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伊人》琉璃月下雪

2、秋水之南

　　八十年前的秋水镇与今天大不相同。它是一个淳朴而又保守的小镇，如世外桃源一般几乎与世隔绝。它三面环山，，一面环水，水路是通往外界的唯一渠道。镇子上的人们安居乐业，自给自足，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出过镇子。其实，他们也不愿出去。外面战火连天生灵涂炭，哪里比得上安逸自在的秋水镇？
　　秋水虽然没有宽敞平坦的柏油路和横冲直撞的小轿车，但青石板上嗒嗒的马蹄声别有一番韵味；虽然没有穿着旗袍和丝袜、戴着珍珠项链和丝绒手套的摩登女郎，但女孩儿们个个明眸皓齿、朱唇黛眉，笑语盈盈之中尽是山水的灵气；虽然没有色彩缤纷的小蛋糕和苦香杂糅的黑咖啡，但人们依时令而变的食谱远比西餐更丰富、更营养：春有槐花饭，夏有莲子羹，秋有桂花糕，冬有红豆粥。秋水如同一个活了八百年的老人，老态显而易见，但生命仍未消亡。它自然是不会消亡的。一代又一代的延续，也是一代又一代的轮回。总有人死去，也总有人新生；总有人衰老，也总有人年轻。正如八十年前的某人还是个满地打滚的稚子，而如今却成了颤颤巍巍的耄耋老人。
　　这个人一定不是阿南，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满地打滚过。即使是在孩童时代，她也不是那种撒泼打诨的小孩。大多数时候，她安静地坐在一边，旁观一切，不争不抢。她平和冷静的性格与秋水镇有几分相似，却与她的家族格格不入。她的家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并且自诩为秋水镇最久远的一族，因为她的家族也姓“秋”。但秋家并非唯一的大家族，云氏和陶氏也是十分有名望的两家。秋家经商，良田万顷，腰缠万贯；云家从文，教书育人，书香传世；陶家习武，兵马充足，威慑一方。三家不相上下，各有所长。但这三家也并非“一山不容二虎”的敌人，更多时候他们以“亲戚”互称，因为联姻是常有的事。“亲戚”是一个十分恰当的表达，将三家之间既不如亲人般亲密、也不如陌路般生疏的微妙关系一言蔽之。
　　秋家是一个大家庭。阿南出生时，她的爷爷秋戎还健在，是一家之主。后来爷爷、奶奶、爷爷的兄弟姐妹相继去世，一家之主的大权便自然而然地传到了她的大伯，也就是爷爷的长子秋中手里。爷爷有一个女儿和三个儿子------阿南的父亲秋良在三个儿子中排行老二------以及两个孙子和三个孙女。阿南的爷爷秋戎有一个弟弟秋归，秋归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以及三个孙子、四个孙女以及两个外孙、三个外孙女。嫁出去的女儿自然是住在婆家，其他人都住在秋家的大宅中，共同享用着秋家代代积累的荣华富贵。
　　在秋戎和秋归两个老头儿的孙子孙女之中，阿南排行第五，因此是秋家的“五小姐”，有时候也被人戏称为“无小姐”。的确，与她的姐妹们相比，她一点也不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她的姐妹们大多穿着色彩明艳的裙衫，戴着光彩夺目的首饰，宛若画中粉雕玉琢的美人；而她却独爱天青或湛蓝这样朴素的颜色，也不喜脂粉首饰这类玩意儿。她自己也并不想当一个大小姐。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宁愿自己是男儿身。若是男儿，她便可以尽情读书，而不必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约束；她便可以在父母受欺负时挺身而出，挥舞着拳头保护他们；她便可以一辈子守在父母身边，不必嫁到另一个陌生的家庭为别人操劳……
　　她的父母，如同她一样，在秋家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她的父亲秋良，年少时出了事故，两条腿残废了，只得卧病在床。她的母亲田小青，本是农家女儿，能嫁到秋家也是因为秋家看重了她的忠厚老实，会不离不弃地照顾自己的丈夫一辈子。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常人自然也不会期待，没有能耐的父母会生养出多有能耐的阿南。
　　阿南也承认自己的确没什么能耐。她绣的花不如大姐秋玉的精细，她做的菜不如二姐秋蔓的美味，她唱的歌不如三姐秋琴的动听，她的嘴不如四姐秋蕊的甜，她的性格不如她的小妹妹秋茯和秋苓般热情活泼。在大人眼里，她似乎是最没有特点的那一个，因而也最不惹人注意、最不芳名远扬。
　　然而她还是有擅长的事情的。她爱看书，与姐妹们一起念书时，总是成绩最好的。然而这个特长到她十四岁时便不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了。秋家的规矩，姑娘们到了十四岁便不可再去学堂里念书了。姑娘家识得几个字便可，不必把精力花在书本上。
　　不能读书一度让阿南很沮丧。不过，幸好她可以去找她的哥哥秋成借书来看。若是秋成得空，他也乐意为她答疑解惑。
　　一日，阿南读完了前些日子从秋成处借来的两本书，便去了他的住处归还。
　　“成哥，还你书。”阿南在秋成的书房找到了他。他正在看一本画着各种奇怪字符的古书。
　　“成哥，你看的是什么书呀？”阿南好奇地问。
　　秋成是众多兄弟姐妹中与阿南最亲的。虽然秋成比她大四岁，但他们都不觉得彼此之间有隔阂。大概是因为志趣相投、脾气也相近吧。
　　“这是甲骨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使用的文字。”少年沉迷书中，头也不抬。
　　“你能看懂吗？我一个都看不懂。”阿南趴在他的肩头，茫然地盯着这些字符。
　　“你当然不懂！我才开始学，懂得也不多，不过比你强。”秋成自豪地说。
　　“可是学这个有什么用？”阿南依然不解，自己的哥哥怎么竟对这些感兴趣。
　　“好玩啊！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秋成反问道，“那我问你，你一个女孩子家的，看我这些书又有什么用？”
　　“我，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阿南顿时没了底气。她也时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但一直没找到有足够说服力的答案。
　　秋成见她一副上课回答不出先生提问的窘迫又坦诚的模样，忍俊不禁，摸着她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阿南你记住，，这世上有很多事，本来就不只是为了有用，更应该为了自己的心。”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在心中印下了这句话。
　　“你想看什么书，就自己拿吧。”对她，秋成很是大方。
　　“你有《诗经》吗？”阿南问。
　　“应该在书柜的最下层。”
　　不一会儿，阿南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本《诗经》。于是，她心满意足地抱着这本泛黄的旧书，离开了秋成的书房。穿过桃花初放的后花园，穿过柳色青青的洗衣房，穿过水碧于天的人工河，回到自家的小庭院中，坐在院中最高的那棵梨树下的秋千上，细细品读。忽而一阵疾风吹过，洁白的梨花纷纷扬扬，落在她柔软的发丝和飘飞的衣襟上。
　　此时正是秋水镇的初春，也正是阿南人生中最好的年纪、最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