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忧歌(二)
梅花岭。
皇甫愈简直不敢相信。
“萧隐岚?”
予儿的大哥,酃冽山庄的主人?
那个人明明已经死了。
那个人分明与眼前人是两个模样。
难道他不但有着予儿的面孔,连这名字也……
“你说,你姓萧?你叫萧隐岚?”
他不能不问清楚,生怕错过了一分一毫。
“是!”
少年冷淡的答道,他的嘴角稍微有了一些弧度,仿佛皇甫愈问了一个多么可笑的问题。
连那个样子,那微翘的嘴角,都与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如此相似。
皇甫愈简直快要发狂,他几乎要忍不住扑上前去,好好的看一看,上天是不是在开他的玩笑,他几乎还想把那张可恨的面皮撕下来。
“你……你与予儿……与酃冽山庄,是何关系?”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
少年空洞的眼里闪过一丝寒芒,显的有了那么一点诡异的生气。
“回七爷话,没有关系。”
一字一句,异常精准,把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都击得粉碎。
皇甫愈暗自苦笑。
他还在期待什么,他还能期待什么,无论他是不是姓萧,与予儿有无关系,都已经不再重要。
他或许可以说服自己,这样一个奇怪的人留在身边,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坏处,但是私心里又有了些期盼--他虽然不是予儿,但是又分明有着予儿的模样,也许……也许他可以当作,予儿还不曾离开,而且真正属于他一个人!
微一摇头,又自觉好笑,他虽然象,但毕竟不是他!
巧合?
世上岂会有这样的巧合!
他暗自琢磨着,要理清个头绪,非要好好把这个“萧隐岚”的底细掏仔细了!
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却没有瞧见,身后头的少年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突然有了那么一点柔软……
梅花岭距离扬州并不遥远,来回一趟也不过就是五六日的工夫,皇甫愈心里有事,这一路上只管暗地里小心观察,只觉得这萧隐岚除开脸面以外,性子上与予儿竟没有半分相象。
萧隐岚的脸上从来就是一样的表情,除开木然,还是木然,即使是常人来说,最富情感的眼睛里,也是一概的茫然,看不见过去未来。能不说话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说一个字,可以坐的时候,他也绝对不会站。
他甚至发现,这个少年有着相当的警觉,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他都能迅速准确的找到最有利的位置,最有效的方式解决眼前的大小问题,皇甫愈甚至觉得,他身上看不到一点点松懈,即使是睡觉的时候,恐怕也会睁着一只眼睛,就连他走路的样子,都十分的沉稳,那是只有真正的武功高手才有的稳重步伐。
这种超出他年纪的警觉,是怎么样训练出来的?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才能训练出这样一个天生的工具?
不错!就是工具!
他的身上,眼里,灵魂中,没有一点“人”的痕迹。
就算他曾经怀疑过他与予儿的关系,如今也再不会妄想这两人是同一个人,因为他的予儿,不会武功。
偶尔,他也觉得,他观望远方的时候,似乎也有过一丝热情,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在回忆什么。皇甫愈猜不透,也看不透,索性就不猜,不看,横竖皇甫家想要查探一个人,比吃一颗白菜差不多。
而他的予儿……
予儿爱笑,初见他的时候,便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笑脸挑起了他不该有的好奇,猫眼一般灵巧的神光,任谁看见了都会想要捕获。
短暂的相处中,即使是最最无助的时候,他的予儿也总是在笑,尽管那笑中参杂着道不尽的心酸苦闷。
予儿留给他最后的一眼的回忆里,仍旧是笑,解脱的,感激的微笑……脆弱的玻璃人儿,即使将近破碎了,还要挽回一点点的璀璨!
他在心里慢慢的回想,细细的品尝,才发现,那逝去的人儿,连笑容都无比可贵。
再回首,风轻云淡处,再不见伊人,空悲切!
车行七日。
终于到了喧闹繁华的扬州城内。
皇甫家金碧辉煌气势恢弘的大门就在眼前。
一直到这个时候,皇甫愈才意识到,也许这一次,他失算了。
因为,他三日前派出打探这个“萧隐岚”来历的探子,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回音。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何况皇甫家九夫人亲自起用的人,是绝对不可能没有“过去”的。
除非,在他皇甫愈之上,有谁垄断了这些情报。
是谁?
他优雅的从马上跃下,百思不解。
难道还能是九夫人自己?
他有些困难的回望默默紧随身后的萧隐岚,复杂的动了动嘴唇,终于没有说话。
萧隐岚还是那一副木刻一样的脸,好象连呼吸都没有一点起伏,早春的阳光下头,竟然也有了那么一些阴寒。
“你……你不用随来,休息去罢!”
皇甫愈匆匆解下披风,虽是满身风尘,瞧他的样子语气,象是并不打算梳洗休息,反倒另有要事。
横竖到了皇甫家,就是他的地盘,他说什么是什么,萧隐岚也淡淡应了声,头也不回的从偏门进去了。
皇甫愈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他消失的方向,也从容步入威武的雕花大门。
进入围墙大门,中间是一条宽阔的石板路,两边各有一片花圃,迎面矗立一座高大的门楼。门上嵌着四块方正大青砖,镌了“书礼传家”四个擘窠大字,紧闭着两扇铜钉黑漆大门。另有两条青石板路,分左右往后延伸。一般大宅,围墙里面的大门,不是过新年,或喜庆大事,是不开的,通常都是由两边侧门进出,皇甫家这样的高堂富贵,自然也是不能免俗。
再望后走,便是九夫人歇息理事的场所。
那是一条长廊,贯通前后几进屋子。
皇甫愈一直穿行了两进门屋,才从一道腰门,推门而入,折入一座小院落中。
院内走廊上朱栏曲折,极为幽雅。
高贵的半百妇人,正独自假寐在回廊的花圃边上,柳眉薄唇,不需装点,自有一番风韵。
皇甫愈刻意的放轻了脚步,恐怕打扰了正在歇息的妇人。
忽地,那双原本握着香帕,低垂的手一动。
皇甫愈意未感身先行,竟然连连退开五步,妇人挥出的手看来很潇洒,很轻盈,而实际上,那种凌厉的掌风委实吓人。皇甫愈在掌风中急急游走,他的身形却还保持着轻灵飘逸,十分潇洒。
立身站定,皇甫愈笑笑,回身行礼。
“愈儿给娘问安!”
那美妇人赫然就是鼎鼎大名的皇甫家九夫人。
九夫人倚着软塌的身子稍稍动了动,皇甫愈上前扶挽着她起了身。
“愈儿的工夫越来越进步了。”
他不说话,轻轻的把手搭在母亲手背上。
慈蔼的妇人满足的叹了声。
“好几月不见了,实在想念你,招你回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
她微微挑起眉,笑道:“你……可有话对娘说说?”
母子二人相挟而行,回廊尽头,推开两扇木门,里面是一座暖阁,放两排椅几,和一张八仙桌,桌上的香炉还散着袅袅清烟。
九夫人在最舒适的地方,用最舒适的姿势坐下,示意皇甫愈紧挨着她身旁。
“有话。”
皇甫愈皱了皱眉,似有些为难。
“假若是为了酃冽山庄那个小孩子的事情,大约就不必了。”
九夫人寓意不明的诡异一笑。
她的儿子,她怎么会不知道?
皇甫愈怔怔的,好象有些难堪。九夫人见状也不点破,端起桌上的暖茶润了润喉咙。
“过去的,娘不追究,愈儿长大了,有了想法,娘管不着。你若不要娘知道,娘也可以不知道。”
她的口气肃然有了些凌厉。
“只是有些事情,还是要知道分寸。”
她看着他,把满满的母亲对孩子的爱意放在眼里,要他看见。
皇甫愈也笑了一笑,那一点点的犹豫和难堪已经没有了踪迹。
九夫人赞赏的抿了抿嘴角。
心欲思与而不外露,她最欣赏的,就是这个七儿的能思巧捷!不管他做什么事情,总能叫她放心。就是不知道,这一回的事情,她是不是还可以一样放心?
“萧隐岚……是什么来路?”
皇甫愈淡淡的,却问的十分坚定。
九夫人轻轻用袖子分开弥漫眼前的香烟。
“你问这个干什么?对他不满意么?”
她温和的笑道:“那孩子,你是大可放心。”
皇甫愈隐晦的瞧了她一眼,弹了弹衣角,若有所思。
“关于他的来路,你不必知道,我告诉你,他与你心里头那稚儿有没有关系,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皇甫愈一震,险些站起来。
“他……他……”
九夫人似乎有了些不高兴。
“我知道你招了人查探他,也不妨告诉你,都被我压了下来。”
她甚至有些警告的意味。
“你再不可这样了,原本把他放在你身旁,娘就很不放心……若非他自己……”
她顿了顿,又似怜惜又似心疼:“总之,你好好待他就是,不要叫他吃了苦头。”
皇甫愈心下一个大跳,正待问明白,却见那九夫人挥挥手,闭上眼睛,再不回应了。
皇甫愈知道她的事情交代完了,硬是按下心里的那些疑问,轻轻退了出去。
心乱如麻!
纠葛的绳结团团畜乱,没有一点头绪。
方才那一席话,难道娘对那萧隐岚的来历知道的清楚明白?对他也似很关照,她为什么要这样关照他?他是什么人?难道真的与予儿有关系么?
他有些莫名的期待。
予儿……
即使已经不在了,对于他的事情,哪怕再知道多一分,也能叫他兴奋不已。
这样,是不是可以稍微填补对他的亏欠?是不是可以稍微弥补看不见他的空虚?
眯眼瞧着那远去的身影,九夫人几不可闻的轻叹,顺手捻起窗棂上散落的春花。
“万般皆是命呵--”
赤山,十八道。
少女修长的指尖上捻着一抹红艳,细心的沾点在水晶网中的少年失了血色的唇上。
“三个月又十日,你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你若再不醒来,我……我就望你脸上抹胭脂。”
她孩子气的念道,微微崛起的眉尖里藏着道不尽的烦恼。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你是不是在气我那个时候骗了他,把他囚禁起来,让他来不及救你?假如不是我,你根本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的眼睛里,有了泪光闪闪。
“可是,可是你一定要原谅我……你要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何况……何况你终究还是没有死,这个样子虽然不好,但也绝对比那腐骨水的滋味要好的多,是不是?”
烦躁的来回踱着步,她喃喃的说着没有人听也没有人听的懂的话。
“我……我那么喜欢他,他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喜欢我?一点点就好!可是……他的心里头只有你,只有你!”
她凝视着少年的脸,恨恨的道:“你从来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不知道他在背后为你吃了多少苦,他为什么要对你死心塌地?你又凭什么要那么多人为你死心塌地?你拥有那么多,却不知道他除了对你的幻想,什么都没有!我与他一同生活十余年,难道还是比不上那一点点血脉之情?你可知道,他为你,连‘自己’都不要了……”
仰头,尖细的指甲已经悄悄的挫进少年的颈中,点点殷红顺着那柔和的曲线淌下,染红了她的袖子。
“你为什么不死?你要是早些死掉该多好?我们还可以从新开始,你为什么还不死?”
她冷冷的瞪视,眼角真的有了杀意。
突然,又象受了什么惊吓,猛的抽回手,有些疯狂的叫闹起来。
“你为什么要那么可恨,从你出生,就有多少人不得安宁!你这个……你这个……你还要害死多少人你才甘愿?”
她伸出手,“啪”的一声,重重一掌匡上少年苍白的脸,硬是击出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她本就是个很可人的女孩子,即使哭泣的时候,还是很漂亮,但是现在,她不但在哭,而且哭得根本没有一点仪态。原本,她的身体姿态还称得上是个大家闺秀,但是这一闹,就好象市井里头的泼妇在使小性子,实在有些可笑。虽然可笑,她声音里那种脆弱和悲伤,却是真实的。
慢慢的,她的泪稍微止住了些,红通通的泪眼满是愧疚。
“痛不痛?”她轻轻的,温柔的揉了揉少年的脸颊。
“你放心,他如今已经在皇甫家,你要报答的人,他会代替你去报答他。你只要乖乖呆在这里,不要让人担心就好!”
以指代梳,她轻巧的梳顺了少年的乌丝,满意的轻谓了声。
“你不是一直害怕一个人?只要在这里,你绝对不会寂寞的,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算是补偿你!不过,这两天你要寂寞些。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念我,我实在忍不住,想要去见见他,你只好委屈一点,等我回来!”
沉默,漂浮在空荡间。
夜明珠的光芒笼罩着这偌大的空洞,一个沉睡的少年,一个抽泣的少女,莫名其妙的组构了一张不安定的画面。
洞外,春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