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逑洲》水木糖籽

9、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一晃三年，战争打了三年，青未带着孩子盼了三年，眷娘也等了三年，终于到了战事结束的那一天。
　　眷娘同青未沿着堤坝散步，夕阳撒在草地上，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眷娘拉着青未在石头上坐下：“明日他们就回来了，期盼了这么久，如今却有些不敢相见了。”
　　青未心中也十分纠结，与阿衍分开三年，从未有过书信往来，不知道他是否活着。她既盼着军队早日回来，让他们夫妻团聚，又担心等不来阿衍，只得到一个与他阴阳两隔的消息。
　　“如果他们活着回来了，真希望从此以后没有战争。”青未望望蓝天，这么美好的天应该不会辜负她们所望。
　　眷娘露出了难有的忧虑：“未儿，你说，谢公子回来之后，会娶我吗？”
　　“那是自然，你们是奉父母之命，有媒妁之约，又过了五礼，你等了他这么久，不就是盼着那一天吗？”
　　眷娘叹了口气：“说起来，我与他不过几面之缘，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就算他要违了这婚约，我也无话可说。”
　　“怎么会？你不要多心，待岐哥哥回来，自会同你成婚的。”
　　眷娘点点头，看着夕阳，吹着小风，哼着小曲：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鲂鱼赬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

　　第二日一大早，城门口就已经堵了个水泄不通，都是前来迎接自家参军回来的男人，眷娘和青未也在其中。
　　及至午时，回城的队伍已经过了四支，接到人的高高兴兴回家了，没有接到的还在昂首期盼，人群也已经不淡定了。
　　“听说，只有两支队伍了，要是再没有回来的，怕就是回不来了。”
　　“真的吗？”
　　“我儿子刚刚回来，是他告诉我的。”
　　听闻有军中回来的人带来的消息，很多人围过来听。
　　“这当兵去的，哪一个不是盼着早日回家，脚程自然快些，年轻些的更是巴不得头一批赶到，不过一些老的少的走得慢点，伤残的估计就是那最后一批了。”
　　“你们看，来了来了，又有一支队伍过来了！”
　　不知道是谁一声欢呼，刚刚聚在一起的人纷纷散开，直奔城门口而去，眼睛不停地在队伍中搜索，眼巴巴地盼着能发现熟悉的面容。
　　眷娘挤到了前面，点着脚尖使劲地看，青未虽然搀着婆婆和姑母，但也在努力找寻二人的身影。
　　人群慢慢散开，哭的笑的也走向不同的方向。看到眷娘失望地走过来，三人眼里的光黯淡了。
　　“许是走得慢些。”也不知道青瑶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身边的人。
　　没等到亲人的已经有开始轻声抽泣的了，还有人不停地在祈祷：“哪怕是伤了残了，只要能回来都是好的。”
　　青未紧紧握住眷娘的手，掌心不停地冒汗，心里默默祷告：“阿衍，只要你能回来，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照顾你一辈子，不再让你离开我。”
　　城门口安静了许多，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了门外，甚至有不少人已经出城去接，只盼着能早点得到答案。
　　正是午时太阳最毒辣的时候，顾不得汗水湿透了衣衫，众人就这么默默站着。一阵马车声传来，所有人都激动了。
　　这支队伍回来的果然是伤兵，很多不能走的或者重伤的都是用马车拉回来的，光是看看还不一定能找到自家人，非得上前去，把躺着的认领回家。
　　那个身影出现的时候，青未感觉自己不能呼吸了。阿衍黑了许多，憔悴了许多，衣衫不整，满腿泥泞，一瘸一拐，旁边搀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谢岐。
　　两位娘亲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青未飞奔上前，抱住了阿衍，双双哭成泪人。

　　阿衍一定是累了，回家倒头就睡，一觉睡了一天一夜。在他睡着的时候，青未一直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想将这三年没有看够的都看回来。
　　没成想，张衍醒来后说的第一句画却是：“我要从军。”
　　青未第一次和张衍吵了起来，还是在这久别重逢的时刻。
　　“为什么？战争不是结束了吗？”
　　“仗是打不完的。”
　　“可你刚回来！”
　　“过两个月会有队伍前来募兵。”
　　“是我不够好吗？”
　　“不是，和你无关，这次入伍让我晓得了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兄弟。”
　　“可你腿有伤，即便回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提到腿，张衍的神情一下就变了，大吼道：“有伤又怎样？有伤就不能上战场了吗？”
　　青未被吓到了，捂着嘴跑了出去，委屈伤心一股脑涌上来，坐在廊下哭泣。
　　这三年，自己背负了多少，一个人怀孕，一个人生孩子，一个人伺候公婆，一个人做了很多本该由他做的事，好容易盼到他回来了，想着他腿不好，自己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一辈子，却没料到等来的却是他想再度离开的答复。
　　一张手帕递到青未跟前，她抬头唤道：“岐哥哥。”
　　谢岐担心张衍，来张宅探望，没想到看到青未如此伤心。
　　“是不是阿衍说什么了？”
　　青未点点头：“他要从军。”
　　谢岐若有所思：“早该想到你们反应会这么大，好在我还没说。”
　　“什么？”青未无比惊讶，“你也要去？”
　　谢岐点点头：“这是我们的约定。”
　　青未失望了，本想让他劝劝阿衍，没想到两人竟是一个心思。
　　“你一定很疑惑，我们好不容易从那个九死一生的地方活着回来了，为什么还想着回去。未儿，你知道吗？我们的命，是兀兄救回来的。”
　　“公孙大哥？”青未更疑惑了，“他和你们在一起？”
　　“早在我们与大部队汇合的时候就遭遇了一次伏击，死伤过半，阿衍的腿也是那次伤的，是兀兄带队支援了我们。你还不知道吧，兀兄参军比我们早，又英勇善战，已经是一队的先锋了。”
　　青未一直觉得公孙大哥温文儒雅，不太能想象他战场带兵的样子。
　　“后来双方陷入苦战，我军被围，再拖下去只怕会全军覆没，将领提出要抛出一支队伍做诱饵，撕开一道口子突围，兀兄领了命。”谢岐看了看青未，“结果可想而知吧？我和阿衍不甘心，跑回战场搜寻，硬生生把他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庆幸的是，兀兄还活着。”
　　青未现在有点明白阿衍之前说的“什么是兄弟”了，他们三人拿命换的彼此，这就是兄弟。
　　谢岐继续说：“兀兄的父亲是军官，他如今也是军官，注定离不开军队了，虽然战事已平，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哪里又要打仗了，我们便说好，要在一处做兄弟。两个月后，兀兄所在部会要募兵，到时候，我会去应征的。”
　　“你？阿衍呢？”
　　谢岐淡淡一笑：“你不是想留下他么？”
　　“可是……”
　　“你放心，他的腿落下了残疾，此次不是抓壮丁凑人数，募兵处不会要他的。”
　　“可是哥哥，你非去不可吗？”
　　谢岐露出了久违的坏笑：“怎么？舍不得我了？”
　　青未用力点点头。
　　“我得去啊，这几年兀兄身上的伤不少，我打算做个军医，看着他。”
　　听他这么说，青未稍稍放心了，军医总好过士兵，不用在前线厮杀，伤亡几率小很多，可她又不免担心另外一件事：“眷娘知道吗？”
　　提到眷娘，谢岐露出了一丝愧疚：“我会娶她的，此事已经和爹娘商量好了，下月初八成婚，这几年我亏欠她太多，看来还得一直亏欠下去了。”
　　“其实你可以选择的。”青未小声道。
　　“未儿，你要明白，可以选择的事情也多身不由已。”谢岐认真说道。
　　两人各怀心事，良久，青未方道：“你们都变了。”
　　谢岐看向青未。
　　“岐哥哥你从前顽皮捣乱，连姑父都拿你没办法，如今却沉稳感伤，说什么‘身不由已’；阿衍从前风度翩翩，与我相敬相知，如今却暴躁易怒；就连公孙大哥，提枪入阵杀敌，鲜血伤痕，听起来也不似从前般端庄谦和了。”
　　“未儿，你看懂了这些，我很欣慰，没错，人是会变的，但你要相信，无论如何，本心不会改变。”

　　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谢岐同眷娘成了婚，如愿成为军医；张衍成功地没有从成军，却成了教书先生；张衍的父亲告老还乡，两夫妻去寺庙吃斋还愿，要年前才回来。
　　将养了这些时间，张衍的心境也渐渐平和了，不再提从军的事，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
　　一日兴起，张衍带青未去邺水划船。
　　“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里，那苇丛后面，阿岐带我偷看你们采荇。”
　　青未笑笑，慢慢摇着桨。
　　“我还做过一个梦，也是在水边，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月光下一个姑娘摇着桨经过，宛若仙子。现在想来，难不成梦中那个人就是你？”张衍看着青未坏笑道。
　　青未抱着桨站在船头：“我都是孩子的娘亲了，哪里就像什么仙女了。”
　　“说到孩子。”张衍凑过来，在青未耳边轻轻说道“安安跟我说，她想要个弟弟了。”
　　寂静的夜晚，寂静的河边，月光轻轻洒下，小船轻轻摇晃，带起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