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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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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飞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在这里熬死。尹峰苏醒后,林飞对尹峰大声说,你不要动,我打个电话。
林飞钻出洞,才发现天空中涌动着团团乌云,已黑压压地笼罩着片片群山,山野间风声鹤唳。他往山上又爬了几米,给朱正安拨通电话。
朱正安问林飞的具体位置。林飞说,我和尹峰都在青石岭,尹峰向政府自首,你作为监狱领导要保证他安全回到A市。朱正安说,我已不是什么朱监了,我刚被电话通知被撤销副监狱长职务。林飞听出朱正安的语调是轻松和不在乎的。对不起。林飞的嗓子立时像是被什么塞住,很难受。他说,朱监,有些话,我会向你讲清楚的,我,希望你理解我。别婆婆妈妈的。朱正安说,我现在仍代表监狱在外执行公务,我接受尹峰的自首并保证他安全地回到A市。现在尹峰发高烧,生命垂危,需要立即抢救,我在青石岭山脚下等你。林飞说。明白。朱正安说。不要走漏消息。林飞想想又补充道。什么什么?好了好了,我马上到。朱正安说完就挂了机。
山野间昏暗阴沉的厉害,眼看一场大雨就要到来,山风呼呼地刮过,耳边传来沙沙的巨响。站在山上的那一刻,林飞向那个红楼的方向望望,他看到了屏幕上的那片茂盛的树林,却看不到被树林掩盖起来的红楼。林飞想起那个副市长,在他那看似德高望重威严显赫的身影中,谁能透析出他竟会与贩毒、杀人的罪恶勾当联系在一起,他绝对曾为社会做出过不计其数的功德,也会为国家培养出很多能干实干的有为干部,他在青年时一定也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热血男儿,可是,在这一切的背后,他确确实实地又出现在一个充满血腥罪恶的画面里,不管他在其中充当着什么角色,但在那个画面里,他不仅是那些人的长者,还是那些人的领袖,他面对一堆毒品和即将发生的残杀,他是那样得悠然,若定。林飞又想到尹峰,一个孤儿,一个正直的青年,却一直被罪恶追逐着直到也被套上了罪恶的枷锁,受到身心的折磨。正直在强大的邪恶面前有时真似一只待屠的羔羊,除了无奈的呼喊,还能做些什么?尹峰呼喊过,只是在心里。无助之下,他挣脱监狱的束缚,带着罪恶的枷锁,要去向更罪恶的罪恶挑战决战,凭着纯洁的热血,不惜生命的代价。接受明媚阳光的普照是万物的自然需要,走进夜幕的黑暗,或许都有着很多不同的缘由。林飞记不起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
有凉凉的雨滴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他忽然想起要给叶晓月打电话,他拨打了两遍,对方电话关机,林飞的心里一阵恐慌。
他匆匆地回到洞里,整理好东西,对尹峰说,尹峰,你要挺住,我已通知朱监来接我们。
尹峰微眯双眼,喉结咕噜着,指指身旁。林飞心领神会,说,带子我已收好,放心吧。
送,送出去。尹峰艰难地说。
我会的,我向你保证。林飞说。
尹峰的眼中滑出泪水。
一声闷雷过后,洞外密雨纷纷,响起霎霎的声响,深邃,悠长。林飞想,再不走,就出不了山洞了。
林飞提起两个包出了山洞,慢慢地挪过狭窄的通道,将包甩到那块山石上,又爬了上去,往山下走,脚下已被雨水冲浇得湿滑,他顾不上许多,连磕带撞地奔到山路上,把包放在路边,又立即向山上爬。落到山上的雨水已汇成细流从上面的石缝间草丛里涌出。林飞仰起的脸被雨点拍打着,视线模糊了,脚下更是一步一滑,几次都是随着水流落下来。他脱去凉鞋,用脚狠狠地抓在石上草里。
回到洞里,林飞对尹峰说,尹峰,雨很大,你一定挺住配合我,咱们过了洞口的通道就行了,朱监马上就到山下。
尹峰强打精神睁开眼睛点点头。
林飞扶着尹峰站了起来,尹峰的身体摇晃着,差点把林飞压倒。我要把你活着带出去,你可要成全我!林飞对尹峰喊道。
尹峰站定了身体,点着头。
林飞把尹峰扶出了洞,他抓住尹峰的衣服,紧跟在他的身后,他把尹峰的身体向青石上摁着,说,挪动脚步,对,再挪,对。等靠到那块山石时,他双手扣住山石,曲身用肩膀顶住尹峰的臀部,喊道,睁开眼,往上爬!再爬!尹峰个子高出山石一截,加上林飞的托举,尹峰爬到山石上。
林飞上了山石,脱下自己的衬衣,给尹峰蒙在头上。他赤着背,背起尹峰下了几步,又觉左右摇晃,便抱着尹峰坐下从石上草上顺着水流向下滑动,接近山路时,林飞身子一斜,抱着尹峰骨碌到山路的水流里。
雨比昨夜下的大。两边山上的雨水卷着碎石泥沙冲下山坡,汇流到山脚下的路上,小小的山路已变成一条污浊涌动的溪流。雨在空中被冷飕飕的疯扭曲后斜斜地砸在他和尹峰的身上。 林飞的脸上身上有了僵硬麻木的感觉。他发现尹峰坐在水里剧烈地颤抖着。他起身要背起尹峰向前走,听到风雨里传来隐约的马达声。他惊喜地对尹峰说,朱监他们来了!
马达声停息在几步远的地方。林飞睁大眼睛才看清,那是一辆摩托车,车上下来两个穿着黑雨衣的的人,来人正在一步步地向他们走近。林飞警觉地发现,两人的雨衣袖里露出黑亮亮的枪口。
他迅速地把尹峰挡在身后,暗想,跑是来不及了。
来人在距他们一米外站定,同时两支枪对准他们。
林飞,把东西和人交了,走人,不要再自找麻烦!一人阴冷地威胁道。
林飞一怔,他断出了来人是谁,他听出了来人的声音,但他对来人竟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却生出满脑的疑问。他把尹峰扶到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上坐下,用身体挡住尹峰,冷冷地问道,你们就是王辉和文强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有资格佩带枪支?
来人相互看看。胖些的王辉走了过来,林飞立即弯身护着尹峰。王辉用枪口顶住林飞的头,狠狠杵了一下,说,你个臭警察,还有心思管这个,爷恨不得立马崩了你这个冤大头,我们早就认识你,明白了吗?
林飞心里满腹疑问地看看王辉和几步远处的文强,脑子一下子想到了那张照片。你们?他气得五脏六腑都要从胸中涌出来,他把牙咬得嘎嘎直响。
文强过来翻水里的两个包。尹峰听到谈话声把头上的衬衣慢慢地拽了下来,却说不出话来,迷糊地坐在石头上仍在一个劲地打颤。王辉把林飞搡到一边,用枪对着他。
文强把林飞的包掏光,又把摄像机包打开,看看摄像机里没东西,站起身对着尹峰就是狠狠的一脚,带子在哪?说!尹峰摔倒在水里,文强过去搜尹峰的身,尹峰的脸歪进水里,被呛了两口,挣扎着抬起头。
不许动他,他已经不行了!林飞吼着要过去拉尹峰。
文强把枪对准尹峰的后背,你别动,动,我就打死他!
林飞被喝住。王辉趁势用胳膊夹住林飞的脖子,王辉个子矮,林飞被王辉夹着时两腿只得曲弯着。见文强又揪起尹峰要打,林飞撕扭着靠近文强,抬起脚向文强的后腰揣去,文强一个趔趄扑向水里。文强起来恼怒窜过来,被王辉喝住,住手,快办正事,搜他的身!
文强只得来摸林飞裤子的口袋,当他摸到林飞口袋里有东西时,兴奋地只顾用手去掏,手中的枪却被林飞的两只手死死地扼住。文强急忙抽出口袋里的手与林飞夺枪。王辉看情况不好,对着林飞的右腿就是一枪,林飞顿时跌倒在水里。
王辉忙乱着从林飞的裤袋里掏出了被塑料裹着的录像带,翻出来看看,嘴里大叫道,到手了,终于到手了!又对文强说,快,把他们都做了,扔下山去!说着,他后撤两步,把枪口对准林飞的脑袋。文强向尹峰走去。
砰。一声闷闷的枪响。王辉的身体应声栽向水里。塑料裹着的录像带掉落在林飞身边。
文强一惊,见王辉倒在水里,回过身来要拣水里的录像带。林飞伸手把那团塑料裹着的录像带搂在胸前。
放下枪!一声断喝,林飞听到,是朱正安的声音。朱正安、路德龙、张鹏等人举着枪已站在四五米的地方。
文强距林飞几步远处,背对着朱正安,他不敢回头。朱正安在喊,把枪扔过来!文强迟疑着举起手,把枪向后扔去。路德龙弯腰把枪拾起。尹峰还在水里卷曲呻吟着。
张鹏跑过来扶起林飞。林飞说,我不要紧,快把他拷上!张鹏把枪别进枪套,拿出手铐要过去拷文强。
突然,文强一个跨步窜出去,把水里的尹峰拽了起来,挡在自己身前,随手从后腰又掏出一把手枪对准张鹏,别动,小子,去把带子拿来!
尹峰被劫持,张鹏又在文强的枪口下,使在场的人被突如其来的局势变化惊呆了。朱正安很明显还不明白林飞手里的录像带是个什么重要的东西,但他已经清楚这二人不但是为尹峰而来,更是为这个录像带而来,这整个事件的中心可能就是这盘录像带,但无论这盘录像带有多么重要,张鹏的生命安全却是他最先考虑的。
文强杀气腾腾地对着张鹏的脚下开了一枪,吓的张鹏跳了起来。
林飞,保护张鹏,把录像带给他!朱正安不得不对林飞下了命令。
林飞看朱正安一眼,忍着腿部的疼痛,一步一步挪了过来,从容地将张鹏挡在了身后。他指着文强说,文强,你拿到录像带也保证不了自己的性命,你看这雨,你看这里有多少警察,他们都能指证你非法持枪伤人,你不能把这的人都干掉吧,所以,你拿着录像带走了,交上去,你的老板也绝不可能为你的非法持枪伤人开脱,你的犯罪行为会牵连到他们,会揭开他们的罪恶,就像你和王辉不想为尹峰出庭作证一样,你是个走卒,被人利用,如果选择自首,再有立功表现,你会给自己保住一条性命的。
文强的冷冷的目光有些呆滞,手中的枪也垂了下来。他将目光移向朱正安路德龙,又扫了一眼他挟持的尹峰,忽又举起枪对准林飞,保命?告诉你,老子入了这个道,就没想活多长久,我怎么都是死,别跟我上这套了,快把东西给我,老子不耐烦了!
尹峰被文强卡着脖子,双腿早已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他听到了文强穷凶极恶的喊叫,伸手比划着,说,林队,给他,给……
林飞犹豫了。这时,朱正安再一次喊道,林飞,我命令你,把录像带给他!
林飞咬咬牙,把被塑料裹着的录像带递向文强。文强用握枪的右手卡住尹峰的脖子,左手一伸夺过来,装进裤袋,他换了左手卡住尹峰,右手点指着朱正安几个人,叫喊着,闪开,闪开!
朱正安几人只得闪到路边。
文强拖着尹峰像拖拉着一具死尸,在水里噼里啪啦脚步紊乱地靠向路边,面对着在场的人,一步一步向外后退着。
眼看着文强已退出十米远,过了停在路边的两辆警车,再往前,双方将被密聚的大雨挡住。林飞看着朱正安被雨水冲刷着的那张脸已鼓胀得茄色一般,正向他投来一种惭愧的问询的目光。林飞理解朱正安此时此刻近于捶胸顿足的心理。就在他们的目光碰撞的瞬间,两人心里又恢复了先前的那种强烈的默契。林飞趁在场几人在向外张望的空当,向朱正安使了个眼色,自己却倏地钻进了果树林。朱正安立即明白了林飞的意图,对着文强退去的方向小声地命令着干警们,跟上去,看准时机抓活的!
雨水在空中清洌洌的,到了山路的上方就像翻倒过来的小河,在不远的前方立起一面厚厚的混沌的墙壁,挡住了人们的视线。林飞在果树林里,山坡上冲下的雨水夹杂着滚动飞起的杂草碎石,撞击着他的脚踝骨和小腿,使他右腿上的枪伤钻心的疼。他看到大腿上冒出的血顺着雨水流淌,融入滚滚的流水,奔泻到山路上。他在树林里能清楚地看到几米外的山路上的一切。雨落在山路的溪流上,打在成片的果树上,发出清脆的和幽闷的混响,使人的耳畔产生了嗡嗡的鸣叫,让人难以忍受。林飞从树林里已看见文强拖拉着尹峰惊慌失措疲于奔命的身影。文强几步一回头,时时把手枪对向后面,慌乱之中他没有想到要观察和提防果树林里的情况。林飞轻抬轻落水里的双脚,在斜对文强的方向一眼不眨地观察着文强的注意力,等待文强出现情况再一跃而出。他听见朱正安在几米远处不停地喊着,跟上,跟上!文强听到喊声就急忙回头,脚步渐渐在水里磕拌起来。突然,文强的脚下不知是踩进水里的洼处还是被尹峰近乎漂在水里的脚拌了,身体一栽,扑倒在水里。林飞两步并作一步,猫腰冲出了果树林。
就在林飞迈出树林的一刻,他突然发现一个人己跳到尹峰和文强身前并俯身去抓夺文强伸向头前的右手里的枪。文强躬身起来猛地一扑,将那人扑倒,紧接着一声闷闷的枪响,那人倒下。文强起身把枪对准了水里的尹峰。文强!林飞大叫一声。文强一回头看到了快到眼前的林飞,砰,砰,两声枪响,林飞只觉那枪声带着震撼,带着呼啸,像是擦肩而过,又似爆响在自己的前胸。他眼睛一亮,看到文强的身体向着水里歪去,嘴里还在说着,路……你杀我……灭口!林飞侧脸看到,朱正安在前路德龙几人在后已到了自己身旁,路德龙对着裤腰间的枪套刚刚完成一个漂亮的插枪动作。路德龙的枪法在第一监狱仅次于林飞,近乎百发百中。
朱正安看到听到了雨中发生的一切,在路德龙刚完成那个漂亮的手枪动作后,他一回身就下了路德龙腰间的枪,张鹏立即将枪口对准了路德龙。
林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刚才已看出了先于自己跳到文强和尹峰身前的那人竟是穿着一身绛色休闲衣装的叶晓月,并看到文强顶在她胸口的枪发出闷响后,她的眼睛向他望来,那瞬间流露出的复杂的眼神只有他和她才能懂,随着之后的枪响,他心里涌出的一个个疑问被定格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里透出惊愕和遗憾,在他的脸向天空仰去的瞬间,他隐约看到了那又清又密的雨水多么像是习习那深邃灵动的眼睛,那眼睛透着哀怨,悔恨,从四周凝视着他,直让他天旋地转,天崩地裂,紧接着,一片星,满天的星,女儿的小手还在一折一翻地叠着的幸运星。
尹峰被水呛得支撑起身体,他发现了躺在没入半截水里的那人,那人的脸被雨水清刷得洁净靓丽一片光彩烁烁,然而,那烁烁的光彩眼看着在一层层地黯然失色。那人微挺的前胸上冒出的鲜红被雨水冲稀着,融入身上的那片绛色;那人在动,像一支被风雨毁损的玫瑰,不甘心而又徒图地艰难的摇曳着。晓月!尹峰狂叫着,爬上前,从水中把叶晓月抱起,晓月,晓月!你,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尹峰只觉胸里被堵塞,喘不过气来,晕倒在水里。
叶晓月被熟悉的声音呼唤着,尽管那声音来自远方,显得那么遥远模糊,但那声音曾经是对他那么重要,尽管最后一次听到这声音时,那声音声调带着坚定的冷漠,却让她在后来作为一种别样的温暖深深地存储在心灵深处。她睁开眼,觉得全身寒冷得要命。她艰难地爬到尹峰的头前,看着那张曾经熟悉的脸,说,尹峰,你是……对……的,你……是个……好人。她轻轻地吻了尹峰的脸,向旁边的林飞爬了过来。
朱正安抱着林飞呼叫着林飞的名字,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出现这么糟糕的结果,他的眼里涌满了痛悔的泪水,他惊诧地直瞪瞪地看着爬过来的那个女孩,他不知她是什么人,也不知她要做什么,可他还是抱着林飞靠近了叶晓月。
叶晓月颤抖着用手抚摸林飞的脸,抚摸着林飞被雨水冲打着的赤裸的前胸,她感觉到他的脸上身上已经凉凉的。她想用手把林飞的眼睛遮上,让他瞑目,可林飞的眼睛像是与她做对似得睁得大大的。她伸出胳膊搂住林飞赤裸的肩膀,又在林飞的脸上一下一下地吻着,喃喃地说着,飞,你……失言……了,我想……告诉……你好多……话的,我想告诉你……我是谁……话没说完,脸一歪,贴在林飞的脸上。
朱正安心如绞痛,抑制不住的泪水哗哗落下,他不曾预料到林飞会单枪匹马地来到青石岭,他刚才在接到金局长关于免去张绍林和他的狱领导职务的命令,张绍林也在电话里对他说,正安,联系一下林飞,请他提供些线索吧。他听出张绍林在电话里那无奈的恳切的语调,张绍林在十一年后终于向那个高傲的林飞低头了。他实现了林飞要他保护逃犯尹峰生命安全的诺言,可他却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同事,自己的朋友。他呆呆地看着已经死去还紧紧贴在林飞身上的叶晓月,分辨着,眼前的这个漂亮的女孩儿绝不是那张照片中的女人,因为他曾经把那张后来装入林飞档案的照片看过多次。他把那个女人恨得咬牙切齿。
林飞啊,好兄弟,怎么会这样?他大叫着。
一股股殷红的鲜血从林飞的身上淌下,汇入了山道的水流。
朱正安看到,那一片片的殷红,酷似林飞那短短一生中默默的追求,这追求深深地藏在林飞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