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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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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御剑而飞,指尖掐了剑诀,孟魁一副魁梧粗壮身材踩了一把细剑之上,紧紧跟了后头。他是不敢动,怕那大脚板一搓,就得坠个云里雾里。
“到了。”
紫英眯了眼,长袖随意一甩,两把剑托了两人斜斜降了高度,先是浓云劲风薄了缓了,接着灰色城墙耸了深黑吊角瓦顶,视野中一扫而过,最后兵戟相交之声穿了风声而来,清晰得搅了血脉贲张。
“这就到了灵角?”孟魁啧啧称奇,又俯视一片沙场,叹了另一事,“不亏是璞寒的兵将。整个祭龙,能和兽人斗个不相上下的,就只灵角角军。”
“练兵千日,用只一时。平日刀剑不离身,练的是杀人之法,就算百般不愿,一旦战鼓震天,早就是精兵悍将。”
紫英不以为然,让御剑越了城门而过,直刺灵角角内,灵角飞骑酣战中,无人有意阻,也无得空闲阻。
“兽人体力过人,又有妖兽相助,本就天生战将,因而看似所向披靡。”
“‘看似’?”孟魁拍了拍背上双斧,鼻中粗气一喷,“此话怎讲?若是不说个心服口服,我可不能听听就过。”
紫英抬手,袖摆风中鼓起,孟魁紧紧盯着他的手,不禁心吊到嗓子眼,手却未去握斧柄,只见他两指一并,剑身半空一停,悬着就若钉了虚空,纹丝不动,孟魁却心神未定,差点摔下去。
“可见赤曜?”
并未回答,却是问了别的,孟魁一愣,见他目光已是四下搜寻,也就赶紧跟着找。虽是在半空中,也能闻到下方烟火熏着血腥味,到处刀光剑影,沙尘漫漫,赤曜那只白羽巨鸟,那头耀眼红发,在这片混沌色泽中不见分毫。
“为何‘看似’……阁下不是心知肚明吗?何必多次一问?”
孟魁还在举目远眺、寻寻觅觅,这边紫英又自顾自回了,孟魁慌忙收神侧耳细听,他又言简意赅早就语闭,不觉好笑。
“还真给你说对,我就是知道。”
行军打仗,不若切磋比武,斗的不是一人武艺内力,而是战术战略、运气天意。因而就算兽人个个兵强马壮,没个统领调度,没个周密布阵,也就是战场上单打独斗、一盘散沙。一鼓作气冲不得对方溃不成军、大败而退,久之,胜负便难料。
更何况,如今对手是璞寒的灵角角军。
“不过你这答得也忒没意思,难道是嫌弃我们兽人?”
孟魁嘿嘿直笑,一副早就习以为常的模样,紫英却是皱了眉,语气有些急。
“在下并无任何不敬之意……”
既非不敬,又是何?孟魁等了一会,紫英却又是默而无下文,孟魁盯着他看,猛地击掌。
“好了!当下是要先找到赤曜,对吧?”
“正是。”明显松了口气,“赤曜以己身征战经验,定知要靠兽人攻下灵角非一日能成,再加方才一路上阁下所说兵力分配之事,更可定夺,赤曜并非要拿兵力相抗衡。”
如今战况,兽人军队冲破灵角第一城门,于第二城门之前与灵角角军正面冲撞,乍看是兽人占了优势,但灵角角军阵脚不乱,或退而防备,或迂回进攻,正是以多人包抄,点点削弱兽人势力,且越战越勇,再拖个刻许,形势逆转都不定。
孟魁越看越觉背上汗星成片。赤曜当初只拿了那点兵力,自己都知走的是险着,可看这女将神色威严,不免又托了点希望。
“瑞竹说得没错,赤曜啊——信她是幸,也多半是不幸。”大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喃喃自语,手背往身上一搓,看了一眼紫英,“赤曜她不布阵对敌,跑哪去了?”
璞寒所骑巨鸟振翅有力,一飞冲天,两侧两头有翼妖兽夹迫而来,璞寒长枪出手,左右交替、上挑下击,枪头利风,竟透有三尺之寒,再加下手狠准,仿若冰棱直砸面门,妖兽顿时头破血流,惨叫坠落。
空中留下两抹血痕,陷入璞寒脚下云层,似要染了一片火烧云,而赤曜那抹红就在不远之外,他不觉要笑。
不过是初晨乍至,这就要想着午后黄昏。
“果然是老了吗……”
“不愧是璞寒大人,老当益壮。”
长枪斜提,坐骑寒炎低低鸣叫,热风掌心涌出,溢出指尖,沿着枪身一窜染了枪头亮红,红发微动,映了一身铁甲火焰之色。
璞寒看得赤曜这般模样,微微一笑,鼻中轻哼:“赤曜,还真是杀气腾腾啊。”
赤曜双足夹了寒炎侧腹,身子一弓,长枪枪头前伸,寒炎长啸直冲而去,枪头明晃。璞寒双瞳一睁,比了方才更是精神百倍,身子不移,坐骑不动,长枪直刺,正与赤曜枪头一擦,摩擦刺耳、枪绫绷断,又是枪身紧贴一错,两只巨鸟巨喙咬了一处,双双枪头回挑,各拉缰绳,巨鸟身子仰起,双爪一挠,对方爪上登去,才分得开来。寒炎振翅搅了赤曜热风,那边璞寒坐骑一抓竟带璞寒寒气,冷热交杂相撞,终是一回结束,双方分开,再度拉了距离,守了自阵。
“这一枪法,乃是老父教的。”
“谨记在心,不知用得可好?”
“甚好甚好,就是太嫩。”
话音刚毕,璞寒甩手长枪呼啸,四平八稳、中规中矩,那杆枪与他手中似重有千钧,运臂、转腕,若非老道到极致,绝无这般枪沉于臂、臂融于枪之感。
赤曜不答,璞寒再度攻来,她深吸一气,下巴微收,突取了寒炎侧腹箭筒上一支箭,两指一捏,并了箭翎,璞寒杀到面前,她以箭做镖,往璞寒眉心一扎,璞寒抖枪,箭未到,已被气浪断了两半。
双瞳如映了刀尖寒光,璞玉结寒霜,冬阳一照,便是这般锃亮摄人。
“赤曜!数年前那个小丫头倒是去哪里了?”
“小丫头?大人说的可是迦陵?”
“是你!”
已是苍老的声音,吼出这般答案。赤曜一愣,枪已急刺而来。
“……是我吗?”
肩甲穿破,枪头贯了那头红发,比红绫更艳的颜色,几缕飘落。
“那小姑娘……如今要当王!”
静止只在霎那,下一瞬便气运丹田,一声吼出,长枪出手,枪尾一挑一带,璞寒未及收势,硬是被带了前轻,赤曜侧身,璞寒枪头一时无了支点,寒炎低头趁机冲去,头上甲胄撞了璞寒坐骑,鸟兽吃痛哀嚎,扑翅乱了阵脚。
“师傅,你老了。”
同样长枪直贯,却不同于方才璞寒那手。疾如风,可破旭日;势入虹,可穿磐石。
皮开肉绽、筋骨断裂之声,鸣于璞寒而中。呼吸,汗味、铁腥味。
那把长枪带出一抹血色,从肩上涌出一股粘乎,剧痛颤抖着浑身,手中的长枪就要握不稳。
“师傅,把灵角给我。”赤曜如此说。
“笑话,怎可给你?”璞寒咳了两声,缰绳缠在腕上,再绕于手心,那杆枪硬生生绑在手上,“你要做王,龙使不早选了你?为何还要这般曲曲折折?”
“我不要做龙神选出的王。”
“你就这么怕做龙神选出的王?”
璞寒一仰头,双眼神采不减且更盛锐气,赤曜心念不好,却只来得及收枪在手,璞寒未动,确实坐骑巨鸟一喙啄了寒炎,双爪收紧,巨喙张开,一股寒气喷出,正如水灵仙术,这般挨个正着,顿时连双翼都结了冰霜,寒炎只能僵了地往下掉。
“赤曜,如你这般,如何做王?嫩了嫩了,仍是嫩了!”
吼声和风声一齐灌入耳,缰绳缠了赤曜的手,她只能仰头抬身去望,望璞寒乘着坐骑从上扑来,枪头在前,避无可避。
耳边不知谁低声一声——小丫头。
小丫头吗?会这么叫的,就剩下一个人了。
放开缰绳,抓着寒炎的毛,挺了长枪,热风再度环绕,聚于枪头,对准璞寒。
“师傅!”
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璞寒逼近,赤曜足下暗暗用力,风把手心的汗都吹干了。那种在战场上的心境又回来了,只要是这般状态,杀多少人,都无妨。
因已是杀人最好的状态,是停不下来的动作。
赤曜深吸口气,眼中映了璞寒枪头的光和零乱的红绫,还有那双斗到酣畅时如同野兽的双瞳。
足下一登,跃起,踩那枪头,迈出一步,出手,贯穿头部。
这样便能利落地结束。
可还未发足起势,一黑影从天而降,稳稳落了璞寒坐骑上,料是撞断了巨鸟脊骨,巨鸟惨叫未绝,那黑影双斧亮出,横扫一并,璞寒的头离了身,弹飞出去。
撒下一抹血雨,璞寒的身体掉下来,赤曜只能眼睁睁看着。
脑中又是那一声,恍若在记忆中翻搅——小丫头,叫我师傅。
“师傅……”
“不对,是师公。”宗炼大手压了紫英头上,蹲下身,凑了他耳边,“入门时的师傅就是师傅,我是厚着脸皮把你借过来的,可师傅的名号不能抢。”
紫英八、九岁模样,上山方两年,因自小身体弱,上山前就常闭家中,入了琼华后,人生地不熟,和他同龄的没几人,师兄师姐叫过去,个个都年长,除了课业修行、跟从师傅,一空下来便是见人就躲。这日师傅带了他来见宗炼,宗炼说正好采矿铸剑想找个打下手的,也就顺势把他留下。师傅也没说什么,对宗炼行了一礼便走了。紫英看着师傅,矗在原地,眼睁睁的,愣是不知道怎么办。
现在宗炼这般吩咐,他就点点头:“师公。”
此后紫英就跟着宗炼,不是入山觅矿,就是看着剑炉燃火,偶尔日课回来,跑得急急忙忙,宗炼总笑问:“又被夙莘逮着了?”
紫英点点头,打开茶壶盖,确认茶凉了水少了,就架锅烧水,坐了炉旁看火。
“你怕夙莘?”
宗炼一旁敲敲打打,选着矿石,就这么隔了断距离问,紫英却是转过身,坐了端正。
“不怕。”
“那为什么见她就跑?”
“夙莘师叔她……总给弟子糖吃……”
“不喜欢吃糖?”
“……不知,应该……不是。”
紫英上山前吃得最多是药,若是糖这般甜甜的,应是爱吃,但夙莘每每笑呵呵地叫着“小紫英”靠过来,紫英就只想跑。
“弟子……不知吃了那糖……该怎办。”
宗炼哈哈大笑:“吃了便吃了,有何怎办?不用回礼,只需接受,何必想太多?”
低头沉思,点头:“弟子知道,多谢师公教诲。”
“你看,这又‘回礼’了。何必客气?”宗炼放下矿石,坐到紫英面前,紫英颤了一下,更低头,“紫英,你这么怕吗?怕和别人建立关系。”
“弟子不知师公所指……”
“你的师傅,你除了认他做师傅,还认他什么?”宗炼默了一段,拍了拍紫英脑门,“我就知你答不出。你师傅也才三十出头的人,就带了你个八岁的小孩儿,表象看来不过多了个徒儿,但他实在忐忑不安,不知如何应付。又偏你身体不好,更是加倍小心。夜里怕你踢了被褥着凉,一晚醒来多次,我是时常看他醒得密了,连入睡都不知,干脆剑舞坪上看星星,隔段时间再去看看你。他性格是闷,不会说话,见你跟着他也是越来越闷,那次早课后逮到我,求我闲暇时带带你,也就是跟你说说话。”
紫英默默听着,想着那天师傅把他带于宗炼,前后都未和自己说过半句话,只是走的时候步子缓了不少,从屋内到屋门的那段路,走了许久。往后见面,也没招呼,紫英若不先喊一声“师傅”,他也不会理睬,只是若紫英不小心咳了一声,他倒会急急转头来看。
“夙莘也是。除了是你师叔,就不能再是别的?她喜欢你,所以逗你玩。想看你笑,所以拿糖给你吃。人便是如此,出生时一人,走时一人,但只要活在世上,就要和旁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根丝不成网,你现在就是把自己置身网外。”
炉灶上的水壶响了声,紫英看了看水壶,又看看宗炼,见宗炼挥挥手,他才去把水壶拿下灶,接着泡茶上茶,而宗炼早已回到铸剑炉旁,挥起铸剑锤。
一声一声,掷地有声,火星四溅。紫英端着茶托站了一会,刚要搁在旁边矮桌上,宗炼又发话了。
“紫英,为人处事不如铸剑。铸剑要千锤百炼,要将块块矿石溶了再炼。人与人,一旦毁了,一旦断了,你便不是原来的你。”
火光在墙上映了宗炼的影子,每抡下一锤,影子都摇晃,每抡起一锤,影子又生生停住,仿若在墙上扎根。
“因你怕了这张网,你要逃。”
璞寒的尸体直直压在赤曜身上,赤曜的手松开紧抓的羽毛,握上璞寒的手臂,从寒炎的背上滑落。一阵风卷来,往她背上轻轻一托,血腥味也包裹在这风中,胃液翻滚,竟是第一次对血有如此反应。
双脚落地,璞寒的尸体拖在地上,赤曜仍然仰着头。
手持双斧的孟魁御剑落在她身旁,胸前斑斑血迹。
两人头顶白衣蓝衫的身影将紫色剑气一敛,地上纹阵成圆,风束了两袖,紫英收了御剑之术,立于其中。
“赤曜,你要杀多少人?”
紫英面对赤曜,立时就问,赤曜愣了一下,松手,让璞寒的尸体平躺于地:“师傅的头呢?”
“我、我去寻来!”
孟魁把双斧背回身后,左顾右盼,择了个方向就奔去了。紫英皱了皱眉,见寒炎趴在地上不断扑腾,唤了水灵往它身上一撒,痛楚舒缓,也就没再低鸣,闭了眼,睡了。
赤曜手握长枪,一手扯了发带,红发披散,没了那凌然傲气。
“慕容紫英,你来做何?”
“只是带孟魁来。”
“带他来作何?”
“……给你个共犯。”不能让你逃出了这张网。
赤曜缕了发,过了耳后,动作轻柔,似带了一丝倦意。
紫英又问:“你要杀多少人?”
“杀到现在,我怎知道?”
“你当知道。”紫英凌了双目,许久未有的怒容,“你做得如此曲折复杂,就是不愿做龙神选出的王。”
“没错。”
“但是赤曜这个人,已经是龙神选出的王,要推翻如此板上钉钉的事,就只有‘杀’了那个‘赤曜’。”
那句话,一直在耳边回响。
——小丫头。
——小丫头。
——以前的小丫头……去哪了?
冷笑一声,故意把那躁耳的声音打断。
“要如何才能‘杀’?我就是赤曜,要如何才能把自己抹杀?”
“杀了瑞竹、杀了芳角角侯、杀了璞寒、杀了翠微、杀了雍佑。”紫英声调平淡,一一数着,“再杀一个人,你便再也不是以前的赤曜。”
从原来人与人结成的“网”中逃脱,便是独立的王者。
因为原来的“网”缚住了自己,从此以后,也不再落于任何一张网内。
“但是翠微没有死。”
听得这句,赤曜抿唇:“就算未死……又如何?”
“只要不再是朋友,便可?”
这一问,是无话了。
“璞寒也不是你杀的。”紫英仍然轻描淡写,愤怒却颤了尾音。
此时孟魁走了回来,双手捧着璞寒的头,放回尸身颈上。
“我杀了你师傅,你可以恨我。”
赤曜声很低,未曾见她这般说话:“恨你作何?”
从方才开始,皆是问句。
“那我就是你仇人了。”孟魁咧了大嘴笑,“这样我能心安点。虽在众人面前信誓旦旦说信你,其实,也是逞强罢了。总觉得,我们和你,就是挂了个‘同盟’的名号,其余什么也不是。”
赤曜猛地瞪向紫英,紫英不躲不闪,接了她的怒目而视,她反倒笑起来。
笑声回荡,远处还有兽人和灵角角军交战的声音。风沙的干燥,血腥的模糊,一直以来都在这样的战场上,从一开始想要结束它,变成习惯,变成享受。
以前的小丫头,真的不在了。
这样的我,做不了赤曜,只想做王。
斩断往昔以来所有的关系,想做一个身旁空无一物、只有国家的王。
“原来我……真的怕了。”
握在手里的长枪越来越沉重,自己的命并不在龙剑上,而在这杆长枪上。杀的人越多,自己的命就越沉重。
因为不能死,一死,被自己夺取的生命,就毫无意义。
紫英待到赤曜笑得喉干,并指一抹,赤曜腰间龙剑飞出,与那抹剑气一合,便悬于赤曜面前。
“你还要杀一人吧?”
“……你啊……”赤曜用发带脑后随意一束,“不像神仙。若是神仙,怎会如此明了凡人想法。”
“神仙吗……”
紫英御剑,立时窜入云霄,赤曜双脚踩于龙剑上,紧跟在后,看着孟魁已成地上小点。
赤曜问:“不带上他?”
“孟魁,要留下来为你收拾灵角这盘残局。”
“你怎知他会帮我?”
“既已是共犯,当会帮你。”
“……你真的不像神仙。”赤曜望着已经空了百年的盘龙柱,直上云端,“那之上的,才是神仙。”
缓慢进入结局了……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