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林飞和叶晓月认识是在一个上午。那天,林飞和习习在民政局办结了离婚手续后,心里很是恼羞成怒,他蹬着一辆破自行车在市郊结合部转来转去,他要在当天租到一处符合自己条件的住房,按照自己对习习的承诺,离婚手续一旦办结,自己应立即搬出去自谋睡处,也算给自己也给对方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的空间。林飞把车子骑得晃晃悠悠,心绪更是飘忽不定。自己本心是不愿离这个婚的,可又拧不过习习,看那情形,习习如果再和自己过下去精神就会崩溃。离婚也许是唯一的选择,林飞这样想过,因此,他无可奈何勉强地同意了离婚。女儿小雪是林飞最割舍不下的,习习在两人协议时执意要孩子要房子,使林飞禁不住生出了一股对习习从没有过的失望和憎恨,他蓦然感到尽管自己的生命没有到头,可生活的希望却也走到了尽处。他在协议书上潦草地签下自己名字的一瞬间,才发觉站在一旁的习习原来是那么陌生和冷酷,习习那决绝的神情令他浑身不由地一颤。他扔掉手中的笔,抓起那个暗绿色的小本本,冲着习习说,算你狠!气呼呼地奔出了民政局那间办理离婚的办公室。
当他快到一片居民区时,远远地看到前面的人行便道上有两个穿着潇洒留着板寸发型的青年男子,正围着一位青年女子在撕扯争吵。临近看时,那女子有二十几岁,一脸的愠怒和不甘示弱,灵动柔媚的眸子里闪烁出不屈与坚毅。他听到她在说,我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你们假如认定有那东西,你们亲自找他去要?我已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你少废话!其中一个矮胖些的男子蛮横地对女子说,你听明白了,这事解决了对谁都好,否则。
我说过了,我已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他要?那女子说。
林飞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把车子支在道边,站在那里耐心地瞅着听着,但他的情绪仍还处于刚才的怒气里。看着听着那两个男子的言行举止,他忽地觉得那两个男子有点可恨,他们把女子逼得一步步往后退却着。一个女孩子无论怎么着也不至于两个大男人一起来围攻吧。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向两个男子投去毒毒的轻蔑和挑衅的眼神。
两个男子很快发现了林飞和他脸上的神色,林飞也看到他们发现他时脸上显出的震惊的表情,两个男子惊疑地对视一眼,拉开架势并排着走了过来。
小子,愣什么神儿?矮胖子歪着头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子,眯起眼问,想英雄救美?
林飞看眼前一个矮胖一个瘦高,年龄几乎与自己相仿,听口气也不象什么好料。淡淡地说,怎么说呢,正好赶上?
嘿,妈的!两人一拧眉,几乎同时腾步向前,一个挥动着拳头,一个抬起脚,向林飞的头部、下身发起攻击,林飞一惊,轻巧地一闪身,趁势抓住欲攻击他头部的矮胖子的腕子,右膝不轻不重地顶向他的小腹,再用力向身后一拉,矮胖子来了个笨拙的前扑,实实地摔趴在铺着水泥砖的人行道上。
瘦高个没有踢到林飞,转身时听到林飞喝道,警察!他看到了林飞手中的工作证上印烫着金色的警徽。
瘦高个过来把趴在地上直咧嘴的矮胖子扶了起来,蔑视地看着林飞,警察?警察横什么?警察就能乱打人?
林飞笑了,是你们先伸的手,我可是在自卫。
两人翻眼瞪瞪林飞,不想再和林飞斗气。被摔疼的矮胖子咧着嘴对着林飞的脚下啐了一口,走到一直站在一旁冷观的女子身边,凶狠地说道,把你的嘴管严实点,我们还会找你的!说完,两人朝着路上停着的两辆小车走去,他们上了那辆黑色的车,掉头向市区开去。
林飞想,仍停靠在路边的那辆白色小车应该是这个女子的,看她的打扮和满身流露出的矜持和不容侵犯的气质,她不会是个一般的女子。
女子走近林飞,脸上微露感激,说,谢谢你。
女子仪态娇媚,短衣短裙,白皙的脸颊,灵动的双眸,小臂间轻挎的紫色坤包。林飞发现,女子不仅有着光彩照人的外形,内在的典雅和不俗也尽在她矜持的一笑中流露出来。
说不上。林飞说。
你真是警察?她闪动着怀疑地眼神。
象个冒牌的吗?林飞呵呵笑着。
她的笑也轻盈起来,摇摇头,倒是不像冒牌的。
我是监狱的。林飞说明了一下。
监狱?她狐疑地蹙起眉。
对,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就到了。林飞说。
女子点点头,似乎明白了。
林飞问女子发生了什么事。女子说那两个人和自己以前是做服装生意的朋友,因性情不睦闹掰了,没什么。她说,中午了,为了表示一下感谢,请你吃顿饭吧。林飞说自己还有事要办,一个劲地说着免了。她要了林飞的手机号码,并告诉林飞自己叫叶晓月,又说了几句感谢话,便轻盈地走向路边的那辆白色小车,发动车后,又向林飞挥挥手,小车一个急转头,向市区驶去。
原来是个小富婆。半天,林飞才回过味来。
那天,林飞在与叶晓月认识的路边那片居民区里租到了一间房,一座老式筒子楼一楼的一间昏暗的脏兮兮的小屋。当天下午,他就将自己全部的家当搬了进去。
叶晓月给林飞打过电话,客气地说要请林大哥坐一坐,表表感激之情。林飞说,一点小事早就忘了,叶小姐没必要总挂记在心。半月前,作为离婚后的余波,林飞被监狱免去大队长的职务,在工作上与自己一向有着严重分歧的大队内勤路德龙升任大队长。被免职后,林飞就被调到与管教工作没什么关联的行政科做了一名没什么事由的大科员,那感觉就像家庭里大扫除清出来的一堆陈年旧物,扔了不甘心,摆着又伤大雅,干脆被悬挂或掖在了一个不被人看见的角落里。那些日子里,林飞的心情沉重,烦躁,失落,上班时总觉得身后有人在对着他指指点点,下班后便一人憋闷在租住的那间小屋里,独自地黯然神伤。
一个下午下班后,林飞正在小屋里被烦恼和失落折腾得独自伤心落泪,叶晓月打来电话,说自己出门办事正好路过他们相识的地方。林飞当时不知怎么的就让叶晓月在那个地方等他了。他们在车里一前一后地坐着。叶晓月明显察觉到了林飞当时异样的情绪,也猜到了他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叶晓月那天固执倔强地执意要问林飞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她说,你心中肯定有事,你给我的印象绝对不是轻易掉泪的人,你不要撒谎,你的眼睛和神情告诉了我你一定遇到了令你极为痛苦的事情,我们尽管还算不上朋友,但凭我的印象和直觉,你应是一个正直的极富同情心的人,这一点对每一个人应是很重要的,我很看重你这一点,作为你帮助过的人,我真的想了解你到底遇上了什么事情?
林飞要把因半月之中离婚和免职而积储心里的郁闷倾诉给别人听是他那些日子一个极为强烈的欲望。那些日子里,他的躯体是孤独的,他的心是伶仃的。倾诉的欲望在他的身体里在那间憋闷的屋子里不断的滋长着,他已感觉到了这欲望的芽儿就要在郁闷这块土壤的给养下破土而出,可是,他的性格告诫着他,周围的一切人都不是他要倾诉心事的对象,他们都在用不容置疑的心理怀疑他,用他们自己所谓的判断真伪是非的标准对他做了几乎是终身的判定,他们几乎都得出了一个同一原则下的结论,他走到这一步是罪该应得,一切的申诉和辩解只能更进一步证明他是一个虚伪了很多年的人。林飞一开始就想到了这一点,他决定调动起身心里所有的可以调动的因素来面对和忍受来自外界尤其是来自自己的无形和有形的压力。他想,在监狱的同事们面前,一切尽可失去,唯一的一点做人的尊严他一定要固守到底,现在能使他继续挺胸无视于那些眼光和评判的心理因素只有一个,那就是相信自己,战胜自己,不向任何人吐露心中的苦恼。
可是,当他看到叶晓月那企盼的饱含着焦虑的目光时,他的这一防线坍塌了,心理上言语上也呈现出连他自己都不曾预想到的那般脆弱。他的倾诉是伴着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冲出去的,之后,他感到身心轻松了很多。而叶晓月早已不堪忍受地泪水涟涟,脸上眼里也都浮现着一种忘我的伤心。或许是感激林飞对自己的信赖,或许是出于一个女孩儿特有的柔弱,她用了很多慌乱之中能找到的语言来劝慰他。她说,真看不出你的心里有那么深的苦楚,你没有必要这样无休地折磨自己,人都需要倾诉的,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我想,每个人,都不要太在乎过去的失去的东西,我们谁也没有能力背着那么沉重的包袱向前走。说着,她又伤感地啜泣起来,拿样子像是勾起了心中的伤心事。尽管叶晓月的每句话都含着同情和理性,但林飞自那天之后的心情毕竟然平和舒展了许多,他从心里感谢眼前这个给了他倾诉机会并愿意倾听他倾诉的女孩儿。他理性地想了想,他与她萍水相逢,因此自己心里也就没有了倾诉之后的包袱。他们似乎都意外地发现了,那天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就升华了。
叶晓月向林飞讲了自己已经干了十年的服装生意,在市区一个繁华的商贸街上有一家自己的精品服装店,雇着本地和外地十几个打工人员为她打理生意。她有自己的一处住房,这辆车也是自己去年花近二十万才买的,男朋友曾谈过一个,后来因觉得彼此不合适两人心平气和地分手了。那天,叶晓月很真诚地邀请林飞去她的服装店看看。林飞说,改天吧,我还真想去看看。临分手时,叶晓月自作主张地约定了月底最后一天她要请他吃顿饭,她说,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吃顿饭,但能坐在一起吃饭,总能说明我们的相识和交往是有缘分有意义的。林飞想,我也相信缘分,可有些缘分总是会给人永无休止的伤害。
林飞接受叶晓月的邀请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
那天,刚下了车,进了酒店,张鹏就打来了电话,说,林队,尹峰跑了。林飞抬腕看看手表,二十一点,星期五,七月三十一日。
终于跑了!林飞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碰撞了一下,直觉全身一震。开始,他有点怀疑这个消息的准确性,但马上便不由地信服了——尹峰逃跑,他没有预料到也不曾预想过,但不等于就不能发生或不允许发生这个事实。
开了冷风的单间里,林飞感到通体的惬意,他想好好享受今天这份难得的心情,可是,张鹏的电话让他产生了一股莫名的不安。
他向坐在对面的叶晓月轻松地微笑。叶晓月正在双手托腮作出专注聆听状,样子既认真又乖巧。
林飞心想,跑就跑了吧。
张鹏原是林飞手下的一名小警察。林飞清楚张鹏是有意把它作为一个好消息告知他的,他也听出张鹏对尹峰逃跑一事表现出了一种溢于言表的冲动和兴奋。
张鹏警校毕业干管教工作才一年时间,好学有股子冲劲但也有点玩世不恭。张鹏曾问林飞,林大队,你守着这群玩意儿十来年就没烦过?干到今天才刚熬上个大队长,你气不气怨不怨?你看着,等我有了你一半的本事我就向头们要官儿当;该得的得,该要的要,当然,还得看我到时爱干不爱干,我早就看出来了,不就是送送请请的事儿吗,没人教,跟犯人们也学会这一套了。张鹏总希望有一天能参加一次追逃并且最好亲自把逃犯抓住,再自己一个人把逃犯押回来,他觉得那样的过程很来劲,身心都会涌满一种成就感。每当张鹏说起这些想法时,林飞就说,咱第一监狱到今年底可就是整整十一年没跑人了,你想让咱监狱来个零的突破吗?你最好死了这个心。
张鹏还在电话里说着,今天下午五点半下班后,路德龙让俩干警带着十个犯人去监号门外往车上装活儿,二十分钟后,活儿装完了,车开走了,就地一点名,少了一个,一查对少的是尹峰,人们慌了,马上回号找,没有,全监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你说,一个新收,你让他出去干嘛活儿,又不缺他一个。到底是怎么跑的目前还不清楚。大部分干警都已经从家里给招回来了,刚派出去三个追逃小组,我还在监狱待命。几个监狱长都耷拉着脑袋。你知谁最着急——路德龙!那小子站不住,坐不稳,大热天,到处撞头。你想想,他刚上任十几天,就跑了一个,撤他一个人的职是小事,几个监狱头头的饭碗儿弄不好都让他给砸了。人们都说,监狱局同部里的那个什么保证这回肯定是玩完了!喂,林队,你在听吗?他们没有给你打电话请你回来吧?
听着张鹏愈来愈表现出的幸灾乐祸的口气,林飞来了气,最后的一句问话更令他的自尊受到一种莫大的伤害。他说了声“省点电吧你”,啪地把手机扔在桌上。
叶晓月点的四个菜都上来了。暗紫桌面上立时呈现出了光泽亮丽的一道风景,飘逸开来的馨香令林飞的胃口蠢蠢欲动。
叶晓月点的是五个星的日本青酒。她看着林飞的脸上挂了一层淡淡的沉重,莞尔一笑,站起身绕到林飞身边,拿起酒瓶开了盖,给林飞的酒杯倒满,又给自己斟满,端起来,说,林大哥,无论有什么事都先放一放,你一生里的大灾大难都过去了,以后只剩苦尽甘来了;今天我总算挣了个机会略表寸心,来,请接受我最真挚的谢意!她先是深深地喝了一小口。然后端着杯静静地等着林飞。
过去的事儿不必挂在嘴上。林飞说着,夸张地用手搓搓脸,端起酒杯一口喝净。
叶晓月喜悦地说,林大哥就是豪爽!
一杯酒下肚,林飞很觉得胸间清冽冽的痛快和畅然,身心的疲惫和满脑子的茫然就像燥热的脏兮兮的躯体浸入了冷水之中,刻骨地清爽。
叶晓月的手机响了。她从挎包里拿出手机接听。电话里似乎告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让她显得有些言语失措,她在一个劲地点头或摇头,嘴里说着“知道了知道了”。关掉电话,叶晓月坐在那里,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
出了什么事?林飞问。
没,没事,还是那件事。叶晓月慌乱地回答着,冲着林飞苦涩地笑笑。
哪件事?林飞一时没有想起。
还是那天那两个人,没事,我自己会处理好的。说着,她又把桌上的菜往林飞那里挪了挪,淡淡地一笑,说,别让这些破事影响了咱们的心情。
看来很严重?林飞问。
说不上,只是彼此都缺乏诚意。叶晓月咬着嘴唇说。
林飞意识到,,叶晓月也遇到了一件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