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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芍药 ...

  •   ——竹子开花喽,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

      玉珠家的女人生产总是不顺利。
      玉珠的外婆十六七岁就生下头胎女儿,此后却屡次流产,屡次诞下死胎,终于在千辛万苦的生下第二个女儿之后,实在禁不住折腾,走了。玉珠娘就是由那个比她足足年长二十岁的姐姐喂养大的。
      为了照顾年幼的妹妹和年迈的父亲,玉珠的大姨一生未嫁,终于送着老父寿终正寝,拉扯着小妹长大成人。
      玉珠娘十八岁就经人说合,嫁给同镇的一位秀才,直到十二年之后才怀上第一胎,不料却同样死于难产。
      当初,玉珠娘为了减轻姐姐的负担,一心只想尽早嫁人,哪里顾得上精挑细选,没想到妹妹的婚事却成了永远令姐姐耿耿于怀的一块心病。玉珠的大姨本来就瞧不起读书人,尤其最瞧不起自己的妹妹所嫁的这个读书人。
      玉珠爹早年也曾经是享誉乡里的一代神童,颇有过目不忘,出口成章之才,小小年纪便穿上了一领青衿。然而从那往后,却是“毕郎才尽”,回回应试,次次名落孙山,考了二十年,再没有半分进步。
      不过毕秀才天性就缺乏功名利禄之心,既然屡战屡败,索性弃甲投降。他讨了一个媳妇,在镇上的书院里谋了一个差事,这一辈子就算安定下来了。
      玉珠的外公家里再也没有别的亲人,玉珠娘嫁人之后,就把长姊接到身边同住,像孝顺母亲一样侍奉她,玉珠的大姨也帮着小夫妻俩操持家务。
      玉珠娘自然是由长姊一手调教出来的,勤俭仁善,姐妹俩整日替人家做针线活以补贴家用。玉珠的大姨却把那个妹夫怎么看也看不顺眼,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连据理力争,维护自家利益的能耐都没有,除了满肚子酸文之外,简直一无是处。毕家的家境在镇上只能算中等,可是每年冬天请人搓煤球,毕家的工钱却给的最高,因为男主人从来都不打听行情,也不讨价还价,短工要多少钱,他就给多少钱,还总说人家卖力气赚口饭吃不容易。玉珠娘万事从不与丈夫争辩,玉珠的大姨却每每气狠狠的想,倒好像靠你自己念那两句破书赚钱就有多容易似的,家里家外的开销还不是我们姐妹俩没日没夜,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玉珠的大姨一直盼着毕家添上男丁,早日成人立事,挑起家庭的重担,好让长一辈人歇口气,可是妹子十来年无出,她自然把罪过都怪到可怜、无能的妹夫身上。但是这种话又不能挑明了抱怨,于是玉珠的大姨便三天两头寻点事由把妹夫臭骂一顿,玉珠娘总是好心的劝慰姐姐,说自己的丈夫对家人已经竭尽全力了,玉珠爹一方面畏惧大姨子的威严气势,另一方面也为自己不能让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而满怀愧疚,他只有忍气吞声,自怨自艾。
      其实,那所谓的“书院”,只不过是镇上公有的一套大院落,正好有一间空闲的厢房,宽敞、亮堂、僻静,摆置几套桌椅,就能读书写字了。桃仙镇原本文风不盛,识文断字的人都不多,应过试的就更少了,老人们听说别处都有书院,务必在本地也要办一所书院壮壮门脸,他们就请了全镇最负文名的毕秀才来做先生。
      镇里按月付给先生一笔固定的薪水,各家各户凡有坐得稳的男童都可以送来跟着读书,无需破费。先生教的,不过是最基础的启蒙内容,让这些孩子能够见字知义,不至于做一辈子睁眼瞎而已,若要单独请教高深文字,就得额外向先生付钱了。
      毕秀才拖家带口的住在紧邻书院的一套独立小院里,至于书院所在的大院,镇上专门雇了人看守,打扫,无需先生操心。每逢年节祭日,或者遇到争长论短的纠纷,镇上的长者就借着书院的地盘商议公事,主持正理,毕秀才经常被请去笔录讨论结果,以免有人遗忘、反悔,人人都知道毕秀才为人诚实,忠厚,对他十分信任,平时也偶尔请他帮忙写封信,立个契据之类。
      书院就坐落在全镇第二热闹的街上,东边是一家豆腐店,霍老板夫妇本来都是偏远乡下的种田人,家中一贫如洗,上顿难接下顿。两口子背着家里最后一口袋馒头,到镇上来找生路,没想到就这么白手起家,最终挣下了一爿红红火火的小生意。
      书院西边是一家裁缝店,老板娘是个外地寡妇,带着一个小女儿,没有人知道她们的来龙去脉。虽然这位中年寡妇迫于生计不得不抛头露面,不过她言行清白,举止正派,手艺好,买卖也公道,在镇上住了几年,从不招惹闲言碎语,左邻右舍都不拿她们娘俩当外人。
      早先,人们都把玉珠爹和玉珠娘唤作秀才、秀才娘子;等毕秀才教了弟子,人们又改叫先生,先生娘子;待先生渐渐年长,蓄起胡须,有一些见识短浅,对书本满怀敬畏的本地人索性恭称他为老爷,哪管他考过什么学,只可惜玉珠娘没有活到听人家呼她为夫人的那一天。
      人们都知道玉珠的大姨命运可怜,年纪轻轻就要起早贪黑的干活来养活一家老小,她把妹子体体面面的嫁给读书人,自己却守了一辈子贞节,到老也难享儿女绕膝承欢之福,只能寄人篱下,大家对她既同情,又敬重。再加上玉珠的大姨心肠火热,说话痛快,因此她在街坊邻里中人缘很好,人家偷工减料的把她叫做“毕大姨”,叫来叫去都忘了她本来姓什么,她也默许了,那个姓毕的废物不管有多窝囊,归根结底他也是家里唯一一个男人。毕大姨唯一的盼头就是妹子能早点替毕家延续香火,自己也能在有生之年再亲手抱一个小宝宝。

      玉珠的生日就是她母亲的忌日。
      玉珠哭声嘹亮,就连左右的豆腐房和裁缝铺里都听得一清二楚,这并不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一降临人世就失去了最亲最近的亲人,而是因为她对自己初来乍到的这个亮堂堂的新天地充满了无限的好奇和期待,她在用哭声表达自己的喜悦和兴奋。
      毕大姨哭声喑哑,可是她心底的哀痛即便用毕秀才读过的所有诗书也难以描述,她已经年近半百了,她主动放弃了自己这一辈子的所有享乐和希望,只是为了让妹妹能像任何一个普通女人一样,过上安定、美满的日子,可是这个可怜的妹子却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来不及看上一眼,就匆匆忙忙,痛苦不堪的撒手人寰。毕大姨痛恨不中用的毕秀才,更恨不知羞臊的小丫头,她像一个扫把星一样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亲娘,却还有脸面哭得震天动地。
      毕秀才只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他软弱无力的念叨着:“不要哭,不要哭。”也不知这话是对女儿说的,还是对大姨姐说的。他的全部才华都留在八岁那年的一张考卷上,到如今,他连一篇像样的祭文都写不出来,只有他注视玉珠时的疼爱目光才能表明他对那个与自己携手走过十二个严寒酷暑的女人有多么怀恋。
      不过恨归恨,当玉珠娘不失体面的下葬之后,毕大姨就擦干眼泪,挽起衣袖,继续负担起照顾这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个讨厌鬼的重任,因为那个死去的妹子的缘故,他们俩就成了毕大姨在世间仅有的亲故,也是她唯一的依靠和牵挂。若按年龄看,妹夫更像她的儿子,而外甥女更像她的孙女,从此之后,家里的一切浆洗缝补、洒扫烹饪、收支采买,全部由这位年过五十的老妇人亲手操持。
      玉珠娘虽然生产不顺,她怀孕的时候却不曾缺了补养,因此玉珠生得白白嫩嫩,水水灵灵,十分讨人喜爱,尤其是那双大眼睛,不像她爹,不像她娘,却好像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玉珠总是白天睡觉,无论周围多忙多乱,多吵多闹,她都能睡得安安静静,香香甜甜。可是一到夜里,她就忽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不管怎么拍,怎么哄,她只是冲着你咯咯的笑,就是不肯入睡,若是把她一个人丢下,不理她,她立刻就会哭喊得直能把全镇的人都吵醒。
      毕大姨陪着昼夜颠倒的小丫头折腾了一个月之后,老身子骨实在有些抗不住了,她气得把玉珠往秀才怀里一塞:“这就是你生了十二年才生下来的宝贝疙瘩,你自己好好看着,我可管不起了!”
      那天晚上,毕大姨终于能够两手空空的睡一场安稳觉了,可是她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看不见那双眸中的星光,听不到那底气十足的哭声,她愈发感到孤独,她更加清晰的意识到,那位与自己相依为命半辈子的亲妹妹,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
      毕大姨披上衣服走出房门,秀才在厨房,因为那里距离毕大姨的房间最远。秀才抱着玉珠,蹑手蹑脚的走来走去,他弓着背,把嘴巴贴在玉珠耳朵旁边,一首接一首的给她读诗。毕大姨听不清秀才的喃喃低语,却能听见玉珠脆生生的笑声,因为她的耳朵被吹痒了。不知道秀才是不是终于把肚子里的诗文全都念光了,他渐渐停住脚步,抬起头,把女儿的小脸贴在自己胸前,毕大姨听见他开始唱歌,他唱得五音不准,调门跑了老远,可是她依然能够辨认出他唱的是一首儿歌,因为那正是她自己编的,三十年前,毕大姨也曾唱着同一首儿歌哄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妹入睡。
      从此,夜里照顾玉珠的责任就落在秀才肩头,只要他一唱那首儿歌,玉珠很快就会沉入甜美的梦乡,一觉睡到天大亮。这让毕大姨省去不少麻烦,可是她反倒感到一丝伤心,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不管别人为她忙死忙活操碎了心,她的小心眼里却只跟她爹最亲。
      玉珠没了娘,自然也没有奶喝,方圆一条街之内,再没有新近生产的女人,可怜的玉珠就连蹭一口奶的好命都没有,毕家更请不起专门的奶妈。豆腐房的老板娘每天都把刚磨出来的头一锅豆浆趁着新鲜端一碗送给玉珠,玉珠喝着豆浆长大,一辈子最喜欢吃豆腐,老板娘遇见人就洋洋得意的说自己这笔买卖做得最精明,从顾客一出世起就把她牢牢抓住了。

      有一天,后街的金二嫂来毕大姨家串门,只见玉珠被拾掇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圆鼓鼓的小脸蛋上挂着生机勃勃,兴高采烈的笑容,完全不像一个一出生就失去亲娘的可怜虫。金二嫂不无羡慕的说:“呦,你看她这眼睛,跟两颗黑葡萄似的,怎么这么亮啊!多招人疼的小丫头!要不,拿我们家老四跟你换吧!”
      金二嫂嫁来婆家五六年,一口气连生了四个男孩,远远近近的老人和男人都拿她当英雄夸,那些干着急却使不上劲的女人都对她妒嫉得牙根痒痒,特别是她还要时不时的抱怨自家儿子太多,惹人烦。
      毕大姨明知金二嫂说的不是真心话,她也不愿意在口头上落了下风。毕大姨睡着了都梦见妹子留下的是一个男孩,男孩多好啊,过不了两年就能给家里出力,长大了娶回媳妇,又多一个人手,一转眼再生下孙儿……可是女孩呢,辛辛苦苦白给婆家养了十几年,到头来牵肠挂肚的还是娘家人,更何况头一桩事,男人就不用遭受这怀胎分娩的天大苦痛。一想起自己的母亲和妹子,毕大姨就不免要为玉珠的将来担心,幸好自己一生清白,虽然少了许多乐趣,却也免了不少苦难,还能好好的活下来替妹子抚养后嗣。无论玉珠是好是赖,是丑是俊,她都是毕大姨唯一在世的血亲,就算人家拿十个男孩来换,毕大姨也决不肯把妹子的女儿让出去,至于玉珠是不是毕家的唯一传人,那就要等过些日子再探探妹夫的口风。
      毕大姨一撇嘴:“这个小灾星命硬着呢!我就是白送给你,你敢抱回去吗!”
      金二嫂一缩脖子,讪讪的说:“看着挺乖,看着挺乖。”
      若要较量嘴皮子功夫,前后左右的女人都不是毕大姨的对手,她的心肠又热又软,嘴上却又酸又硬,金二嫂想,你是家里唯一的女人,这个小丫头要是跟着你长大,学了你这么一张嘴,可不是什么好事!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玉珠已经由喝豆浆改成了吃豆花、豆腐、豆干。她一学会走路,那双小脚就吧嗒吧嗒跑个不停,毕大姨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她一学会说话,果然就练就了一副伶牙俐齿,不但会说毕大姨那些乡俗话,还跟着她爹学了不少文雅字眼,一张嘴就叽里呱啦如同放连珠炮一般。虽然玉珠年龄尚幼,可是旁人也能看出点苗头,她的性情不像她那对闷头闷脑的亲生爹娘,更像她那位泼辣火爆的大姨。毕大姨对这个小冤家更是又爱又恨,又嫌又疼。

      单论开豆腐房这件事,霍老板也是半路出家,他并没有收藏格外巧妙的绝技秘方,完全靠着货真价实,诚恳守信赚下血汗钱。夫妻俩每一件事都要一丝不苟的亲自动手,每一位顾客都要全心全意的热情招呼,他们只雇过一个伙计,也是乡下人,一直跟在店里好多年,借着他年轻力壮,让他多做体力活,伙计想学手艺,霍老板也不瞒着。
      这一年,伙计说,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家里已经给他说下亲事,他打算回家去拜堂,然后就不再回镇上了,他想用在这里学到的手艺回村里开一个豆腐作坊。霍老板一想,这些年来,人家勤勤恳恳出力,自己踏踏实实给钱,本来就是公道的买卖关系,两边都没什么抱怨,年轻人算计将来的生活也不是错事,他就结清工钱,让伙计走了。
      霍老板跟妻子一合计,再雇伙计并不难,可是难保不如同流水一样来来去去,他们没有私心和野心,只想稳稳当当赚钱,安安分分度日,只是花钱雇来的人终究不如自己家里的亲人靠得住,可惜夫妇俩年近不惑,膝下无后。霍老板想起自己唯一的兄弟仍然在乡下守着半亩薄田艰难度日,他早就几次劝告弟弟想方设法寻点别的出路,可是那位脑筋死板的农人只相信靠天吃饭这一种活法,宁肯饿死在地头上,也决不愿意离开黄土。霍老板想,弟弟倒是有一个儿子,不过那是他唯一一个孩子,不知道他舍不舍得把孩子送出来呢?这个侄子虽然现在年纪还小,派不上十足的用场,不过他终究姓霍,等到自己闭眼蹬腿的那一天,就把身后这些带不走的薄产全都留给他,自己也不会觉得吃亏,总好过让他跟着他那个顽固不化的老爹种一辈子地。
      就这样,秋成离开爹娘,离开田垄,离开乡下,进了镇子,在大伯父的豆腐房里当上了一个小伙计。秋成的爹娘乐意放他出来,主要是因为家里并不缺人手,那样一块贫瘠、狭小的耕地,就算再来十个八个壮汉,也不能多种出半碗豆子,让儿子去找他大伯,至少家里能省下一个人的口粮,他们也没指望儿子因此就有了多大出息,只要饿不死就是天大的幸事。
      秋成是在霍老板离开村子之后才出世的,伯侄二人没见过几面,这个孩子身板挺结实,脑瓜也不算呆,听话、肯学,想来不会是个讨人嫌的废物,霍老板很满意,他对待秋成自然在主佣关系之外,又多了一份亲戚的心意。

      每到当天的豆腐刚做好的时候,前面的店铺里总是顾客盈门,老板和老板娘都忙着招呼客人,秋成就负责把一板一板香气四溢的豆腐从后院的厨房搬到前堂去。
      这一天,秋成独自一人正忙着把刚压实的豆腐挪到院里的磨盘上去晾凉,忽然有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噼里啪啦跑进来,一头奔向热气腾腾的豆腐板。秋成赶紧拦住她:“小妹妹,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来买豆腐。”玉珠晃了晃抱在胸前的大碗。
      “买豆腐要到前面的店里去,这里是厨房,这里不卖豆腐。”秋成耐心的向玉珠解释。
      “我每天都到这里来买豆腐。”
      秋成想,也许是大人怕店里人多杂乱,所以叫小孩到后院来买豆腐,他就点点头:“好吧,那你要多大一块,你带钱了吗?”
      “我买豆腐从来不给钱!”玉珠理直气壮的说。
      秋成一皱眉,这就是胡闹了嘛,再小的小孩也应该懂得买东西需要付钱的道理啊,他板着脸说:“小妹妹,这里是豆腐店,不是你玩游戏的地方,你先回家去吧。如果你想吃豆腐,叫你家大人过来买,好不好?”
      玉珠这才集中注意力,仔细看了秋成一眼,她怀疑的说:“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是新来的,我在这里干活。”
      玉珠四下张望一圈,更加怀疑的盯住秋成:“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你不是小偷吧?”
      “啊……”秋成很惊讶,他想,你才是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捣蛋鬼呢,怎么还冤枉我是坏人?
      “如果你不是小偷,就别多管闲事。”玉珠昂首挺胸的走到磨盘跟前,抄起一只小铲子就要自己动手切豆腐。
      秋成连忙再次拦住玉珠:“你不能动那个,那是刚做好的。”
      “我就是要刚做好的,不新鲜的我还不要呢!”
      “哎,不行,那个烫手!”秋成把玉珠手里的小铲子抢下来,把她拉到一边。
      这下可把玉珠惹恼了,她气咻咻的瞪着秋成:“你是谁啊?你怎么这么讨厌?”她两只手抱着碗,只能抬起小脚去踢他,秋成向后躲开,玉珠更加生气,两个人就在院里一追一逃的跑开了。
      秋成跑了几步,忽然想起来,我怎么能让一个小丫头追得满院乱跑,这也太丢人了吧?他停住脚步,转过身,刚想摆出严厉一点的态度吓唬吓唬玉珠,没想到玉珠踮起脚尖,双手举着大碗,使出吃奶的力气,照准秋成的脑袋敲下去。秋成疼得一缩肩膀,急忙抬手捂住额头,却抓到一团黏糊糊的头发。
      玉珠一看见血,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两手一松,转身就跑。
      秋成无奈的撇了撇嘴,把手往衣服上抹了抹。这时,霍老板从店堂后门走进院子,看见秋成站着发呆,便不满意的说:“慢手慢脚,还愣着干嘛!刚才是谁在这里大声喊叫?”秋成还没张嘴,霍老板已经看见地下跌成三瓣的大花碗:“哟,是玉珠来了吧?碗怎么摔了?”
      秋成老老实实的把刚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霍老板一听,不悦的点着秋成的脑门:“你这个傻小子,你怎么这么笨啊!那是隔壁毕先生家里的小姐,他们家豆腐吃得多,讲好了到月底一起结帐,玉珠隔三差五就来一趟,从她刚学会走路起就能自己过来拿豆腐了。你说说你,你这哪是招待顾客的态度啊!”
      秋成低头听着斥责,满怀委屈的想,我才来几天,也没人跟我讲过这些事啊,我怎么会知道。
      霍老板又指着地下的碎碗片:“这是玉珠最喜欢的碗,她每次都拿着这个碗来装豆腐,你看,也叫你弄坏了!你大小也算是个小伙子了,仗着你身强力壮就欺负一个小姑娘,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害臊!”
      秋成更委屈了,分明是她追我躲,分明是我的脑袋在流血,怎么反倒变成我欺负她了?可是他也不敢开口辩解,只能诚惶诚恐的领受老板的教训。
      “你马上送一块热乎豆腐去给玉珠赔礼道歉!回头再想办法把这个碗补好还给玉珠。”
      秋成乖乖的答应着,转身就进厨房取竹叶,可是看他拎着豆腐,慢吞吞的往门口磨蹭的步态,显然心里头老大不情愿。
      霍老板对着侄子的背影说:“玉珠这孩子怪可怜的,一生下来就没了娘,咱们可不能再欺负她。”

      秋成垂头丧气的来到毕家厨房,毕大姨正在灶台前忙着准备晚饭,玉珠坐在墙角里一只小凳子上,一幅受气包的可怜相,满脸的鼻涕眼泪还没晾干,秋成看了反倒觉得有点不忍心。
      玉珠一见秋成,立刻就把气鼓鼓的小脸扭向一旁,倒是毕大姨很热情的招呼他:“这就是秋成吧,你过来几天了?霍老板早就盼着把你接过来给他打下手。在这住着还习惯吗?店里的活累不累?这么小的年纪,就得一个人出来谋生活,可真不容易。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千万别见外,大家都是房前屋后的。”
      秋成被毕大姨的热心快嘴弄得有点发懵,不知道应该先回答哪一个问题,他只好含糊的说:“都挺好。”
      毕大姨心满意足的点点头:“霍老板待人最厚道,肯定没错。”
      秋成赶紧说起正事:“毕大姨,刚才毕小姐去店里买豆腐,都怪我不认识她,就没卖给她。现在我亲自把豆腐给你们送过来,再跟毕小姐说声‘对不起’。”
      方才毕大姨看见玉珠哇哇大哭着跑回家,豆腐没买回来,碗也不见了,问她怎么回事,她一个字也不说,就是躲在墙角里掉眼泪。毕大姨想,左邻右舍之间就隔着两步路,玉珠不会就这么被人欺负了,多半是她自己没走稳,摔着了,毕大姨看玉珠浑身干干净净,也没有破皮流血,摔也摔得不重,就不管她,继续做家务活。现在听秋成这么一说,毕大姨放下心来,原来只不过是小孩子之间闹了点误会,以后熟悉起来就好了,她笑眯眯的说:“看这孩子,腿又勤快,嘴又甜,怪不得霍老板这么喜欢你呢。玉珠,快过来跟你秋成哥说‘谢谢’。”
      秋成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
      可是玉珠用两只手把小脸一捂,谁也不搭理。
      “你这个死丫头,一点礼貌都不懂!今天晚饭的豆腐,你一口也别想吃!”
      “不吃就不吃!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吃豆腐了!”玉珠闷声闷气的说完,就用两臂抱着膝盖,把头埋进胳膊里,那幅缩头缩脑的样子更加可怜。
      秋成一想,这场麻烦都是自己引起的,既然玉珠那么喜欢吃豆腐,自己怎么能气得她再也不想吃了呢。他走到玉珠身边,诚心诚意的说:“玉珠妹妹,对不起,刚才的事都是我的错,现在我特意来给你赔礼道歉,你再别生气了。”
      玉珠还是不理他。
      秋成又想,大概刚才她想踢我却没踢到,所以才那么生气吧。于是他一咬牙:“你要是觉得不解气,就打我两下或者踢我两脚。”
      玉珠一听这句话,立刻来了劲头,她猛然站起身,用亮闪闪的眼睛把秋成从头到脚打量一圈,然后抬起小脚,瞅准秋成的小腿肚子,毫不客气的踢下去。
      其实一个五岁的小姑娘才能有多大力气,可是秋成不失时机的弯下腰,叫苦连天:“哎呦,疼死了疼死了,饶了我吧。”
      玉珠洋洋得意的叉着腰:“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玉珠威风凛凛的走到灶台前,指着秋成刚送过来的豆腐说:“今天晚上我要吃豆腐炒鸡蛋!”说着就自己动手去敲鸡蛋。
      秋成见自己的艰巨任务终于圆满完成,就来向毕大姨告辞。毕大姨想,这个孩子年纪不大,倒是挺会来事,有他在店里出力,霍老板的买卖肯定更加蒸蒸日上,她就不经意的把秋成多看了两眼,却正好发现他额头的伤口:“呀,你这脑门怎么破了?”
      “哦,刚才我自己一不小心撞到门框上了。”秋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撒谎!骗人!你怎么不说是我打的?我还以为我把你打死了呢!”玉珠毫无惧色的直视秋成。
      秋成这才明白,怪不得她刚才哭得那么厉害,原来她看见血就以为我死了。他笑呵呵的说:“没事,我命大,你再多打两下也打不死。”
      毕大姨却觉得十分过意不去:“这个死丫头,到处惹祸!你伤得重不重,要不要上点药包一包?”
      秋成连连摆手:“不用不用,真的一点事也没有,就是蹭破了一点皮。我得赶紧回去了,店里还忙着呢。毕大姨,玉珠妹妹,再见。”说完,他就赶紧离开了热情过头的毕大姨。
      玉珠又没事人似的拿了一双筷子继续搅鸡蛋。
      毕大姨对玉珠又疼又恨,虽然这个孩子性情急躁,下手没轻没重,一点也不像小女孩的做派,难免要惹出点麻烦来,可是毕大姨宁可玉珠凶狠一点,也不愿意她长得懦弱胆怯,逆来顺受。毕大姨想,玉珠没有亲娘守护,她爹又是那么一个窝囊废,看自己这一大把年纪,又能照顾她几年呢?恐怕玉珠长大之后,只能靠她自己保护自己了,但愿她从小就硬气一点,不要在任何人面前白吃哑巴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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