他。我压下了翼王已被斩杀的消息，率轻骑连夜奔去营救。但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那土匪头子得知翼王已被我斩杀，异常气愤，为了报复我，由着手下……玷污了你母妃，并在被围剿兵败之际，抱着长恨跳下山崖。”齐仲谦力持冷静地讲着，那段经历，亦是他的痛苦，顿了顿，他看了眼齐远洛，沉声道，“自那以后，你母妃便变了个人，她无法接受长恨的死，无法接受自己被玷污，所以她才那么对你……”
　　“我知道，所以她把我当做‘耻辱’。”齐远洛回道，对母妃的遭遇心痛，亦对自己的无辜受屈感到心痛。三岁孩童何辜？她本身也是受害者呀！
　　“我知道这并不是你的过错，你母妃不该那么对你，可归根到底，我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故我也没颜面去要求你母妃放心心结，为了弥补你母妃，我几乎是对她言听计从。”
　　“父王，我明白。”齐远洛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冷静，“然后呢？”
　　“齐家府兵在山崖下搜寻半月却始终找不到尸首，便知长恨定是被那土匪头子金蝉脱壳掳了去，但时事情已掩盖不住，不得已，只好对外宣传，平遥王府郡主齐思珞被土匪所掳，已遇害，而将你扮为平遥王世子齐远洛。父王知道对不起你，对不起长恨，可为了王府，父王不得已为之。当时想着你扮作世子，只是权宜之计，只是没想到经此打击后，你母妃无法生育，而你姨娘亦对我心死，所以你这一扮便是二十年。”
　　“长恨呢，难道你就不找他了吗？”
　　“刚开始那几年，有在找，可人海茫茫，找一个小孩谈何容易，而你在慢慢长大，你的品行才能都是为父期许的模样，渐渐地也就断了继续寻找长恨的念头。只是到了你十五岁那年，长恨找上来了。”
　　“我明白了，真正的王府世子，总好过李代桃僵，可以理解的……”齐远洛极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洛儿，父王确实有让长恨作为王府世子的打算，可父王真的未曾想过要舍弃你，让长恨当回世子，也是为了让你恢复身份，能有自由自在的人生。只可惜，事与愿违，我忽略了长恨十几年压抑下的急切及积攒的怨恨，未等我妥善告知此事，他便已出手了，多次险害了你性命。在你自请戍边回京述职时，父王曾修书一封让你不要回京，只不过那时长恨已将你打落山崖，于是便有了后面的事。”
　　“父王，既是如此，为何一早告知我，我未必不会认同。”齐远洛追问道，她相信齐仲谦不至于要杀她，且当日阻止长恨起兵时，长恨自己也告知了，是他自己想杀的她，只是她有些愤怒，他的父王没足够信任她，但凡他有跟他讲过一点，又何至于闹至今天这个局面。
　　是啊，为何不一早告知？这个问题，齐仲谦一开始并非没有想过，只是假的平遥王世子齐远洛太过优秀了，他舍不得，私心想着留住她，“虽然你的身份输给了长恨，可其它方方面面，你都要比他优秀得多，父王私心想着，由你当着平遥王世子，乃至当平遥王，也未尝不可。可是……可是你终究不是，你的女子身份是王府的隐患，稍有不慎便有灭顶之灾，因此我想留住你，却又不敢留住你，是以父王对你一直……”
　　“我明白了。”齐远洛长吸一口气，极力压着胸膛的剧烈起伏，一直以来父王对她的严苛与疏离，她在此刻找到了答案，缓了片刻，她平静地说道，“父王，我理解你的矛盾，我不恨你。”
　　“洛儿，是父王及整个王府对不起你，你有理由恨，父王今日此言，不是求你的谅解，更不是想让你为了王府义无反顾去赢得此仗，而是想告诉你，你从未被舍弃，你一直以来都是父王、是王府的骄傲，父王由衷感谢你对王府的付出，也是真的心疼。以前是王府的重任剥夺了你的快乐，今后父王只想要你幸福平安，此仗输赢不重要，王府结局如何不重要，父王只想要你好好活着，好好享受你未曾享受的人生。”齐仲谦说着老泪纵横，他第一次在齐远洛面前留下了慈父的眼泪。
　　“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