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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拾柒、我猜阳光会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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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在简书老家统共呆了四天。简书上过坟,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而后心情一直不错,身体状况也跟着稳定起来,于是趁着这个机会带黎蘅在村里逛了个整天,顺带向男朋友介绍了一番自己充满乡土气息的童年时光。
母校是小学初中“一体化”的,学校在离村两公里外的镇上,读小学那会儿,每天都是对门家的大叔送自己儿子上学时,顺带把他也带过去,两个小孩加一个大人骑一辆自行车走,当时觉得特别拉风,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小时候玩得最好的就是对门家那个儿子。后来这儿子去城市工作了,也就把父母接了过去;后山有一片废弃的采石场,当年玩打仗游戏,都往那里面钻,还到处说采石场的鬼故事吓人……到了初中高中,就没再住家里,初中住镇上的学校宿舍,每周末回家,高中直接就去城里读了,一个月才能回去一次。
母校没能去成,黎蘅倒是见识了那个传说中的采石场,用大人的眼光去看,不过就是一片狼藉的废工地而已,当年在小孩眼里却似乎再神奇也没有了。
简书现在看到童年时候的“战场”,似乎仍旧很兴奋,走虽走得慢,却根本闲不下来,挺着肚子手舞足蹈地向黎蘅讲解:这里以前有个石碓,是我们的指挥所,那边那个坑,就是对方战壕,因为没有两个指挥所,所以每次都要石头剪刀布,输了的只能蹲战壕,赢了的才有指挥所。基本上蹲战壕的话,那局就稳输了云云。
黎蘅觉得,从认识到现在,他都没见简书那么能讲过。以往只觉得他沉默得能当块人肉背景板,没想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大概真是人不可貌相。
说得累了,简书回过头去看黎蘅,却看见他一脸的无聊,嘴角粉饰太平的笑容都快扯僵了,便略微想了想,改变思路道:
“但是我带的兵,就算蹲战壕也能赢,厉害吧!”
黎蘅:“嗯,哈哈。”
简书:“……”
人生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个男朋友真是无趣得可以。石头战这么经典的游戏,居然完全不能让他兴奋?!什么情况?!
简书认真地分析了一下两个人之间的巨大代沟,转而问道:
“那……你小时候都干点儿啥?”
“我?小学跟我妈斗智斗勇,半夜爬起来偷偷上网玩儿电脑。初中的时候……不记得了,好像有一次跟风追班花,偷了我妈一瓶香水送她,说是洗手液,结果第二天被她妈妈气冲冲还回来了,说我诱拐她女儿来着……哈哈哈哈哈……”
简书:“……”
见简书神色变得有些僵硬,黎蘅才发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身世的低微,很长一段时间来,都让简书无法逃脱地陷在自卑里。这种感情并非从一开始就跟着他——黎蘅知道——至少在刚读大学那一段,他还常常兴高采烈地拿出家乡特产和大家分享:用餐巾纸仔细包好千奇百怪的零食,一边挨个放在舍友桌上,一边一个劲说“挺好吃的”、“你们尝尝看”、“我妈亲手做的,比外面卖的那些香”等等,东西跟话一样,花样不多,但真诚踏实。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和众人说起关于家里的任何事情,仿佛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让人觉得漂泊无依呢?
似乎是在知道了梁潜川官僚世家的身份以后?
似乎是在发现了,他的梁哥看上的东西,他全都送不起的时候?
又或是那一次,梁潜川带着他去了据说是某个友人的家庭聚会,而他最后魂不守舍灰溜溜回来的时候?
——黎蘅依稀记得,因为梁潜川说,做客有带礼物的惯例,所以那次,简书好像郑重其事地带了能有一斤那么多的地瓜干过去……
他不知道,那天在梁潜川那位友人家里,简书到底遇上了什么事——或说,他根本不敢去了解。
所以这份自卑,就像一条带钩子的铁索,盘桓缠绕在简书上一段无果而终的恋情里面,钩子嵌进皮肉里,动一动都是痛苦。而如今,在简书终于愿意再把这些往事拿出来回忆,自己却这样口无遮拦……黎蘅只觉得,自己仿佛带着炫耀的话,无异于撕扯他心中那个伤口,让它再次血肉模糊。
甚至连一句解释的话也觉得说不出来——多么浅薄、多么可笑!
“你刚刚……说什么?”果然,简书放开了一直拽着黎蘅的手,后者上前一步想要把简书抓回来,却捞了个空。
黎蘅彻底慌了神。
然而下一句话,却彻底敲懵了黎蘅——
“你还追过女生?还班花?黎蘅你……你一个死基佬又、又长得这么……还撩妹?你还送礼物?!”
黎蘅:“……”
瞄了一眼站在一米开外的简书,人好像是真生气了,绷了一路的形象也不要了,一只手来来回回在腹底摩挲着,看样子是疼了。
黎蘅脑袋还发着愣,身体倒是已经本能地上去扶住了简书。
简书把头搭在黎蘅肩上细碎地喘气,突然伸手在黎蘅脑袋上糊了一巴掌,力道不大,但是能够简单粗暴地传达自己的出离愤怒。
“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说。
黎蘅这会儿倒是跟上节奏了,赶忙安抚地拍了拍简书的背,开口解释道:
“我在遇到你以前,可都是钢板直,撩个妹也正常啊……不过我最后还是做了死基佬,这是你的魅力,知道吗?”
也不知简书到底有没有领情,反正他用头狠狠顶了一下黎蘅的肩膀,黎蘅失笑,对于他这个火气上来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攻击模式表示没眼看。
“我都没被你……送过礼物。”
大概是害羞了,简书声音又闷又小,但共鸣使得黎蘅胸腔一阵酥麻。
“就为这个生气?”
简书不说话,仍旧不太规律地喘着气。
“简将军,”黎蘅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身后的碎石场,饶有兴致道,“就你这沉不住气的样,是怎么带领你的兵拿下对方大水晶的?嗯?”
简书不急着答话,等气慢慢喘匀了,才开口道:
“跟你讲不明白。”
过了一会儿,又说:
“黎蘅,我头晕。”
(55)
控制高血压的针水停了一周多,病症终于还是复发了。
简书上午从采石场回来,就一阵阵地眩晕。没严重到天旋地转的地步,但绵延不绝的如同晕车一般的感受,也足够让人迅速消耗掉精力。才刚刚傍晚时,黎蘅已经觉得阿书的脸色白得有些泛起青灰了。
偏偏头晕最容易让人犯恶心,以致许久没有再出现的停药反应也一起找上了门。
黎蘅一步也不敢离开。
降压的药吃下去,却好像并没什么效果,简书伏在黎蘅肩上,脊背一下儿一下儿地抽挺起来,显然是在小幅地干呕,吃进去的东西却统统吐不出来,偶尔能嗳出一口气,大多时候则连这个也做不到。黎蘅催命似地给医生打电话,得到的答复却是,因为简书一次性服用过大量的安眠药,导致了身体吸收功能的麻痹,口服的药品,见效自然要比正常人慢许多,药的剂量是不能随便加的,所以唯一的办法,也只有熬——熬到药物控制住血压。
简书隔着电话也大致听明白了医生的解释,喘着气儿自嘲说,自己作过的死,最后都是得还债的。
黎蘅已经很久没听过简书说这些消极的话,一时间竟不知要怎样开解。
好在没过多久,简书便自己岔开了话题,要黎蘅和自己随便聊点儿什么,分分神。
黎蘅想了想,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中带点儿玩笑的意味,问道:
“你早上……真的吃醋了?”
“嗯?”
“我追班花的事情。”
“对啊,吃……吃醋了……”简书声音有些虚,说话断断续续的,听不大出情绪。
“因为这个生气的?”
“不是。我气我、不够好……不能、让你从一开始……就喜欢。”
这一阵大概是难受得紧了,简书说话时,黎蘅都能感觉到人后背抽搐。
“扯到哪儿去了?我那个是初中的黑历史,那会儿还没见到你呢,”黎蘅宠溺般地解释着,但不知是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这氛围并不太正常,“要是那时候就认识你了,我肯定不追班花。现在也只喜欢你,好不好?”
简书小幅在黎蘅肩上蹭了蹭,表示知道了。
其实,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这么一桩小事究竟哪里值得自己发火,只不过在那一刻,他仿佛能够看到那位漂亮又光鲜的小少女,她健康、干净、明朗,她牢牢吸引着他的阿蘅的目光,在那个时候,黎蘅的世界里,没有他的位置——这个认识使他抓狂。
那种暴躁的感情稍纵即逝,现在甚至回味不起来,但它真实存在过。
简书心里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但不想再说给黎蘅听。
村子里没什么夜生活,太阳落山之后,就已经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气了。隔江倒是有一片开发成旅游景区的小镇,建筑物上都镶了灯光,好像还有酒吧里驻唱的歌声隐隐约约飘过来。
简书还是不舒服,嗫嚅着坐不住了,要躺下来,黎蘅怕他喘不过气,便换了个姿势,坐到床头,让简书枕在自己胸口侧躺,又在中间空的地方垫了枕头被子。等简书的干呕渐渐平息下来,呼吸变得平稳时,黎蘅的腿已经麻得仿佛没长在自己身上了。
第二天是无论如何得回城的。
医生头晚就提醒过,简书的状况,依靠口服的那点儿药,最多能稍稍缓和一些,要是不想有生命危险,最好尽早回去挂水。
早晨的时候,简书看上去已经无虞了,黎蘅轻手轻脚起来收行李,等准备好早饭端进房间,发现简书也醒了,大睁着眼睛发呆,眼神落在一个空茫处,缺少神采,也不含什么感情,空洞得令人心慌,黎蘅心底一揪,隐隐觉得这神情莫名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看到过的。
发觉有人进来,简书很快便回了神,眼神回了温,冲黎蘅笑,把手伸出被子举在半空,等黎蘅来牵。
前后恍似截然无关的两个人。
吃饭的时候,简书仍旧食欲旺盛,自己的面吃完了,还把黎蘅碗里的抢走一半,走以前,要不是黎蘅拦着,人还要再买两根油条吃。
没上高速公路的时候,简书把窗子大开着吹风,一手虚托着腹底,一手支在车窗上,看外面不断倒退的景色。
直到黎蘅以怀着孕不能吹风为由关了窗,简书佯怒地扔给黎蘅一个示威的表情,闭目养神去了。
——结果一路睡到家门口。
两人说说笑笑上楼,简书任由黎蘅搀着慢慢走,泛白的唇角有笑意。
黎蘅还是觉得心慌,没来由地。
(56)
简书稍微恢复了一些,就开始在家里工作。
一般上午挂水——两瓶控制血压的,一瓶补充营养的;挂完水再补个眠,下午人就待在书房里埋头苦干。
黎蘅崩溃地发现,这个人一旦搞起学术,哪怕自己抱着他又亲又啃,估计他也不会多分一点心过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前那个替全寝室人修改设计图的学霸,还是记忆中那个样子,好像没什么改变。
书房的椅子毕竟不舒服,黎蘅试过在上面堆多几个靠垫,但工作大半天下来,简书还是腰酸腿麻的,躺下就不想动了。
晚上黎蘅洗完澡进卧室,看见简书侧躺在床上,手里还举着写字板涂涂画画的,一脸严肃。黎蘅拿了舒缓皮肤的乳霜上床,手伸进被子里掀开了盖住孕腹的睡衣,简书挪了挪写字板,给黎蘅留出动作的空间,还是盯着纸上的算式作思考状。
“休息会儿,弄一下午了。”黎蘅一面给简书揉腰,一面提醒道。
“嗯?等一下……”
简书心不在焉地应着,提笔要写字,却发现黎蘅这位置略有点碍手碍脚,只得反手拍了拍黎蘅,商量道:
“还早呢,过会儿再弄吧,我马上结束了……”
黎蘅彻底无奈了,坚决干脆地抽走简书手里的纸笔:“不急在这一会儿,明天再算。”
简书将手臂横档在额头上,拳头握紧又松开,黎蘅知道,这是他烦躁的表现。
“我拖着进度……这个课题这学期结不了的。”简书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解释,语调有些压抑。
“不至于,那些老头子脑袋怎么可能有你转得快?他们还靠你呢。”黎蘅安抚着,把乳霜挤了一点儿在手上。
简书沉默了一下,等腹部传来有些凉的触感,才伸手拽了拽被子,放柔语气道:“被子不要了吧……”
“你会着凉的。”
“这样全涂到被子上了……”
“不会,我心灵手巧。”黎蘅玩笑道。
简书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阿蘅,我怎么觉得……有点儿污?”
给简书摁了有二十分钟,黎蘅才停手,把乳霜搁回原处,躺进了被子。简书只觉得腹部被胎儿顶起的那一块,连带着后腰都温温热热的,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皮肤上仿佛要张裂开的紧绷感也缓和了很多。
借着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的一点点灯光,简书看到,黎蘅额角覆着一小层细密的汗珠,鼻头也有一点,忍不住上手替他擦拭。
“嗯?怎么了?”
黎蘅抓住简书的手,有些不解。
“出汗了你。”简书对他耳语道。
“哎别弄了,手放回去,睡觉。”
简书还是在黎蘅额角蹭了蹭,感觉掌心一片湿润,这才把手放回被子里。过了一阵子,黎蘅又听到他小小声说话:
“对不起啊,黎蘅,让你那么辛苦。”
“你哪来这么重的心思,我是热血难凉,还青春年少呢好吗。”黎蘅语调轻松地开解着简书。
“……嗯。”
“睡了。”
“嗯。”
简书笨拙地翻了个身,与黎蘅面对面,伸出手要抱。黎蘅把人圈进怀里的时候,发现阿书气息稍有些不匀。
明明不过是这么一个小动作而已……黎蘅心底有些泛酸。
失眠到半夜。等确认身边的人睡熟了,黎蘅才悄悄翻身起床,拿着手机蹑手蹑脚离开卧室。
简书很快也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托着沉重的腰腹挪了挪身,把头靠到黎蘅的枕头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闻见黎蘅的味道,才觉得慌乱烦躁的心思稍微平静了一点。
他听到阳台上传来打火机点烟的咔嗒声,还有压得很低的说话声。
“……嗯,烦躁……早晨醒来会发呆……没,还没有过……”
简书自嘲地笑了笑。
对啊,在这个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看着自己的男人面前,这些反常又怎么可能不被察觉、不被发现?
黎蘅有些粗暴地捻灭了烟,很快又点燃一支,猛吸一口之后,就任由它在手指间一寸一寸燃烧下去。
抑郁症复发。
这是他早就料到的、却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这个情况是不可避免的,治疗中期停药,还在妊娠期内,能保持到现在这个状况,也已经非常不容易了,病人很有毅力。”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些话,黎蘅却愈发觉得心疼得厉害。
“最好能说服患者,让他到我这里来做心理疏导和咨询,现在这个情况只是中轻度的复发,会比较容易有改观的。”
“他……他比较排斥心理咨询……我只能试试。”
黎蘅只觉得自己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浮现出简书无助的眼神、空洞的表情,感到手足无措。这一刻,他忽然想起那天在老家见到的、简书的那个模样为何这样眼熟——一年多前,他的阿书刚刚在医院苏醒时,就是那个模样。
他以为,有了爱人、有了孩子,有他每天的陪伴,抑郁症这种问题很快就会迎刃而解的,然而现实却告诉他,这种梦幻的情节,根本没有可能发生在像他、像简书这样普通人的身上。
“医生,您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救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旋即传来医生近乎肃穆的声音:
“抑郁症反复,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不仅仅是对于患者本人,对患者亲近的人也是一样。但是家属必须得保持冷静、表现出坚强和信心,否则只会加重患者的病情。”
黎蘅点头,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到,又赶忙应了一声。
“我虽然不太清楚你们的具体状况,但按照患者现在的情况来看,你做得很好——单凭他自己努力,是不可能保持这种状态的,你得继续帮助他……”
黎蘅又和医生聊了一阵,再次确认注意事项——尽管这一年多以来,这些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早已牢牢刻在他心上——通话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结束。
黎蘅仔仔细细冲了个凉,直到确定身上是不会再留下烟味了,才回到卧室里,看见简书蜷着身子缩在自己的枕头上,腹部被压迫着,孩子大概是不舒服了,把简书的肚子顶出一个一个的小包,简书眉心锁着,却不放松身体。
黎蘅躺回去,沿着简书的脊骨来回抚摩,在人耳边轻声道:
“别这样团着,肚子会不舒服的。”
简书渐渐放松下来,发出吃痛的抽气声,黎蘅于是又给他揉了揉肚腹。
“去哪了?”简书问。
“□□焚身,洗澡去了。”黎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
“老司机。”简书打趣了一句,不说话了。
黎蘅希望他们的快乐,都是真心的快乐。
但无奈,他们都只是不想让对方太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