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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九:讨遫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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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晴朗的早晨,一万铁骑在骠骑将军率领下在长安誓师,由陇西出塞,越过屈吴山区,渡过大河(即黄河)。
说是一万人,加上辎重粮草兵马,共约一万五千人。霍去病为了实施军队“快速奔袭”的策略,已将人数和军需精简至最少最低。
任何一支军队,都要考虑在不产粮地区行军作战时的补给问题。一般来说,行军距离越远,作战地区越荒僻,补给就越困难。
管仲曾说过:栗行三百里,则国无一年之积,栗行四百里,则国无二年之积。那是因为古代的运输全靠人力畜力,运输者本身要吃粮,牲畜也要吃草。不但是战士,加上运输的队伍,大家边走边吃,路程越远吃得越多,尤其到了敌占区,还得派军队保护运输队,这些兵同样要吃饭。
所以一场仗打下来,不但是将领问题,战斗能力问题,还得需要强大的后勤补给,没有补给的军队是没有战斗力的。诚然,进入敌区后可以用掳掠的方法补充给养,但那也是不可靠的,敌人不可能给你提供稳定的给养,而且战事一起,很可能会坚壁清野。
我经历过战争,知道这种方法简直就是在冒险,但是霍去病却自信满满,坚持轻装简从,告诉我说:“此次西征本就突其不意,我要以快打慢,数日之内彻底清除河西匈奴,即使他们坚壁清野,补给亦足够我军之用。”
一直以来,虽然因为他是西汉名将被我崇敬着,但那全是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在作祟,实际上在我内心深处,一直当他是徒弟,是弟弟,当他是个有点被宠坏了的大孩子。但通过这次战争,我对他的看法将彻底改观。
越过乌盭(音lì)山进入围媪境内时,大汉铁骑与匈奴贵族遬濮部骑兵遭遇,奏响河西之战的序曲。
说来也合该遫濮部倒霉,按照匈奴人的习俗,每年的正月、五月、九月都要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现在已经是四月下旬,匈奴各部都要赶往茏城与单于汇合,进行大祭祀活动。无巧不巧地,遫濮部为护卫其部落首领,出去一半的精骑前往茏城,正被我们赶上了个尾巴。
这里是平原与草原的接壤处,前方烟尘冲天,后方看得清清楚楚。霍去病大喜道:“天教胡人送我囊中!”
乘着匈奴还未发现,当下立刻命令大军兵分三路,一路由尾部追击,另外两路分别从两翼夹击,一为乱其阵脚,二为乱其军心,打它个措手不及。
汉军士气正壮,个个精神抖擞,都想着斩杀敌首,阵前立功。命令一出,一万铁骑如狼似虎,呼啸着追出数里,一马当先者,正是霍去病!
马蹄如雷鸣,铁骑如闪电,匈奴人发现时为时已晚,仓促迎敌,心理上先处于劣势,第一波冲锋就死了不少人。等回过神儿来,两翼又乱起来,队伍已经被汉军冲击得七零八落。虽然如此,匈奴人天生凶悍,立刻奋起还击,但骁勇精干的大汉铁骑个个象风虎云龙,不畏战不畏死,以空前的爆发力使战斗能力得到最大限度的激发,不到一下午,全歼遫濮部约四千余骑。
首战告捷!
紧接着,连战场都没有打扫,所有辎重掳物尽皆不取,霍去病下令急行军,迅速扑向遫濮部聚居地。匈奴人是全民皆兵,除了妇女孩子,另外一半匈奴骑兵共约五千余人仓皇迎敌,以五千对一万,数目上已分优劣,何况大汉铁骑带着刚刚胜利后的空前高涨的士气,五千人马不是对手,半个时辰内死伤过半,剩余的两千多人眼见不敌,遂带领整个遫濮部弃械投降。
这场仗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几个时辰之间的事,完全实践了霍去病制订的战略战术要求。
勇敢+果断+准确的战略眼光=胜利!
所以天生名将,非关时运啊。
我只能如此感慨。
战后休整,我在帐篷里简单地擦拭了身体,把染血的战袍换下来,穿上干净的衣物,正系腰带,小鹰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姐姐,不好了,将军要处死降兵。”
我呆了呆,小鹰急切地说:“他们已经投降为何还要被杀?姐姐,求你劝说将军饶他们不死。”说罢拉着我手就往外拽。
我糊里糊涂被她拉着跑,其实心里还没想清楚该怎么办。对于远距离作战,战俘问题还真是个大问题,一个搞不好后院就会起火,最省心的方法是一杀了之,但基于国际人道主义立场,这么做有违起码人性,也有违我的良心。何况将来仗越打越多,战俘也会越来越多,这么杀下去得杀多少人?
再者说,我心里还有个忌讳,也不能忽略。
路上看见有士兵在挖坑,心里一寒,小霍这是要坑杀战俘啊,这也太……残忍了些,这怎么能行?后世野史中有载霍去病击杀俘虏的事情,大大贬低了他的声名功绩,我不想他留下骂名。
中军帐里,霍去病正跟几个校尉研究地图,其中包括列疆。见小鹰拉着我进来,脸一沉说道:“若是关乎战俘,尔等不必多言。”又回到地图上去。
我思忖着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小鹰看看他又看看我,见我不语就拿胳膊肘捅我一下。
赵破奴走过来悄声说:“你们二位就不要自讨没趣了,为免后患,将军不会留胡俘性命。”
我清清喉咙说:“霍将军,我并不是来为他们求情,而是有件要紧事想跟将军你私下说。”
霍去病这才抬眼皮看我,见我一脸郑重,皱了皱眉挥退手下:“你们先退下。”
小鹰本想留下,被霍去病瞅了一眼,只好恳求地扯扯我袖角离开。
“有事快讲。”
幸好外边挖坑得一段时间,我也好有时间来讲故事。
“将军可知道李广为什么难以封侯?”
跟眼前似乎是八杆子打不着的话题,霍去病有些愠意:“兵危之地,你何来闲情叙些闲话?”
我耐心地说:“不是闲话,是非常重要的话,你先静下心来听我说,如果我说的没道理,你可以不必理会。”
“好,你说。”霍去病摆出忍耐倾听的样子。
“李广将军一直是我很敬仰的人物,历年来数度对匈作战可谓劳苦功高,但是跟他同期的将领或升官或封侯,连他的弟弟李蔡为人下中,官位爵位居然都在他之上。李将军为此抑郁不乐,就去向王朔抱怨,王朔问他:‘你有没有做过昧良心的事?’李将军就说:‘我曾为陇西太守,当时羌人作乱,我设计诱他们投降,降者八百余人,他们投降当日,我就杀了他们,为这件事,我一直很后悔。’王朔告诉他说:‘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祸莫大于杀已降,这就是我心里的那个忌讳。
战争固然残酷,可冥冥中一定有它的法则,无谓的杀戮过度会遭天谴,不被封侯只怕是轻的。这个似乎是唯心的想法,但有许多事实可以佐证。总之丧良心的事,还是别干为好。
霍去病的眉头越皱越深,似有所悟:“完了?”
“完了。”
他扶着桌案思索良久,下了某种决心似的高声叫道:“来人,传小鹰姑娘。”
小鹰站在帐外就没离开过,一听叫她的名字赶紧进来。霍去病直眉直眼地看着她良久,弄得小鹰有些害羞,脸都红了,他才说:“两千生灵在你手中,你须小心说话。”
小鹰不明所以,求助似地溜我一眼,我冲她点头示意,意思让她安心。
坑挖的很大很深,周围的土堆得高高的,数千汉军严阵以待屹立着,杀人的气息笼罩在头顶上。这种情形以前只在电影电视中看过————抗日战争时期的万人坑,里面活埋过无数的生命和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的尊严。
两千名战俘被押送过来,如同待宰的羔羊,可几个时辰前他们还是狼。看见面前数个大坑,知道迎接他们的将是什么命运,立刻有人哀号起来,还有人疯了似的往回跑,但他们能跑到哪儿去呢?汉军手持刀剑如铜墙铁壁,若有人不肯下,便一脚踹下去,或干脆一剑一刀劈过去,两千人便象鱼一样,扑腾腾地全被赶下死亡之坑。
不知是谁铲了第一锹土,接着第二锹,第三锹,泥土纷纷扬扬,伴着绝望的震天号啕声及听不懂的咒骂声,洒向坑内。
霍去病及一干校尉静静地观看,旁边还有一个我。
土埋半截了,一阵尖利的呼喊声远远传来,先是汉语,又是匈奴话,我听懂的只有一句,将军饶命!
来者正是小鹰,她满脸焦急,满眼泪水,跑到面前“扑通”在霍去病脚前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为两千匈奴降兵求情!汉语匈奴语交杂着哭喊恳求,汉人胡人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霍去病厉声喝道:“胡人天性凉薄毫无血性,我若饶过他们,只怕他们伺机报仇坏我大事。我意已决,你休得再为他们求情,否则与胡人一同论罪!”
我悠闲地袖手旁观,看他们演这一出好戏。一边的校尉们不知啊,李敢第一个出来去拉小鹰,好心地说:“小鹰姑娘,军令如山不是儿戏,你莫要强出头才好。”
小鹰大哭,忽地跑到坑边冲着底下的人大声喊叫,指天指地又指自己地唱作俱佳,可惜说是全是匈奴话我根本听不懂,虽是演戏,小鹰却是真情流露,美丽的脸庞上泪水哗哗流成了小河。美女流泪就如书上所写,那叫梨花一枝春带雨,何况象小鹰这样一位绝色美女,更令人揪心般的疼惜。
她喊一句,坑里面的人就应一句,站着的躺着的压着的全都竭尽全力地或点头或喊叫或哀求来回应她。
小鹰跑回霍去病面前又跪下了,哀声恳求道:“将军,他们说只要将军肯赦免他们不死,必定作牛作马以报将军恩惠,终此一生,对将军,对汉廷忠心不贰绝不背叛,他们愿以大昆仑神之名当天立誓!”
戏作到这份上,接下来就水到渠成了。
霍去病站到坑边,声如洪钟:“尔等胡人听着,小鹰姑娘虽是匈奴女子,但自投靠我汉廷后,修身自敛,忠贞有加,为我汉人之良友,亦为本将军所敬重。今日她以性命为保,替你们求情,本将军看在小鹰姑娘的面上,饶你们不死,你们若想活命,须得立下血誓,方能留在我军中。他日谁人若有半点违背,你们的大昆仑神绝不会宽恕你们,必叫你们应誓而亡!”
有了活命的机会,谁敢有异议啊,坑里但凡喘气儿的全都发声乱叫,匈奴话我听不懂,偶尔冒出几句汉语,大概都是“我等必不敢违背誓言”“愿为将军奴骑,但死不敢有二志”之类的话。
就这么着,坑杀的大戏算是圆满落幕,两千降兵被分散到各部。这是霍去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受降兵编入汉军。而这两千降兵果然未生二心,但凡生还者,后来全去了大汉安家落户。
事后我悄悄地称赞霍去病:“我以为你也就是武将脑子,想不到会鼓捣出这么个鬼主意来。”
霍去病笑道:“这次功劳要记在小鹰身上。”
“是呀,她的现场表演真是……”我竖起大拇指。“这丫头真不是盖的,人长得漂亮不说,又纯真又勇敢,而且蛮聪明的,哎呀,你真是有福气。”
霍去病乜斜着眼睛看我,我故意装看不见。
“可是,你怎么会改变主意的?真的害怕不能封侯?”我吐出心中疑问。
霍去病认真地回答:“是。”
透过他的“认真”,我看到了“不认真”,于是也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我看不是吧,因为我是你的福星,所以你才肯听我对不对?”
霍去病扬眉点点头说:“是。”
“不说真话,没意思。”我撇撇嘴不再究问。
救了两千名同胞性命,小鹰非常的高兴,跑到战俘中间流连了很多,做了很多思想工作以安人心。对于这位同族的美少女救命恩人,侥幸活下来的匈奴士兵真是又敬又爱,就差顶礼膜拜了。霍去病这一招“以夷制夷”果然见效,同时提高了小鹰在军队中的声望。
夜色降临,打扫完战场的士兵们都在各自营帐里进入了睡乡。
一旁的小鹰睡得很香甜,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朕见过你。”
“十四年前。”
这两句话一直在我耳边萦绕不去,我以为,不是他疯了,就是我疯了。
那晚宴席散后,皇帝临走时我们跪地相送,他经过我身边时特意停住脚步对我说。我当时有些愕然,赶紧解释说:是的,刺客入宫那晚的确曾见过陛下。但他却摇摇头,说在那之前就曾见过我,而且是在——— 十四年前。
说罢他自己也觉得荒谬觉得不可思议,笑道:“洛姑娘如此年青,那女子必定不会是你。只是,世间竟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么?怪哉啊……”带着一脸的疑惑离去。
对于他来说也许只是个令人惊讶的巧合,但在我心里却掀起惊天巨滔。
十四年前,那不是我上次来大汉的年份吗?还有,小霍七岁的时候遇上发预言说我会从西域而来的师傅,他七岁时,应该也是十四年前。都是十四年,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或者刘彻还记得我记得从前的事?这不可能,如果他记得一切,应该从一开始见我,甚至更早前听到我的名字就会有所行动了,而绝非那晚含混的表现。
真是奇怪啊,太诡异的奇怪,太匪夷所思了。
行军路上,只要我的思想一有空闲,就会琢磨起这件事,琢磨来琢磨去,发现只有一个可能:除非我第三次穿越时空,又跑到第一次穿越时的那个年份去。但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霍去病的师傅很明显不是我,而是个男的,那个男的是谁?晏七行?!如果不是,他怎么会知道十几年后的我和我的事?可如果是晏七行,见到画像甚至列疆时,霍去病应该有反应,但是他没有。
所以这个第三次穿越的假设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持。
诶,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我的头也越来越痛了……爬起身披衣出帐。
头顶一弯月芽儿,俏丽地挂在空中,数点星光闪烁周围,好象钻石。忽然一道光芒在低空闪过,瞬间消逝,那是流星。我坐在草地上,赶紧闭上眼睛,两手十指交叉而握,虔诚许愿。
“你在做甚么?”熟悉的声音,翁声翁气,因为隔着青铜面具。
我并不吃惊,列疆来了,他不可能不来。放下手,我笑眯眯地扭头看他:“怎么?终于良心发现,来跟我履行约定了?”
狮面人身穿便服,很轻松地在我身边坐下,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可言而无信?”
“你这种履行约定的方法倒也奇特。”我笑了笑,重新仰视夜空。“可是你怎么会来?这是打仗,会死人的。”这话我憋了很久了,这时才得空儿问他。
他笑道:“为奴五月,号令如山,岂敢不来?”
“真的因为号令?不是你主动请缨?”他说他的我说我的。
他想了想,问道:“是与不是,有何差别?”
我笑道:“一个是被动,一个是主动,差别大了。”
他一下沉默下来,半天才慢吞吞地说:“我只能说,此号令甚合我心。”
风恰巧吹过,他这句话有点模糊。里面应该好象是含有什么别的意思。所谓近情情怯,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换了话题:“刚刚打了一仗,觉得怎么样?”
“霍去病不愧将才,大汉军不愧铁骑。”
听到他夸奖小霍,不知怎么连我也觉得与有荣焉,兴奋地说:“对呀,骏马似风飚,鸣鞭出渭桥。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骠骑将军出,胡马皆远遁,总有一天,你会看到这副情景的。”
我自觉读起诗来抑扬顿挫很是动听,这就免不了有卖弄之嫌。诶,是不是太想在他面前表现了所以有失矜持,心里有些后悔……
狮面人完全无视我的卖弄,很直接地说道:“传闻你与霍将军交情深厚,非同一般,今日看来,果然不假。为杀降兵之事,小鹰姑娘苦苦哀求,将军不允,洛姑娘一来,降兵便免于一死,姑娘对于将军的影响力真无人可出其右。”
我口里谦逊着,一时没听出他话里藏针:“我哪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要不是小鹰以性命担保,那些人就死定了。”
狮面人说:“霍将军见过姑娘后便已无杀意,小鹰姑娘不过是依将军之计,向降兵恩威并施,并借同为胡人之身份来安其心,使之不生反意罢了。”
“这你也看得出来?”我不由有些吃惊于他敏锐的观察力。
他淡淡地笑,说:“洛樱姑娘你,才是他们真正的救命恩人。”
我嘿嘿一笑:“只要人活着就好,是谁救的又有什么关系?”
狮面人扭头看我,沉吟着问道:“结识多时,我对姑娘也略知一二,你对匈奴人向来深恶痛绝,为何事到临头却反而心存宽宥,替他们求命?”
从前我是抓住一切机会跟他说教,发现他不吃这套,之后晓之以理的招数就被我摒弃。他这一问,原本可以乘机发表一篇关于人性和道义的演讲来谆谆教诲一番,最后还是只吐了口长气,说:“你就当我妇人之仁吧。”反正这也是大多数人对我的观点。
“夜深露重,为何还不安寝?”是带着随从巡营的霍去病!
吓得我腾地站了起来,这要是让他发现狮面人在此,那还不你死我活?
“卑职夜来无眠,随意散步,不想巧遇洛姑娘,故而在此说话。”说话的是狮面人,但是他居然不怕霍去病?!
我抬眼溜了他一下,呆住。
没有青铜狮面,那赫然是列疆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