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Yosii

20、《鬼意森然》

　　一

　　拧两圈钥匙，打开门，伴着楼上练习不辍的单调琴声，童乐然踏进了毫无人气的漆黑玄关。
　　“钟先生？”他招呼了一声，打开了灯。
　　灯光亮起，客厅的沙发里坐着一只身体半透明的鬼。就各个方面而言，这只鬼都显然是相当不同寻常的一位。那英俊贵气的面容，端庄严谨的坐姿趁得这个旧沙发仿佛是高不可攀的龙椅。
　　童乐然是这个现代且科学的社会中难得一见的阴阳眼，而且是青天白日都能见鬼的那种高端版本。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和各式各样的鬼打交道甚至在一起生活。最近一直在相处的就是租屋里的这只……
　　大概是强迫症使然，但凡屋子里有一丁点不合他意的，这位姓钟的鬼先生都要折腾一番，比如把物件硬挪到自己中意的地方什么的，前几个租户全被生生吓跑了。看在鬼屋租价跌破天际的份上，童乐然直接租了三年。一般人能吓到心脏病发作的阴宅鬼屋，在他眼里充其量不过是多个室友而已。在大城市里能有这么便宜的房价，根本就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好吗？！
　　别看身体条件得天独厚，他的工作却和妖魔鬼怪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个苦逼的小程序猿，死宅脑力工作者。今天收尾了一个大工程，项目里的所有人晚上一起去聚餐，明天终于可以稍微歇一下了。得了领导的话，接下来的两天，再有什么小的BUG他可以直接在家搞定，不用特地再跑去公司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外面很热闹。”钟先生看了他一眼。
　　“哦，是万圣节。”想起餐厅里布置的那些南瓜、蝙蝠和女巫装饰，童乐然说道，“今天是10月31号了。”
　　“万圣节是什么节？”
　　“钟先生你究竟是哪个年代的人？”童乐然挑了挑眉毛，“你知道圣诞节吗？”
　　看身上衣服的式样，这只鬼绝不是什么古代人。说实在的，和其他鬼比起来，面无表情，话也很少的钟先生显得有些……冷漠，没有人情味。虽说他已经是鬼了压根不需要“人情味”这种东西吧，但不论如何，作为一个新时代的鬼，他不该连万圣节都没听过。
　　“你还没回答我。”
　　“好吧，是外国的鬼节。他们比较喜欢狼人、吸血鬼、女巫、幽灵之类的设定，连带着国内也有了过节的气氛。”
　　“原来这边的鬼是跟着外国的鬼怪一起过节。”
　　“你怎么知道？”
　　“窗外，有很多鬼经过。”
　　不知道为什么，童乐然觉得钟先生的语气里似乎有种淡淡的羡慕。搬到这间屋子已经有半年了，这位鬼先生就始终端坐在屋子里，仿佛没有任何想要做的事情。这年头，外面的鬼都嗨皮得很，完全没听过困在哪里不能走动的设定。看着钟先生的样子，他就觉得自己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压着……闷闷的。
　　童乐然脑子一抽，说道：“我带你出去逛逛吧。”

　　二

　　童乐然有块玉，成色还不错，雕的是个竹子，取节节高的意思，这下拿出来挂在脖子上当媒介，就这样揣着一只鬼出门了。
　　附近的大商场万圣大卖场举办得十分专业，几乎每家店铺——不管是卖什么的——都被精心装点过。作为一个技术宅，童乐然很少逛街，毕竟，这年头动动手指就送货上门了何必浪费时间在商场里走来走去呢？但是这次为了让钟先生看个够本，他刻意放缓了脚步，尽可能把不同风格的购物区域都走上几步。
　　钟先生藏在玉里，见到感兴趣的东西还会让童乐然停一会儿，欣赏片刻。
　　在一家蛋糕店门口，童乐然站了足有几分钟。橱窗里应景的万圣小蛋糕摆了整整两排，精致可爱。可能是他“垂涎欲滴”了太久，导购小姑娘笑吟吟地出来请他免费品尝了一小块。
　　“好吃吗？”小姑娘和鬼先生的声音几乎重合在一起。明明是不一样的声音，却都抱着几分期待，听上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有那么一点点温暖。
　　敌不过小姑娘那亮闪闪的眼神，童乐然主动买了一块小恶魔造型的蛋糕。他并不排斥蛋糕这种一点也不man的甜食，相反，作为脑力劳动者，他相信适当的糖分对于自己的工作是非常有帮助的。
　　可能是看他年轻秀气，又买了应景的货品，小姑娘做主，送了他一个纸质的发卡。和小蛋糕是同款装饰，别在头上，就戴上了一对小恶魔的红犄角。
　　迎面又走过来几个年轻姑娘，说说笑笑，头上不是别着小恶魔犄角就是南瓜，钟先生开口了。“这是万圣节的风俗吗？”
　　到了远离旁人的地方，童乐然才低声解释。“算一半吧，人家的正经风俗是让小孩装扮成妖魔鬼怪的样子，提着南瓜灯，一起去挨家挨户要糖果。遇到不给糖的人家，就小小地恶作剧一下。其实作为大人，只要发糖就行了，她们只是觉得这样打扮好看，蹭一蹭过节的气氛。”
　　“原来如此。”
　　本来今天聚餐，回来得就晚，童乐然踏出商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提着装蛋糕的口袋，慢慢走回小区。
　　即将踏入小区门口的时候，他胸口的竹子里传出钟先生的声音。“你带我见识过了人类的节日，我非常满意。那么礼尚往来，我带你去见见鬼界过节的样子吧，要去吗？”
　　“……我能回得来吗？”童乐然迟疑了一下。虽然是有点想但毕竟人鬼殊途，万一自己越界了，把命交待在那边就玩过了。
　　“我既然带你过去，自然就会带你回来。”说完钟先生的身影从玉中钻出来，半透明的身影浸润着月光，仿佛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从内到外地发出温润的光。一向表情淡漠的钟先生这时忽然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也许是他微微笑起来的模样好看极了，让人晃神到没有脑子拒绝；也许是即将到来的两天休整足够撑起一场彻夜狂欢，反正不知道刚刚几秒钟发生了什么，童乐然就发现自己已经点头同意了。

　　三

　　没有继续回去而是沿着小区的外墙一路走下去，街面上路人的身影渐渐消失了。这条路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童乐然发现，自己大概也走不到头了。旁边的小超市已经出现第三回了，这种情形完全可以用“鬼打墙”来精准地描述。
　　好在负责引路的钟先生还在他身边，没出现什么突然消失之类令人不安的戏码。
　　童乐然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样走真的能到？”
　　钟先生抬起头来望着前面。就在原本空无一人的前方，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个人。他们继续往前，走近了些，看到那是一只坐在路边烧纸的鬼。
　　“那是鬼界灯。你去跟他要一盏，提着灯，你就和鬼没有两样了。”钟先生缓缓道，“去，就说，钟森借你的灯，一盏灯，一次机会。”
　　童乐然乖巧听话，一字不差地向那鬼复述了一遍。那鬼满目感激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从身後哪里掏出来一个纸糊的，还没巴掌大的小灯笼，又从地上抄起几片没烧完的纸钱零零碎碎地丢进去，等那盏灯笼彻底亮起来，才双手呈着，恭恭敬敬地递过来。
　　道了谢，童乐然提着灯笼，跟在钟森旁边继续向前走。四周开始出现浓白的雾气，很快就遮盖住小区的高楼，能见度越来越低，最後除了身边的鬼，什么都看不见了。
　　“刚才那个发卡，还有蛋糕……可以烧给我吗？”钟森迟疑了好长时间，才提出这个要求。
　　向他确认了一下做法，童乐然就把那两样东西塞进了灯笼。等到它燃尽，一模一样的发卡和小蛋糕就出现在了钟先生的手里。童乐然看着他摸索了一阵，单手戴好了发卡。小恶魔犄角俏皮地立在鬼先生的头上，在自己面前，是一个英俊的小恶魔托着一块同样生着犄角的小恶魔蛋糕。这一刻，钟先生的神情有点茫然，又有点欣喜，站在那里呆愣愣的。
　　他看着童乐然，语气不太确定地问：“是这样戴吗？”
　　突然之间，童乐然感到自己心底一片柔软。也许这就是钟先生以前没有的，以及，现在想要的。
　　“是的。”他在这刻感到有种暌违已久的，情真意切的欣喜，“钟先生，节日快乐。”

　　四

　　四周的雾气开始消散。他们离开了鬼打墙的小区周边，来到陌生的街道。四下里都开始出现鬼。
　　童乐然面色如常，鬼什么的，他平时早见惯了。
　　不过稀奇的是，今天的鬼为了迎合万圣节这个特殊日子，都盛装打扮了一番。放眼望去，除了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缠满绷带的丧尸之流八成是本色出演，其他的都给自己换了个新鲜角色。懒家伙直接罩个白床单就敢声称自己是幽灵，勤快的会刻意戴几个饰品，配一套COSPLAY的服装，最精彩的是个女鬼，整来一套精致的紫色魔女服不说，道具是个长把的扫帚，还不知道从哪里拎来只已死的黑猫客串自己的小伙伴。真是大写的服气。
　　童乐然被这些不遗余力的扮相逗笑了。他见得多，这些鬼也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的每一分喜怒哀乐也都是真情实意。人鬼殊途，不过是大家活在各自的世界而已，不需要畏惧，也不必用什么另类的目光去看待。
　　就算是鬼……谁以前没当过一个“人”呢？
　　“这边。”
　　手上一凉，钟先生已经牵起自己的手，向前走去。
　　这倒稀奇了，竟然能碰到自己。以前可从来不会的。童乐然有点诧异。是这里的环境使然，还是这盏灯笼足够特殊，“自己和鬼没有两样”也就意味着能碰到了？
　　钟先生见他留意其他的鬼，心口有点原因不明的堵，一口气不顺就带着他离开那里，走过一片又一片街区。盛装的鬼越来越多，有不少都在用一种奇妙的视线注视自己。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一个一定要去的地方，在这里走得越久，就越能清晰地感觉到
　　——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召唤自己，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之前从没有过这种迫切想要做什么的念头，待着就待着，坐着就坐着，最大的执念也就是东西不顺眼了必须按自己的心意摆好，更多的追求一点也没有。直到……现在，带着童乐然走进自己的鬼城。
　　钟先生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这停顿太过短暂也太过细微，连一眨眼的时间都不到，身边的人类根本没有察觉到。
　　这个念头很古怪。
　　谁的……鬼城？

　　五

　　尽管是来观光的，童乐然的大部分注意力仍旧在钟先生身上。作为一只鬼，对方的手不可谓不凉。但就像块玉，握得久了，自然就暖了。况且他这幅急匆匆的模样，倒像是赶着去做什么事情般。
　　童乐然实在无法想象，这个整天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的鬼，到了这里需要争着抢着去做什么。他被紧紧攥住了手掌，一直向前走。
　　这条街的尽头是一处巍峨的宫殿。正中间悬的牌匾是空的，什么字也没有。负责看守殿门的四个守卫看见他们那副擅闯的派头都是一脸的愕然。四个守卫八只眼睛直勾勾看着鬼先生拉着童乐然走进殿里，愕然归愕然，一点动手拦下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干嘛？”说实在的刚刚闯入的时候心虚得不行好吗？！但没有被拦这件事让童乐然意识到，也许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
　　很快走过空阔的前庭，钟先生带着他走进正殿。看清座上那只伏案办公的鬼的时候，童乐然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个梦。
　　这、这不是钟先生吗？
　　那自己身边这位？
　　这可真是不折不扣的，见了鬼。

　　座上那位放下笔，带着笑意抬起头来，下一秒看见个戴着小恶魔犄角，托着一只蛋糕的自己，脸上表情都愣愣地定住了几秒。
　　没有对比就没有，呃……童乐然立刻察觉到，上面那位比起自己身边这位，表情和动作都要更鲜活也更自然些。自己一直以来认识的钟先生，似乎天生就……缺失了什么东西。
　　“你终于肯回来了。”上面的鬼起身走下台阶，他的视线在鬼抓着年轻人不肯放的那只手上转了转，来到童乐然脸上，“想必就是你的功劳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钟森，是这里的城主。”
　　“那……他？”
　　“他是我的一魂加一魄。”钟森笑笑，“走丢啦，毫无追求，还一直不想回来的那种。”
　　童乐然很是不解，转过身子看着自己身边的钟先生。“那……你现在是……愿意回去的意思吗？”
　　对方攥着自己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没有分毫想要放开的意思。
　　“冒昧问一下，这个我，”发现年轻人对另外一个自己的辨识度很强，钟森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嗯，他为什么要和你来这边？”
　　“他说鬼界在过节，带我来看看。”
　　“我会完成这件事的。所以，我们先解决一下我们两个的事情，好吗？”钟森面带微笑，询问自己的一魂一魄。
　　戴着小恶魔犄角的钟先生似乎不太相信地看着他。“你不会忘了吧？”
　　“怎么会？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是不会忘的。”
　　钟先生沉默了几秒。
　　“你说得对。”他扭头看向童乐然，语气淡然，“等我一下。”
　　也许是他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反而让潜藏的感情彻底迸发，童乐然突然感到特别不舍。一魂一魄也是自己认识了半年的那位钟先生，就要失去他的感觉在这一刹那无比强烈。他感到心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尖锐的疼。
　　没有反悔的余地，钟先生和钟森同时向前走了一步。一阵柔和的光芒亮了起来，继而是一阵微风绕着他们旋转。童乐然只觉得手心里一空，刚刚被捂暖的温度就这样消失了。他眨了眨眼睛，压下心脏里那些无法启齿的感觉。
　　站在自己面前的，只剩下了一个钟森。
　　是钟森，却是一个头戴小恶魔犄角，手里托着小恶魔蛋糕的钟森。

　　六

　　童乐然盯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怅然已失。自己已经习惯了和钟先生在一起过日子。虽然话不多，可对方的存在感一直很强。只要他待在屋子里，自己就肯定会把注意力分给他。那是一种无时无刻都有的在意。
　　眼下两个只剩了一个。童乐然很清楚，自己认识的那个钟先生已经不见了，回到了他该回的地方……可能唯二能证明他存在过的东西，就是小饰品和小蛋糕了。
　　他想，也许自己明天可以再去店里买一个一样的，纪念一下？
　　视线中，钟森伸手摸了摸头上的小犄角，这对于他而言大概是完全没有过的行为，脸上也跟着现出几分难以想象的新奇和孩子气。
　　“这个蛋糕，我可以吃吗？”他不无期待地问。
　　“当然。”童乐然低声说，“他……你看了很久。”
　　钟森很感兴趣，把他拽到桌案边让他坐下，自己非常享受地吃掉了这个小蛋糕。
　　“很甜美，这真是个很不错的万圣节礼物。接下来，就像我作出的承诺那样，跟我来吧，”钟森眼底漾起一丝笑意，他站起身，非常自然地再次执起童乐然的手——就像之前他的一魂一魄做过的那样——说，“带你出去走走。”
　　童乐然有点迷茫，被他拽着向外走。手被抓住的感觉陌生又熟悉，也许是“钟森就是钟先生”的感觉太过明显，那种空落落，令自己冰凉的东西一点一点消失了。
　　好像真的，没有任何变化。
　　钟森就是钟先生。

　　跟着钟森走出大殿的後门，再穿过几道精巧的门，童乐然赫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条热闹繁华的街上。这里看上去正在狂欢，盛装打扮的鬼几乎比之前看到的加在一起都要多。
　　钟森的出现引起了所有鬼的欢呼。那些女巫、南瓜头、幽灵、狼人和吸血鬼纷纷兴奋得高叫，挤上前来，力求在他面前露个脸。
　　“城主真的来了！还打扮了！劳资赢了，拿钱来拿钱来！”一只健壮的狼人开怀大笑，动作太大，他把头都笑掉了。顿时四周一片哄堂大笑。
　　童乐然才看出这位是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只狼头，硬套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你一直在忙？”他侧目。
　　“是，”钟森笑笑，“毕竟我掌管一座城。”说着，他从旁边一个小摊子上拿起一杯饮料，浑身绑着绷带，激动到手脚僵硬的摊主满脸都是与有荣焉的表情。
　　“一次机会。”他对摊主说。
　　摊主千恩万谢，还想再塞给童乐然一杯饮料，被钟森摇头拒绝了。他对童乐然解释道：“这里吃的喝的你都不能碰，只能带你看看。”
　　童乐然晚餐吃得足够饱，尝不到鬼城的饮品，一点也不遗憾。他的注意力被一句话吸引了。“一次机会是什么？借灯给我的那个鬼，你也许了他一次机会。所以，这是城主大人给他们的奖赏？”
　　钟森笑吟吟地点头。“查看沉缘镜的机会。如果他们自己不用，把这个机会卖掉，也可以卖个好价钱。”
　　童乐然：“……”好感兴趣。
　　这种听起来似乎和前世今生或者什么转世情缘有关的玄学最招人喜欢了！他满脸都写着“好想看”，眼睛明明还在看着周围的景象，可一颗心早就不知去向了。
　　钟森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还在牵着童乐然的手，就用指尖刮了刮他的掌心。“你想看，嗯？”
　　大概是痒，对方的手掌立刻一缩，被他不着痕迹地抓紧。
　　“这个……当然是想看看的，见识一下嘛。”不光是掌心，童乐然的心里也同样痒痒的。
　　“好，带你去。”
　　童乐然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什么？！这真的可以吗？！”
　　钟森挑了挑眉毛，露出一个得意洋洋又好看到令人目眩的笑容，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城主。我说了算。”
　　童乐然在心底给他比了个心。
　　就喜欢你这种有权力还舍得用的人，不，鬼！

　　七

　　外面群魔乱舞的热闹景象也见识过了，童乐然迫不及待地要跟着钟森去见识那什么“沉缘镜”。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大殿里。钟森领着他，从偏殿走台阶去了地下。看样子沉缘镜是安置在了一处地下室，完全颠覆了童乐然心中那种“宝物必然高不可攀所以要放在离天最近的地方”的念头。
　　向下走了足有三四层楼的高度，他们来到一所空空如也的圆形石室。
　　“站到中间去。”钟森招呼他过去。
　　等到童乐然就位，钟森站在台阶最後一级上，对他说：“我不能过去。你集中注意力，看着脚下。”
　　低下头，童乐然才发现，石头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自己和天花板的影子。天花板上的纹路复杂繁琐，还写了许多像是文字但一点都不认识的符号，一圈叠一圈，如同一个中二气质爆表的魔法阵。
　　这时，头顶的纹路开始发出淡淡的光来，连带着脚下也一并亮起来，把他夹在中间。慢慢地，似乎飘起了白色的雾气，童乐然抬头向钟森的位置看了一眼，对方已经消失在雾气中了。
　　……总觉得自己再念几句台词就可以召唤从者开启英灵之战了呢。
　　不对，集中注意力。
　　浓重的雾气忽然涌动起来，似乎有什么正在雾气中行走，可再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了。
　　童乐然看看脚下，再看看四周。事先没个说明，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应该看哪里，更不敢随意走动。
　　雾气忽然一闪，钟森从对面走了过来，带着一种堪称温柔的笑意站到了他的面前。
　　童乐然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主心骨了。说真的，看不见他的话，多少都是要揪起一颗心的。
　　“我应该看哪里？到底会看到什么？”他问完停顿了一下，突然疑惑起来，“等等，你不是说不能下来吗？”
　　刚打算回答的钟森倏然闭上了嘴。
　　……下来？下哪里？

　　钟森始终保持着缄默与微笑，温柔地看着童乐然。虽然他的注视不会令人感到尴尬，可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太对。直到雾气开始散去，他才後退几步，悄悄没入整片的白色。
　　“结束了。”
　　童乐然回过头，迎上了神情有些怪异的钟森。对方站在那级台阶上，似乎一步都没有挪动过的样子。
　　钟森吸了口气。“你看见的，是我？”
　　童乐然诧异地看着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所以，那真的不是你？！”视线滑到对方头顶，他猛然察觉到是哪里不对，“果然不是你！他没有戴犄角。我忘记了。”
　　钟森忍不住摸了摸头上的饰品。
　　“等等阿你给我解释一下？沉缘镜到底看的是什么？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我们边走边说？”
　　“好。”

　　八

　　有城主亲自送自己回去，童乐然感到万分荣幸。
　　一路上，钟森都非常自然地牵着自己的手，童乐然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来时也是这样。自己一个大活人，哪怕提着鬼界灯，也总有些担心会被哪只鬼识破。有城主保驾护航，至少安全绝对不成问题。
　　“沉缘镜，是为了看牵扯最多，关系最密切的人或者鬼。”
　　童乐然想了想，发现自己对“关系最密切的是钟先生”这件事并不反感，甚至隐隐有几分欢喜。
　　“这辈子还是下辈子？”
　　——或者说，是活着做人的时候，还是死後做鬼的时候？
　　“都可能。这个随缘，要看沉缘镜的心情。”钟森想了想，“不过我并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下辈子’。”
　　童乐然看他。“城主难道不老不死吗？”
　　“以活人的眼光看来，差不多是这样吧。”
　　那……童乐然心说，我和你的关系最密切，究竟是我的这辈子，还是我的下辈子？
　　说话间见到了那只烧纸钱的鬼，鬼界灯被他还了回去。没了灯作为媒介，人鬼殊途，童乐然也不会再碰到鬼的身体了。钟森没再牵他的手，不过也没有离开，而是继续陪着他走过那片鬼打墙的地方。
　　“你……”童乐然看一眼身边的鬼，想到自己以後兴许就见不到他了，一时间失落起来，“是不是以後就要去忙你的事情了？”他顿了顿，“你说当城主很忙。”
　　“我还有一句话没说。”
　　“是什么？”
　　“我希望你看到的，是你的这辈子。”
　　童乐然发现自己的脸红了起来。
　　“我的一魂一魄都记得喜欢你的感觉，”钟森的脸上都是温润的笑意，“连带着我也会分毫不差地记住。沉缘镜不会骗人，也不会骗鬼的。我相信你会接受的。”
　　“所……所以？”童乐然扪心自问，自己还真是没有任何拒绝的念头。
　　“所以，你不介意，我跟着你一起在家里办公吧？”钟森想想，“而且我虽然记得一魂一魄的事情，我却不是那个只有一魂一魄的家伙。我还能做很多事情，非常多，你想象不到的多。”
　　眼下，他们已经走出了鬼打墙的小区边缘，回到小区里，走进楼门，去乘电梯。
　　“哦？你能做什么？”站在租屋的门口，童乐然问，“在我死後，给我找份稳定的工作吗？”
　　“这有何难？不过想那么长远干嘛？要多看看当下阿，我的宝贝。”钟森挑着嘴角，笑得一脸狡黠。他伸出手，从童乐然的衣服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又顺手开了玄关的灯。柔和的灯光倾泻下来，眼前再没有什么半透明的身躯。他碰得到所有的物件，甚至轻轻捏了捏童乐然的脸颊，如同一个活生生的人。
　　“像这样。”
　　童乐然愣愣地看着他。
　　钟森欣赏了几眼对方的表情，执起对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啄吻一下。“怎么，不欢迎我吗？那，先从室友做起？”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