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珍珠 ...

  •   ——为何你只用眼睛来说话,柔弱得像初生的绵羊一样。

      秋成第二天就去街上找了一个补碗匠把玉珠的大花碗补好了,他还没领到第一份工钱,就从霍掌柜那里借了几文钱。他去毕家送碗的时候,玉珠没在家,毕大姨非常热情的谢谢他,还非要还他钱,秋成说什么也不肯要。
      可是接下去几天,玉珠再也没来买过豆腐,秋成照旧闷头干活,倒是霍老板有点在意:“秋成,你上次去跟玉珠怎么说的,她怎么再也不来了?还生咱们的气呢!”
      “我已经道过歉了,她说不生气,碗也补好还给她了。”秋成想,我都任她打任她踢了,还得让我怎么样?
      “唉,玉珠还是个孩子,脾气大,你再拿块豆腐过去看看她,多说几句好话,好好哄哄她。你都这么大了,别总跟小女孩计较!”
      秋成只能点头应承,一一照做。
      原来玉珠生病了,只是稍微有点头疼脑热,病得不重,可是她蔫头耷脑的偎在炉灶旁边,就好像正午日头下的喇叭花,那双失神的大眼睛呆呆的盯着跳跃的炉火。看见秋成,她也不觉得生气,看见豆腐,她也没感到高兴。
      “玉珠,你看,我来给你送豆腐了。”秋成试着逗玉珠开心。
      但是玉珠没精打采的回答:“给大姨吧,我什么也不想吃。”
      毕大姨叹着气接过豆腐:“真过意不去,又麻烦你跑一趟。这个小冤家太不让人省心,整天疯玩疯跑,乱吃乱喝,到底闹出病了。”
      玉珠眨了眨眼睛,就连和大姨吵嘴的精神都没了。
      秋成不好意思马上就走,毕大姨又拉着他打听他在店里的生活。等秋成一回头,只见玉珠正在摆弄他装豆腐用的小竹筐,其实那只是用竹叶潦草编就的小托盘,恰好能盛放一块豆腐,还带一个提手,很方便,玉珠用白嫩的小手指探索竹叶经纬交织的结构,双眸中微微闪出些许生机。
      秋成马上有了主意,他走到玉珠身旁,蹲在她对面:“玉珠,你喜欢这个小竹筐吗?”
      玉珠轻轻点点头。
      “这个装过豆腐,已经不好了,我再给你做一个新的吧。”
      玉珠露出浅浅的笑容。
      “明天,要不就后天,反正等你哪天病好了,你就去店里找我,早饭之后,那会儿我有时间,我好好做一个小竹筐送给你,店里有的是竹叶。”
      玉珠的笑容更甜了,秋成这才觉得,在她不那么凶暴的时候,其实也挺可爱。
      玉珠扭过脸,十分温顺的说:“大姨,今天做汤吧,我想喝豆腐汤。”

      第二天上午,秋成把早上装过豆腐脑的大桶洗刷干净,晾在院子里,又把黄豆泡好,就坐下来歇口气。他从厨房抱了一大捆竹叶出来,细细挑选出几片干净、完整、大小均匀、颜色鲜亮的竹叶,开始动手给玉珠做小筐。秋成在乡下的家盖在小山脚下,后山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他从小就学会用竹叶、竹竿制作各种精巧的小玩具和挺实用的小家什,别看他干惯了粗活、重活,可是他的一双手却非常灵巧。
      秋成很快就编好了一个很漂亮的小竹筐,看着倒像是被念过缩小咒语的花篮,他拎起来左瞧瞧右看看,自己也很满意。秋成又一想,这个小筐空空的,不知道玉珠要用它装什么,他就随手捡起一片竹叶,折成一朵喇叭花,插在小筐里。
      不知什么时候,玉珠已经来到豆腐房的后院,她的气色明显比昨天傍晚强多了,可她还是不声不响,安安静静的看着竹叶在秋成的手指间穿插飞舞。
      看了半天,玉珠终于忍不住说:“秋成哥,你的手真巧,你也教教我呗。”
      秋成抬头看看玉珠,她那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诚恳的好奇。他犹豫了一下:“不,那可不行。”
      玉珠有点不高兴:“为什么不行?就因为我踢你、打你,所以你生我的气?”
      秋成扑哧一笑,他心想,我可没你那么小气,可是他嘴上却说:“常言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要是你都学会了,让我以后靠什么吃饭?”
      玉珠没听懂,只是噘着嘴看着秋成。
      秋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碎竹叶,伸了一个懒腰:“好了,今天先送给你这个,我该干活去了。以后你还想要什么,尽管来找我,我再给你做。”
      玉珠把小筐挂在床头,把自己的头绳、绒花统统装进去,从此之后,她再也没和秋成吵过嘴。

      这半年里,玉珠和秋成相处得很熟悉了,秋成从早到晚都在店里忙活,玉珠除了每次买豆腐的时候和他多说几句话之外,有时候也会特意跑过去看看他在做什么。以前玉珠总是一拿到豆腐就迫不及待的跑回家,她只知道豆腐好吃,从不关心豆腐是怎么做出来的,现在她津津有味的观察秋成如何操作一道一道工序,觉得十分有趣。
      一天傍晚,隔壁的寡妇来毕家串门,两个女人在后院聊得热火朝天,十里八街的秘闻和隐私都被她们刨了个底朝天。没多久,从后门走进来一个女孩,看年纪只有六七岁,一套土布裤褂罩在清瘦的小身子骨上,她生得俊眉俏目,只是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神情。
      女孩在房屋的主人和自己的老板之间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向寡妇打招呼:“掌柜的,厨房已经收拾好了,姐姐还在店里。”
      寡妇眉开眼笑的说:“行了,没你什么事。让她再看一会,我就回去上门。”
      毕大姨用精明的眼光端详着这个女孩:“这就是你家新来的春铃吧,看这姑娘长得多秀气,说话也好听。”
      寡妇难以察觉的“哼”了一声,脸上依然挂着笑模样:“最难得的就是手脚麻利,眼尖耳灵。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兴隆,我们娘俩有点顾不过来,多亏找来这么一个中用的帮手,我得好好谢谢窦二娘呢。”
      “根本就是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也没有靠山,好欺负,又好糊弄。”说这话的却是倚在厨房门口的玉珠,寡妇听了直咂巴嘴。
      毕大姨立刻骂道:“小丫头片子,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她心里却想,玉珠说得再准不过。
      “又不是我说的,这话可是孙掌柜亲口吩咐窦牙婆的。”玉珠振振有辞。
      孙寡妇的脸上微微发红,心里暗暗咒骂玉珠这个死丫头,谁都知道她成天东家溜西家窜,可是谁都拿她当一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谁也没多留意她一眼,寡妇没想到自己和牙婆商量雇伙计的话怎么也被玉珠听去了,谁知道她还探听了多少本来不该被她知道的闲事。
      毕大姨还得化解寡妇的尴尬,她接着骂玉珠:“进屋吃饭去!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好好的菜都放馊了!”
      “我才不稀罕吃呢,你做的饭那么难吃,本来就跟馊的差不多。”玉珠一边说一边得意的玩弄着手里的铜板。
      “小败家子!又要出去扔钱!”
      “这钱是我爹给我的,又没管你要,你管不着!”玉珠轻快的跑下台阶,拉起春铃的手:“走,咱们一起去街上找好吃的!”
      春铃本来就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的站在老板娘面前,现在更加惊慌的看着自己的主人。
      孙寡妇没好气的说:“去吧去吧!要是不让你去,又该有人骂我虐待你啦!”
      “我……我已经吃过晚饭了……”春铃还是满怀忐忑的向玉珠解释。
      “哼!她们能给你什么好东西吃,都是人家吃不了的剩菜剩饭,没准比我家的饭还难吃呢!跟我走,我带你去吃好的!”

      春铃被玉珠拉走了,剩下寡妇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无可奈何的说:“你们家这个玉珠,真是人小鬼大,心眼比鬼都精!真叫人疼不得,又恨不得。”
      毕大姨冷笑着说:“谁说不是呢,这个丫头可不好糊弄,更不好欺负,连我都说不过她。”
      寡妇往前凑了凑:“说真的,找人手还得到乡下去找,一样大小的丫头,就是镇上最穷的人家出来的,也得多付一倍的工钱,还挑三拣四,一身的臭毛病,养得比小姐都娇贵。乡下丫头拿钱少,力气大,什么苦都能吃,现在我家姑娘也长大了,能帮着我做精细手艺了,家里店里的粗活都给春铃,她一个人全能干下来,过个一年半载,再教她动针线,可比小子还管用呢。”
      毕大姨撇了撇嘴:“照你说这么好的丫头,能在你这长呆吗?”
      “你可不知道他们家,万大嫂子一口气生了五个丫头,生到第六个总算是个小子,结果你猜怎么着……”寡妇离毕大姨更近一点,嗓门却更大了:“是个傻子!长到玉珠这么大还不会叫爹娘呢,一眼没看住就满哪乱走,累了往水坑里一躺,饿了就抓路上的牛粪吃。也不知道老万家上辈子作什么孽了,就这么着爹娘还当个宝贝似的捧着,要我说半夜偷偷闷死算了。”
      毕大姨很内行的说:“怎么着也得先生个老二再把老大弄死啊,傻虽然傻,好歹不至于绝户。不过要是两口子努力了四五年还没动静,他们家这辈子也就是这个命了。”
      于是一个守着独女的寡妇,一个终身未嫁的老姑娘,彼此心照不宣的琢磨着这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两个人都回味得差不多了,寡妇又说:“要说春铃也可怜,他们家大丫头已经嫁人了,也不知道以前在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一进婆家门就死活不认娘家人了,一趟家也没回,半个铜子也不往家送。当初老万家没把丫头一生下来就用开水烫死,就是指着养大了嫁出去还能捞回点本钱呢,结果‘偷鸡不成反蚀米’,白白养了十几年!老万头也看明白了,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也不急着给二丫头说亲,就连最小的春铃都撵出来干活,趁早多榨点油水,免得有了婆家当靠山就忘了爹娘的养育恩。你说说,要不是我,春铃还指不定被卖到什么下贱地方去呢,反正他家从来都没把姑娘当人看,姐妹五个,也就春铃长得勉强说得过去。”
      两个女人又对女子一生一世可能遭遇的种种坎坷和磨难唏嘘感慨一番,反正她们都是再想抱男孩也抱不上了,索性痛痛快快的把这个男重女轻的不公世道鞭笞一顿。

      玉珠领着春铃出了家门,拐到热热闹闹的小街上,没走多远,就来到一口滋滋作响的大油锅前,笊篱里头热滚滚、金灿灿的小圆饼还在嘀嗒嘀嗒的往下淌油。
      玉珠贪婪的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急切的看着春铃:“这两种,你更喜欢吃哪个?南瓜做的,还是红薯做的?”
      “我……”好像是第一次听见有人问她这样的问题,春铃茫然无措:“我不知道……我都没吃过……”
      “没吃过?哦,我忘了,你是从乡下出来的,难道你们村里没有这个?”玉珠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镇子,她老听别人说起“乡下”、“乡下”,带着不言而喻的鄙夷不屑之情,她只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很贫穷、很破败的地方,至于究竟怎么个穷法,到底破成什么样,她就没有具体感知了。
      “也许,也许有吧……”其实乡下也不见得就是个彻头彻尾破破烂烂的地方,可是春铃在家就连自家的糙米野菜都不见得能轮到她头上,她更没摸过可以用来随便买零嘴的闲钱。
      “没关系,没吃过正好尝一尝。”玉珠不再操心春铃的意见,她一心一意的打起自己的小算盘,这两种口味都是玉珠最喜爱的小吃,实在很难评出优劣高低,所以平常她总是每样买一个,无需费心挑剔,可是眼下她手里的钱总共只够买两个,究竟哪个留着自己吃,哪个给春铃,这却是无法轻易抉择的难题,要么就买两个一样的,也不用分配了……
      “要两个南瓜饼……不,红薯饼……不不,还是南瓜……哎呀,要两个这个!”玉珠干脆把眼睛一闭,随便一指。
      “这是香芋饼,最新的口味。”
      玉珠惊喜的睁大眼睛:“真的吗?太好了!我还没吃过!”她踮起脚尖,把手中的铜板扔进一个大咸菜罐里,发出两声清脆的“叮咚”响,接着又抓过两张纸,各包了一只小饼,转身就离开这个虽然芳香四溢,却也烟熏火燎的摊子。
      走出几步,玉珠把一只小饼递给春铃:“快,趁热吃!”
      “这是……给我的?”
      “是啊,快吃快吃。”
      “可是,我没有钱。”
      “刚才我已经付过钱了呀!”玉珠惊讶的说。
      “那是你的……我……我不能要……”春铃摇了摇头。
      “你又没吃过,怎么知道不好吃?快吃,凉了就不酥了。”玉珠不由分说就把小饼塞给春铃,然后急不可耐的对着自己手里那个咬下去,她专心致志的咀嚼了很久,才依依不舍的咽下肚,又十分内行的评价道:“还行,没有南瓜那么甜,但是比红薯细一些,好像一进到嘴里就化了,不错,不错,你觉得呢?”
      春铃只是小心翼翼的咬掉了窄窄一溜边儿,可是她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她抿着嘴,轻轻点了点头。
      “你也喜欢吗?那太好了!下次你再来尝一尝另外两种,然后你就可以告诉我你最喜欢哪个!”玉珠的心思还在她心爱的小饼之中徘徊徜徉,现在又添了一种口味,但是每次她的零钱只够买两只小饼,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可是春铃想得更远一些,她没有钱,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她赚来的每一个铜子都要原封不动的捎回家去,店里管她的吃住,她再也没有机会“尝一尝”另外两种让玉珠牵肠挂肚的小饼了……
      不过从那之后,玉珠一拿到铜板就会想起春铃,反正只要她开口,她爹就会给她零钱,这些钱来得容易,去得也简单。她没想过攒起来省着花,也没想过再去要得更多,每次两个小饼,她觉得理所当然,和春铃分着吃,她觉得天经地义。玉珠很想知道春铃对这些美味食物的评价,至少,分享春铃第一次品尝它们时的新奇和惊喜的感觉可以让玉珠暂时摆脱不知如何选择取舍的苦恼。这条街上的所有小吃,玉珠按着顺序,每次把同一种买两份,让春铃挨个尝了个遍。
      玉珠直截了当的态度简直没给春铃留下一点拒绝的余地,而且,春铃心想,玉珠带她去吃的这些小点心,真的,真的,很好吃,每一种都非常非常好吃。除此之外,春铃在裁缝店的生涯,就平淡无味了。凭良心讲,孙寡妇并不是刁钻、恶毒的女人,她自己也是一步一步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

      一天上午,玉珠刚过来转一圈走了,秋成继续快快活活的忙碌,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柔而略带紧张的呼唤:“对不起,麻烦一下,请问,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秋成直起腰,转过身,愣了一下,很快就高兴的喊:“春铃!你是春铃吧?”
      春铃也是一愣,她疑疑惑惑的答:“对,我是,可你是……”
      “我是秋成啊!住在山脚下竹林边的,你不记得我了?”
      春铃的脸上渐渐绽开喜出望外的笑容:“秋成哥,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大伯是这家豆腐店的老板,我现在在这里干活。”
      “哦,对,我是听人说过你出来找你大伯了,可是我没想到原来你也在这个镇上。”
      “你呢?你来这干什么?”
      “我在孙老板的裁缝店里打杂。”
      “这么巧!那咱们还是邻居呢,很近的,中间就隔着一家书院。你到这儿多久了?”
      “还不到半个月。”
      “哈!我已经呆了半年多,这么说我也能算作主人了,以后你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别客气,我一定尽力帮你。”秋成气概十足的许诺。
      在苗苗条条的春铃眼里,秋成的身材堪称高大,他站在斜斜照过来的晚秋阳光中,满面憨憨傻傻的笑容,好像一头友善的大狗,令人觉得无比亲切和可靠。春铃忍不住抿着笑低下头:“我就是过来麻烦你帮忙的。”
      “噢,对了,什么事,说吧。”秋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送煤的把煤卸到街口就赶着往别处去了,老板娘和姐姐都在前面的店里,我一个人搬不动,你能不能帮我搬到院子里去?”
      “那当然了,这就走。”秋成知道,送煤车从来不往街里拐,而这条街的住户当中,只有裁缝铺没有男人,这种忙无论如何要帮到底。
      秋成领着春铃,轻车熟路往后街街口的煤堆走,他一边走,一边热心的问:“你们家最近怎么样?”
      “还是,还是那样呗……”春铃黯然答道。
      秋成满含同情的点了点头,他很清楚“那样”是什么样,现在,就连小小的春铃都一个人来到镇上讨生活了。“你们老板对你怎么样?”
      “挺好。”春铃勉强现出一丝笑意。
      “那就好。我也听说孙老板为人不错。”秋成这就放心了。
      秋成和春铃住的那个村子不大,村民之间彼此知根知底,不过他们俩从小都没有多少时间互相串门、一起玩耍,所以他们曾经认识,却算不上熟悉。如今,在这个远离家乡的陌生镇子里相逢,两个人的心底都感受到“他乡遇故知”的温暖情谊。尤其是春铃,她对未来生活的恐慌不安减少了很多,至少,秋成很有力气,春铃再也不必惧怕那些自己实在无能为力的搬运重活。

      没有人记得他们三个人第一次凑到一起是什么情景,反正都是邻里邻居的,彼此相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秋成和春铃各自忙得不可开交,除了找对方实实在在的借件家什,搭把帮手之外,他们没有机会闲聊瞎逛,只有玉珠,依然东一头,西一头,走街串巷,招猫逗狗。
      秋成在镇上吃得足,睡得好,身板自然越长越壮实,他肯卖苦力气,也不缺细致心眼,待人接物自有一套敦厚、和善的乐观态度,因此在街坊和顾客之中很受欢迎。霍老板夫妇在生意方面对秋成严格要求,毫无松懈,在生活中却对他非常照顾,三个人在一起好像一家人一样,霍老板甚至打算把点豆腐、腌豆干的关键诀窍一点一点传授给秋成。
      春铃在裁缝店的生活十分辛苦,但是她咬牙坚持下来,慢慢也就习惯了。呆了不到一年,她已经开始学习穿针走线,量体裁衣,偶尔也能捏个尺头,剪个布块,缝个粗边,做一点最简单粗笨的下手活。寡妇娘俩对春铃说不上有多喜爱,可是也没有借口嫉恨她,三个人总算相安无事。
      秀才的买卖也很清淡,那些幼童在书院里十分顽劣,难以约束,可是只要一散学,立刻就逃得无影无踪,再也不需要先生操心。秀才闲暇下来,就是教玉珠读书写字,没想到,女儿倒成了他门下最用功、最热情的弟子。
      玉珠向来最没耐心,连板凳都坐不热乎,可是只要她一拿起笔墨书本,立刻就变得好像睡着的小猫一样稳当。玉珠如饥似渴的识字认字,不为学她爹那套吟诗作赋的酸能耐,她就是喜欢看书,不单看书院里那些经史子集的正经书,凡是她能弄到手的带字的东西,她都看得津津有味。
      毕大姨一看见玉珠捧起书本,就气得直骂街,在她看来,男人尚且不能靠这些所谓的“学问”博个一官半职,捞点养家糊口钱,女人要它们就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最大的害处就是玉珠嘴里那些引经据典的骂人话她再也听不懂了,听不懂,她就不知如何回应,可是看玉珠那幅沾沾自喜的得意相,分明是口头占了上风。毕大姨当然希望玉珠多一些自我保护的斗志,可是如果她始终不捏针线,不近灶台,莫说不能替自家排忧解难,等她长大了恐怕连女婿都找不到。
      除了贪读五花八门的书籍,街上的热闹玉珠都爱看,说书的,唱戏的,摆摊的,算卦的,打把式的,卖艺的,拌嘴的,打架的,娶亲的,出殡的,她抓上几个铜板溜出去,就能在外面耗上一整天,直到天黑才筋疲力尽,兴致勃勃的跑回家。豆腐房和裁缝铺里的门道她已经看腻了,又跑去染房、药铺、铁匠铺……甚至屠宰场,她也不吵闹捣乱,就是睁着大眼睛,像看戏似的看入了迷,只要她不碍手碍脚,人家赶她也赶不走,有些老板索性跟这个小丫头聊上两句解解闷,这么着玉珠又听说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趣闻。
      寒来暑往,每过一个除夕,所有人都老了一岁。无论人口多寡,家境贫富,每逢佳节,一家人总要团聚在一起,像像样样的过个年。然而玉珠十岁这年的春节,毕家却注定没法过得消停,因为玉珠生病了。
      玉珠醒着的时候不安分,睡着之后也不老实,大概夜里踢了被子着了凉,她从小年那天开始就不舒服。一家人忙着年关的杂事,谁也顾不上管她,无非是按照土法子喝点姜汤捂捂汗,忌了荤腥油腻,只吃清汤寡水。可是玉珠的难受劲没见减轻,反而越来越重,到了大年三十,终于病得起不了床,她浑身滚烫,小脸火红,眼睛肿得睁不开,嗓子疼得连哼哼两声都不敢。毕大姨一看,实在不能不请医生了,不然别说过年,只怕连小命都要保不住了。
      霍老板特意歇了一天业,大过年的,不管有钱的没钱的,好歹都要尽力置办置办,谁家也不指着豆腐凑年夜饭。一家三口索性关上门,洒扫除尘,张灯结彩,乐乐呵呵过个节。
      傍晚时分,秋成正在厨房里看着灶火,大锅里炖着一对肘子,咕嘟咕嘟,肉香四溢。忽然,只见毕大姨气喘吁吁的走进来,秋成赶紧起身招呼:“毕大姨,过年好!您怎么有空过来了,快坐坐。”
      “唉,我哪能坐呀!玉珠病得厉害,看样子只得请郎中了,你腿脚灵便,就麻烦你受受累,替我跑一趟。”
      秋成很惊讶,他知道玉珠这几天不舒服,他自己也忙,就没去打扰她养病,没想到她已经病得这么严重了。秋成痛快的说:“好!我马上就去!”
      “多带点钱,过年了,郎中要价也高。”毕大姨把一块碎银子交给秋成:“你也多穿点,可千万别再冻坏一个。”
      秋成抓过银子,顾不上加衣服就跑了。毕大姨和老板娘说了两句话,也急急忙忙回家看玉珠。
      毕大姨守在玉珠床前,等得心急火燎,她觉得这个秋成好像一去不回头了似的,秀才闷不作声的踱来踱去,却无异于火上浇油,毕大姨刚想开口骂他没用,又怕吵到玉珠,只得强行压下火气。
      仿佛过了足足一个时辰,秋成才姗姗来迟,他满头大汗,喘息不止,身后却空无一人。毕大姨一头扑过去:“郎中呢?啊?郎中请来没有?”
      秋成摇着头,满脸愧色,一时却说不出话。
      “怎么了?嫌钱少吗?”
      秋成又喘了几大口气,才勉强说道:“郎中娘子说……郎中被裴老爷……请去做客……我就去裴家找……可是看门的说……说我没有请帖……不让我进去……”
      “哎呀呀,说说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能干成什么事呀!”毕大姨气得指了指秋成,一回身,又更加恶狠狠的指着秀才:“都是废物!还得我去!”
      秋成惭愧得无地自容,忽然听见玉珠沙哑的声音:“都是石头……烧热的石头……给我……我要一块……烧热的石头……”
      毕大姨又扑回玉珠身边,只见她嘴角微微抽动,好像要笑一笑,被子底下的小身子吃力的扭动着,可是没有人知道她想要什么“石头”,这分明已经烧得满嘴说胡话了。毕大姨心疼得眼泪几乎掉下来。
      秋成一咬牙:“我背玉珠去见郎中!”他大步走到床边,毕大姨还没来得及拦着,他已经把玉珠连着被子裹起来,一使劲扛在自己的肩头上,转过身,大步走出房门。
      毕大姨抓过一件连着帽子的小斗篷,慌忙不迭的追出去。等她一路小跑赶到裴老爷家,大门口已经乱成一团,刚才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扛着一卷不知是死是活的人,硬要往里闯,看门的放也不敢放,拦也不敢拦,争持了半天,到底被秋成冲进去了。一个看门的忙着追上秋成,怕他到处乱走惊扰客人,另一个看门的正想去回报主人,一扭头又看见一个老太太也要往里闯,赶紧又跑回来拦着。
      毕大姨又急又喘,话也说不清楚,幸好这时,裴老爷亲自走出来,把毕大姨让进门。玉珠已经被他安排到客房,郎中见病人都追上门了,不能不看,多亏他的小医箱一直寸步不离身。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