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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风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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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北向,鹤始巢,雉初雊,小寒三候也。朱李的半年之约也已经满了。腊月伊始,朱季婳就把吟凤佩还给了李应天,让他择日启程回乡见族祖父刘济玟。这几日,准备妥当的李应天便要出发了。
“十二,你乔装之术虽成,然用兵之道不过是纸上谈兵。参军后,切勿自以为是,要多想多看多听,军中同袍都是你的师长。”
朱季婳手持药匾,顺时针晃动,筛着成丸,鸽蛋大的黑色丸药在竹匾中发出“咵啦咵啦”的声响。李应天心情莫名烦躁,往日熟悉的泛丸声居然让他心头微涩。
“凡事既要深思熟虑,又要坚决果断。兵书你如背熟,就别带在身边,以免被人偷了去。我不能随时在你身边……”
“师父!”李应天忍不住打断她的话,犹疑开口:“我……”
笃笃笃——,忽然有人敲门,轻且疾,似乎不太寻常。
“你怎的?”男装女子放下药匾,前去应门。少年欲言又止,双唇紧抿说:“没甚么。”
咿呀门开,一双鬟小婢扑向朱季婳,双目含泪,语无伦次:“先生……姑娘……救命……”。朱季婳替小婢顺顺气,温声说:“慢慢来,不要急,忆奴出了什么事?”“呜~~~”小婢嚎啕:“姑娘昨儿回来就焉了,现在已经不行了……”
“小菊花,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到。”女子把小婢哄出门,抬首看向少年。李应天已经易了容,背好药箱,准备出门。“我自己去,你在家把药筛了。”朱季婳接过药箱,赶赴含笑楼。
猗雅楼内寂静安宁,劳作一宿的花娘们睡梦正酣。唯有花魁房内气氛凝滞,老鸨众婢忧心忡忡地瞅着忆奴。“红香,忆奴从胡府回来后就一睡不起?”朱季婳审视床上佳人灰败的面色,苍白的唇色,询问老鸨。“哎……是。”老鸨长叹答道:“回来时撞邪似的,恍恍惚惚,喋喋不休。一进屋就栽倒在地,至今未醒。”
倒像是惊悸过度、积郁成疾。朱季婳寻思,又问:“可听见她的呓语?”“这……”老鸨趋前附耳:“先生,莫非相府里有什么脏东西?奴家约略听见些活尸、猪、惨绝人寰之类的……吓煞人!”
朱季婳沉默片刻,请众人离开绣房,从药箱里取出一枚黄玉珏,贴上忆奴太阳穴。这枚玉珏非凡品,是穿越时突然出现的,因其形与大鹏金翅鸟相类,她遂起名曰——迦陵频迦,皆有凤凰之意。
贴额须臾,忆奴全身巨震,汗液冒出,眼皮颤动。“啊~~~”,她高声尖叫,竟然就这么醒了。朱季婳知她淤气尽泻,已无大碍,便放下心来。
“朱三先生,人真可以变为禽兽吗?”忆奴心有余悸,“我只道命运乖骞,莫过于我……想不到太后娘娘连我都不如!我得幸遇上先生,保全了幼妹,替我和兄弟传递消息……咳咳……”
忆奴撑起羸弱娇躯,冰冷的五指紧紧握住朱季婳的手腕:“先生,忆奴有话要告诉兄长。”
“郡主娘请说。”
“狐祸国,往歌哭。慧西出,高将下。凤栖梧,宝文现。木子得,天下服。上天赐我箴言,胡贼死期不远,若欲抢占先机,务必夺得凤凰。另外,木子者,李也,须提防李氏外戚。能灭胡贼,也不枉我忍辱偷生,以色侍贼。”
“……”朱季婳无言,那一瞬,她想起了貂禅西施,想起了绿珠红拂,想起了秦淮八艳,想起了无数留名青史的贱籍女子。无论在什么时空,总有那些绝代佳人,冲破男尊女卑的桎固,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彩!
即便,她的光彩将威胁到自己。
“郡主娘,请安心。”男装女子掰开微骨的玉手,塞回被里,“这些话我记下了。”
她低眉垂目,嘴角噙笑,温柔而凉薄。
胡高已拿李后开刀,十二须得速回苏州,很快就要变天了……朱季婳淡淡地想:古之人诚不我欺!酒家、妓院、赌窑、劫贼、乞丐果然是信息流通的好地方。
当朱季婳回到杂货铺时,日色将暮。铺里静悄悄的,李应天不知上哪儿去了。房内摆着热腾腾的饭菜,朱季婳食指大动,捧碗大吃。是个可造之才,不过和花楼的大师父学了几月厨艺,倒也色香味俱全。她舔唇颔首,想起了另一个男子——忆奴长兄,秦王世子刘奇璨。
穷途末路而不失王气。当初一眼相中的男子有能力有野心,可惜过于刚愎自用,不可雕琢。事物的一体两面总能让人进退维谷,而自己终究舍弃了他。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我并非为这个时空而存在,不能给我想要的东西,对我来说便如同鸡肋!
“师父,你回来了?”李应天携剑走入房内。
朱季婳皱眉,斥道:“怎的不改装就出去?”
“我回了趟及第客栈。”少年闭了闭眼,再次张开后锋芒毕露。“去见爷爷和刘总管的话,一定要原原本本的自己!”
庄定王府护卫总管刘大武艺超群,曾单枪匹马在后宫来去自如。从小受他指点的李应天即使未臻一流,避过普通的京畿卫也不成问题。
“罢了。”女子放下碗筷,起身出门,说:“吃饱饭,你今晚就走。我去替你收拾些特效药。”
“锵——”,宝剑落地。“扑通”,李应天双膝落地。
“请师父和我同回长平!十二希望时时刻刻能得师父垂训!”
朱季婳停步,背向少年,狡谑一笑:“这句话,为师还以为你说不出口呐!”
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好武乐军,是谓水佳;通武艺,知文采,自小多方名师相授,是谓种老。螭虎儿大度能容,不拘一格,虽然年轻了些,但不啻是块易于雕琢的璞玉。
朱季婳转过身,打量李应天在烛火映照下摇曳往复的面容。国仇、家变、亡匿渐渐磨去了青涩稚气,显得成熟稳重。身量高了,肩膀宽了,胸膛厚了,满腔热血里注入了外圆内方,卓尔不群的贵胄气息中融合了平易近人的市井味道。
“狐祸国,往歌哭。慧西出,高将下。凤栖梧,宝文现。木子得,天下服……这是天帝给人间的谶语”女子扶起少年,四目相对,“凤凰者,鸟也。五采而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李应天呆呆看着女子凑向自己耳边,低柔私语:“得凤凰者得天下,我如今选择了你,莫要让我失望呵……”
千载长天起大云,四方豪杰驱虎豹。陈朝观成七年末,京城天降奇石,九州流言四起。胡高无道,竟以太后李氏为人彘,囚居府厕。先秦王长女开平郡主为胡贼嬖,发京城名楼含笑充妓,知太后事大惊,猝然成疯,终日呓语曰:“狐祸国,往歌哭。慧西出,高将下。”胡高怒而杀之,继戮含笑。时京有传奇商人朱三,携黑面小徒惧而远避。另有名妓风烟者,亦不知所踪。
“呜哇哇哇哇~~~”
京城近郊的土地庙废弃日久,蛛网迭叠,土地老儿的神像也不知哪儿去了。月黑风高夜,鬼哭狼嚎时,偶然路过的行人听到那耸动的号啕,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呜哇哇哇哇~~~”
本该哭得梨花带雨,蝉露秋枝的风烟此刻如同姿态全无的小娃娃,眼肿核桃大,涕泪交错流。配上那辨不清颜色的衣裙,灰扑扑的凌乱发丝,还真像是女鬼。
“谁让你来救奴家的!谁让你来救奴家的!!!”她翻来覆去就这么句话,心疼轻抚虬须客的大掌。
“风烟有难,我怎会置之不理。就是十万八千里的,也要立马飞过来。”虬须客说话中气不足,疲软地躺倒在地,伤痕累累。“我从小到大,就看上你这么个姑娘。好容易能让你和我走,断不会放过机会的。”
“呜呜呜……还是甘郎好!”风烟满眼感动,破口大骂:“呜呜呜……臭三郎,治不好忆奴居然卷铺盖跑了。还有那死忆奴,好好当个花娘也能惹来这身骚,大家都被她害死啦!”
虬须客头疼欲裂,这个青梅美艳动人,豪情仗义,可惜那泼辣个性也很鲜明。男子汉大丈夫,疼不怕苦不怕,死不怕活不怕,就怕心上人流眼泪。若是平日故作娇柔的虚伪哭态倒也罢了,美人真真哭起来实在叫人心疼失措。他反手紧握风烟的手,劝道:“朱三先生不是那样人,定是知道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她是最后一个和忆奴相处的人,不跑的话只怕也遭了胡贼毒手。”
风烟别过脸去,无声抽噎。
“风烟,朱三先生是个巾帼豪杰!治病救人,仗义疏财,从没有看不起人的。”
“呜哇哇哇哇~~~”风烟扑到在地,眼泪鼻涕在虬须客手上乱擦一气:“奴家也明白。可是,可是,三郎为什么都不和奴家道别,这个世界上再没有那样懂女人心的男子了!奴家会担心她的安危嘛!”
“风烟!她是个假男人!”虬须客气急,拉过风烟就吻。他喘息承诺:“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的压寨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