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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路在脚下 ...

  •   青芜村,陆家。
      黄昏,陆春和陆远推着载满家什的小车回到家。陆春从篱笆墙外一路抱怨过来:“这年景竟坏成这样!皇城边境,饥荒甚剧!这些家什,根本没人要!我们推着这满车东西,翻过了两座山,竟是白费功夫!”
      “莫急莫急,总会有办法的!”于氏帮忙把车拉进院子,好言宽慰陆春,“皇城周边不行,咱们就换个地方。或者……再看看山上有没有野菜……”
      “若是还有,咱们现在也不必饿着肚子了。”陆远垂头丧气,余光瞥见乌缇娜身上穿着他的衣裳,诧异之余,又忍不住上上下下看个仔细,脸红到了耳根,凑到母亲耳边,想问个明白。
      于氏轻声对他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咱家没她能穿的衣服。等咱们有了新的落脚处,有了新的生计,娘再给你做一套就是了,你就别计较了……”
      陆远不仅不会计较,心里反而有了种微妙的甜。就像用筷子蘸了蜜糖点在嘴里。不多,就尖头那么一星点儿,但在嘴里化开时,他却能回味无穷。
      夜半,乌缇娜在灶前坐着,从怀中掏出沾着药渍和血迹的纱布,塞入灶底的熊熊火焰中,用一根竹竿往里头捅了又捅,眼看着纱布烧成灰烬,这一关乎她过往经历的关键“物证”就此灭迹。
      “你在做什么?”陆远睡眼惺忪地站在灶台外。
      乌缇娜一手捅着竹竿,一手拉着风箱,并未看他。“我渴了,又觉得冷,想烧点热水喝。”
      陆远掀开灶上的锅盖,里头浅浅的水,正在沸腾。他从架上取下一个碗,用灶台上的长瓢舀了一碗水,绕过灶台,挨着她坐在矮凳上,递碗给她。
      “谢谢。”乌缇娜双手接过碗,淡淡说道。
      “你穿我的衣裳……很好看。”他还没说完,脸已红透。
      “噢。”她面无表情。外表的美观,对她没有太大意义。
      这样与她独处,又挨着她坐着,他的心已快要跳出来,只能强装镇定道,“你披散着头发烤火,若烧着了……可就……”他边支支吾吾,边自袖中扯出一条两尺长的布条,边缘不整,但粉底紫花,很是亮丽。“我今日,路过一家裁缝铺,见到老板丢弃的边角料……就相中了这一条,想着与你相衬,就向老板讨了来……”他扭扭捏捏地将布条递给她,“你……将头发扎起吧,莫被火燎了去……”
      乌缇娜疑惑地看着他,不明所以。突然眼神犀利,竖起食指贴在唇上,暗示他不要出声。
      “屋外有人!”她的目光移到大门上。
      “这个时候,会是谁?!”
      “如果我猜得没错,是钱保容的人。我得出去!”
      陆远惊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话音未落,他旋即被乌缇娜捂住嘴。
      她的手在他脸上,她的脸近在咫尺。
      “别出声!呆在这儿别动!如果你不想妨碍我,不想让你一家陷入险境,现在就听我的!”
      她的语声僵硬而严厉。她的手掌冰冷,似生了茧。她的脸在火光中轮廓分明,发怒的眉眼间更凸显动人心魄的英气。
      她起身的动作利落干脆,身姿笔挺。她悄悄开门钻出门缝,轻盈而迅速,似灵动的兔子。
      陆远只能听她的,保持安静。
      他的惊涛骇浪全在心底。
      屋后暗处,一个黑衣蒙面之人,手中两块打火石咔咔作响,火星刚刚溅起,即被一双冰冷的手钳住双腕,拗到背后。
      比这双手更冰冷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不要让我问第二遍。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他放松了警惕,试图挣脱她的束缚,却是徒劳。她双手的力道远在他之上,他竭尽全力,那双手却似石头般一动不动。
      一种汹涌的恐惧从他心底最幽深处一路直上。
      “看来你的主子没有告诉你这里的情况,就让你来送死……”乌缇娜握住他双腕往下一捋,听得“咯哒”一声,她便知晓这人双臂所有关节尽数脱臼。
      不待他发出惨叫,乌缇娜已捂住他大张的嘴,将凄厉的悲鸣揉碎在黑暗中,余下压抑的呜咽作为灰烬。
      但这还不够。
      “想来是上回你们没挂够彩,才让你那愚蠢至极的主子将我当个摆设……”乌缇娜在他耳边幽幽地说着,另一只手已经伸向了他的双眼……“莫怕,我不开杀戒……但也不会让你一滴血都不流,就囫囫囵囵地回去。那如何对得起你主子一片‘良苦用心’?”
      她一面冷笑,一面用食指和中指分别钻入那人的两只眼皮,摸着光滑的眼球往上……
      蒙面人瑟瑟发抖,发不出声音,只剩牙齿打颤。
      手指触及眉骨与眼球之间的缝隙时,她用力一摁,手指就刺破筋肉,捅入眼球后方!
      蒙面人疯了一样嘶吼。但他的嘴被乌缇娜死死捂着,双臂脱臼,再怎么挣扎也没多大动静。
      突然,乌缇娜双指狠狠发力,竟将他两颗眼珠子生生勾了出来!
      那人整个脑子充斥着霹雳的痛楚,淌着血泪,发出哀求的音调。
      乌缇娜捂住他嘴巴的手,下移几寸,不等他叫出来,又捏开他的嘴,将两颗眼珠子塞入其中,堵住他的喉咙。她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你既动不了手,便衔好自己的东西。若是掉在地上,或是吞了下去......你可就再也找不着了……”
      说罢,一掌将他推了出去。
      那人踉跄一步,一手捂着空空的眼眶,一手捂着嘴,生怕口中的眼珠子真的掉出来。他哪敢停留,头也不回地往院子外跑去。但失去双目,他没跑出两步即摔倒在地。
      陆春和于氏已闻讯,和陆远一起来到院中,只见一个满脸流血的人跌跌撞撞地逃跑,两步一摔地艰难离去。
      “真的有人!”陆春惊叹道。
      乌缇娜自黑暗中走出,将两颗打火石递给陆春,“他想点了这屋子。烧死你们。”
      陆远与于氏围上来,三个人看着那打火石,惊惧不已。他们破旧的房屋本就不堪一击,屋顶又是茅草盖成,极其易燃,若是着火,顷刻间就会坍塌下来,令他们一家在睡梦中葬身火海!
      陆远在忧惧中,见乌缇娜左手满是鲜血,滴滴殷红,落在纯白的雪地上。
      “姑娘!”他欲拉起她的手,却被她侧身避开。
      “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是那歹人的。”她的目光移向陆春和于氏,道:“你们要抓紧时间了。若钱保容不依不饶,下一步许就是勾结官府。到时候就不是靠我的功夫能解决的事了。”
      她这话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当初,邱岚成就是这样对付她的。虽然这样的手段是蚍蜉撼树,但如今她保护的陆家人,并不似当初的启智书院那样,隐藏着皇宫中的强大倚靠,一旦她离开,这一家四口就将步入险境。
      “姑娘说得是!”陆春连连点头,转头对陆远急切道:“明日随我上山,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挖出野菜野菌,卖个好价钱!”
      第二日天未亮,乌缇娜已感知陆春和陆远出了门。
      她开门走进院落,迎面碰上刚送丈夫和儿子离去的于氏。
      “姑娘醒得这么早,昨晚可是没有睡好?”
      “不。我……睡这些时候已够了。”
      “姑娘……”于氏拉过乌缇娜,小声道,“昨晚我家老头子没好意思问……他昨晚看见那歹人满脸是血地逃走……你……把他怎么了?”
      乌缇娜深邃的双瞳直看着于氏藏在皱纹中的眼睛,“你真的想知道?”
      于氏犹豫了,料想那应该不会是太正常的手段,尴尬地笑笑:“罢,罢了……他活该。”
      把人眼珠挖出,再塞入他嘴里,这样的事,对一个凡间的农妇而言,太过恐怖。但对于乌缇娜,对于魔而言,这样的手段连稀疏平常都算不上。她若有法力,那歹人的命运还会比现在悲惨千百倍。
      但她不会杀了他。
      这段日子以来,她发现自己无法对凡人下杀手。只要杀心一起,沐风的脸就浮现在脑海中,看着她杀人。这时总有一种无力横亘在心间,令她下不去手。曾经她杀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松,如今竟有了顾忌。
      她在顾忌什么?因为沐风救过她,所以她不能杀了他守护的凡人?就像欠了人情一样吗?
      她苦笑。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是怕自己会失去什么。
      可失去什么呢?她到现在都没有答案。
      村中各家,炊烟渐起。在苍木蓬生的大山下,白色的烟气袅袅升腾,诉说各家的寻常日子。
      乌缇娜听得于氏的呼唤,转身走向屋内,一抬头,见这屋顶上,也有缕缕炊烟。
      这炊烟寻常,这房屋寻常,这人家寻常,融入大山下的一片村居中,不见踪影。
      可她能融入其中吗?她能无影无踪吗?
      她能寻常吗?
      于氏将一碗糠粥端到她面前,招呼她趁热吃了。
      糠粥热气腾腾,似从炊烟上采撷下。
      她舀起一勺,还没放进嘴里,就听得坐在她对面的陆苑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
      陆苑端起碗,将一碗稀粥仰头饮尽,而后伸出:舌头舔去碗里残留的糠和不多的米粒,放下碗时,露出一张沾满糠米的花猫脸。
      乌缇娜噗嗤一声,掩嘴发笑。回过神,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发出这样的笑声。
      陆苑舔着唇,直愣愣地看着她碗里的粥。
      乌缇娜笑着将粥推过去给她。她的眼睛跟着粥碗走,不待粥碗停下就伸过手去,却被于氏一巴掌狠狠打在手背上。
      “苑儿!休得无礼!”于氏红着脸怒斥。
      陆苑吃痛,又被母亲大声训斥,眼泪夺眶而出,撅着嘴低下头去。
      “无妨。”乌缇娜笑道,“给她吧。我并不觉得饥饿。”
      于氏推回粥碗,“这丫头痴傻胡闹,姑娘莫见怪才是。快将这粥吃了去,莫放凉了......”
      “给她吧。我真的不饿。”
      于氏变了色,惭愧道:“姑娘......可是吃不下这粗陋的糠粥......前几日晚餐,你也差点把羹汤吐出来,想来是吃不惯这里的饭菜......姑娘有恩于我们,我们却委屈了姑娘......”说着说着,哭腔渐起。
      乌缇娜叹了口气,缓缓道:“陆夫人,我......我并非嫌弃,只是真的不饿。与其将这粥浪费在我身上,不如给这孩子。她看着我的粥忍了半天,已是相当克制守礼。若非饿极,也不会伸出手去。”
      乌缇娜看向陆苑,可她已陷入深深的情绪中,再不敢抬头看一眼那碗粥。
      于氏心疼地摸着陆苑的头,用袖子擦擦她的眼泪,柔声道:“好孩子,娘打疼你了......你且喝了那粥吧。”说罢自己低头抹起眼泪,对乌缇娜道:“我这闺女......生下来就没过过好日子......一出门就被人笑话欺辱,终日只能待在家里,可家里连顿饭都没给她吃饱过。可怜她痴傻之余还瘦骨如柴......终是我这个做娘的对不住她......”
      乌缇娜道:“陆夫人,我真的没有饥饿的感觉,你不必供我餐饭。若你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将分量减半也可。至少让这孩子多吃一点儿,总胜过给我,再浪费了去。但请你相信我,我绝非嫌弃。原本食物于我而言......”她说到这里突然捂住自己的嘴。
      原本食物于她而言,就是不必要的存在。这对于氏而言,也太过奇怪。
      凡间烟火的平淡时光,竟令她不知不觉,差点暴露自己的异常。
      于氏听她一再表示自己不饿,半信半疑:“姑娘……为何不觉饥饿?”
      “我不知……许是我……多年习武,体质不同于常人吧。”
      “姑娘……”于氏眼顾左右,硬着头皮道,“有句话老身不知当不当讲......”
      乌缇娜并不回避:“你是觉得我异于常人吧?”
      于氏惶恐地站起,“不......姑娘......莫要怪罪......”
      “我并非怪罪。实不相瞒,我也有此感受。或许我本就并非常人。但如今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获知我的过去。你不用担心,我想陆先生和陆远应该不日就能凑足盘缠,我很快就可以离开。”
      “姑娘,姑娘,老身绝非要赶你走!”于氏急得跺脚,“我这笨嘴拙舌的,怎么就让你误会了......”
      “夫人,我并未生气。你大可不必自责。”乌缇娜平静道,“我留在这里,完全是个意外,离开才是回归正轨。且我也不觉得被认为异于常人是种冒犯。异类必有同类,异类之说是相互的。若我真是异类,你们一家于我而言亦如是。于我而言这不是冒犯,不过是一种对彼此的区分。”
      她说的是实话。怕被人说成异类的,往往并非异类。她不怕,因为她真的是。
      “姑娘......”于氏握住她的手,“老身方才真正想说的是......姑娘,你从前的生活,似乎苦得很......”
      乌缇娜一怔。于氏若真说她是异类,她反倒不意外,但于氏口出此言,令她心中咯噔一响。
      “老身本以为你是个千金大小姐。但这几日与你朝夕相对,见你用冷水沐浴、长久不进食也不饥饿、深夜独自解决歹人、加之先前昏迷多日......这些都不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会有的。姑娘,你从前的日子,许是吃了不少苦头……”
      乌缇娜变色道:“夫人,你究竟想说什么?”
      这次于氏反倒没有惶恐,她温柔地抚摸着乌缇娜的后脑勺,一下又一下,“你对我一家有大恩,老身不能对你不闻不问。姑娘,从前的日子若是苦极,便不回去也罢。你也莫再苦思从前之事,一切从头开始,可好?”
      乌缇娜淡淡道:“莫说我不记得从前之事,纵是记得,哪怕再苦,我也要回去。这里的日子虽平淡惬意,但若不是我该走的路,我是断然不会走的。只是眼下……我根本不知我的路在哪里……”
      她心里苦笑,这说的又是大实话。她现在的状态,岂非跟真的失忆殊途同归?失忆之人不知过去,故不知未来,而她孓然一身,亦不知未来。
      于氏温言软语,同她手心的温热一起,化入桌上与灶头的腾腾热气中,柔柔飘散:“姑娘……你若不知路在何处,就当路在脚下罢……”
      乌缇娜的眼睛淌过一瞬流光。
      “路在脚下。”难道她真的可以将这里的时空当作一个新的起点?从这个起点开始迈步,终点会是她想到达的彼岸吗?
      她想到达的彼岸,又是何方?是魔界吗?是缘灭之海吗?是瀚澜宫吗?
      是复仇吗?
      那彼岸,曾于一夜之间与她近在咫尺,又在一夜之间与她相隔天涯。
      且不说这路有多长,眼下她连迈步,都不知如何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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