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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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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几个值日生拿着扫把东戳西晃 ,其他小朋友几乎走光了,陆璁坐在靠着后门的位子上,等爸爸下班来接。
下午天变得突如其然,不到六点,学校就不得不早早亮起一排日光灯,教室里头亮融融的,衬得外头的天色愈发寡淡。可是陆璁却特别喜欢这半明不暗的天空,它惫懒地压着校门外陆续的行人和鳞次栉比的小摊小贩,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延展。在雾蒙蒙的灰色大网里,什么都显得马马虎虎,然后一股脑都被包容了。
浩无边际 ,簌簌落叶在这片清清冷冷的天空下打着旋儿飘落,陆璁心里蹿出连着惊喜的讶异——因为世界丝毫不在意似的,就这么当着她的面款款披上了灰斗篷,一眨眼,改天换地。
陆爸爸来的时候,看见陆璁就这么迎着呼啦啦的风,一脸“我欲乘风去”的凌乱
停了摩托车,陆爸爸走过来一把把她薅进去,他拍拍陆璁的头,好笑地说: “不嫌冷得慌啊,亏你妈妈还催我赶紧把衣服给带来”
陆爸爸说着亮出一件外套
“喏,穿外头挡风”
陆璁眼前一暗,这才回过神,她接过来在空中抖索两下,慢吞吞地套上去。
衣服是姥姥给买的,本着小孩儿心理上勃勃生机与生理上节节拔高的理念,它不仅外表鲜亮,还特地留了充分回旋的空余。
陆璁穿上,整个一拖天扫地
“得!”陆爸爸被逗乐:“小学究的范儿啊”
多放了几个码子的衣服不仅不合身,而且颜色还贼硬——要红就大红,要绿就大绿,连点儿渐进都懒得跟里掺。往好了说是直白,往不好了讲,这包天盖地的构设简直敷衍得明目张胆,等陆璁长大回想起来,都觉得儿童服饰所体现出的唯一的设计理念就是对主体客户审美的无视。
可不喜欢归不喜欢,陆璁却没怎么抗拒,因为她一直记得有回在奶奶家过年,自己被连哄带骗地给换上件黄袄子,袄子里头擩满了棉花,撑得一丝褶都没有,可咯吱窝那儿却又缝的仄角,穿上后衬的整个人身宽脖子粗,胳膊放都放不下。
她难受得要哭,周围大人却一口一个舒服,一嘴一个好看
“多喜人啊……”
长辈们在旁笑意涟涟,赞叹到几近叹息的地步,陆璁只有低头瞅着袄面上遍地开花的金元宝,有苦没地说。
从那次起她就隐约不明地感觉到,大人眼中的小孩都是具有典型形象的,六七岁的萝卜头朝气蓬勃地五颜六色,又理所当然的侉头侉脑,没人怪衣服大了小了俗了艳了,反正怎样都是可爱。
怎样都是可爱,怎样都左不出可爱
所以小屁孩懂什么又挑什么呢?
作为泱泱群体里头的一粟,在放下那些不被承认的自我意识后,陆璁潜意识里反而有恃无恐了。每次跨出校门的那一刻,她都会习惯性置身事外,并产生一种自己已然无所畏惧的错觉。
当然这是把范围一阔再阔的结果,如果把范围缩小——缩回到一个学校,一个年级,一个班级,陆璁的自我意识便毫无商量余地的蹦出来了。
一个身影突然从走廊另一头拐出来,陆璁见了心里一跳,她不自觉地薅了下垮下来的衣领,不动声色地移到爸爸身后
“走吧”
陆爸爸却恍然不觉,拎起她的小水瓶抬脚就出了教室
陆璁在后面急慌慌地跟了几步,又倏地停脚,因为她发现这样下去迟早要暴露
陆爸爸一路自信地马不停蹄
“……”
等一下……
陆璁在内心呼唤。
陆爸爸绝尘而去
“……”冒着被遗失的风险,陆璁最终没颠颠跟上去,无论如何,她不怎么想让班上同学看见自己披着件“长马褂”的怪样子,这种情感的一亩三分地在大地主跟前可以被忽视,但放在跟她处于同样年龄阶段的小贫农那儿还是弥足珍贵的。
她一直觉得,作为一个随时可能大放异彩的英雄人物,黑历史太多容易招致胡乱叨叨的老街坊
没办法,只好先停在后门,陆璁微侧着身,瞥见俞妙文就这么慢悠悠地从对面走过来——每走一步,她那跟砖块似的书包都会狠狠往下一坠,瘦麻杆似的细溜身板被拽得一摇一晃,岌岌可危……
在这样的紧张时分,陆璁却狠狠地分了神,她完全不明白班上其他同学对“负重运动”的执迷——每天都要把开学那天发的所有书全带着,包括音乐体育心理健康……
陆爸爸走到门口才发现不对劲儿,他一转身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定睛一看才发现,陆璁杵在原地根本没动。
这孩子发什么愣?
陆爸爸皱皱眉,想远远嚷一嗓子,问她还要不要回家。可刚一张嘴,一阵不知道是东西南北什么风就灌进来了——“还想~回…不…”
很遗憾,声音介于破音与消音之间
陆璁一脸茫然地看见爸爸远远地动了几下嘴,心里估摸着爸爸已经知道自己还没走,便更加放心大胆地继续她的隐匿行动。
转过注意力,陆璁瞄见俞妙文仍一步三顿的,走了老大半天还没从那头磨过来,她心里不禁隐隐地急了
——奇怪,这跟她平日风风火火的样子完全不同
俞妙文是班里的纪律委员,每天在班上咋咋呼呼地吼完这个吼那个,典型的“拿鸡毛当令箭”型人格。而作为新晋小学生,当成绩还没成为心里衡量是非曲直的标尺的时候,这种“特权游戏”又通常能被玩得风生水起:
班干部群体——一个能和老师直接沟通交流的“特权阶层”,他们一脸傲娇地站在讲台上,在一片崇拜和艳羡的目光下,拿出轻车熟路的架势,代为宣布那些老师没有当众讲的鸡毛蒜皮
带着生来不凡的自觉,睥睨众生
于是大多数小朋友都很上道,十分自觉地扮演起兢兢业业的小老百姓。
被睥睨的陆璁:“……”
他们怎么像没有智商一样
“有智商”的陆璁拒绝这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角色扮演,她决定选择成为遗落凡尘的明珠
——眼角低调的不凡,眉梢矜持的不屑,这些营造出的蛛丝马迹,让她的小世界不至于太亏心。
……俞妙文又停住了
陆璁愁眉苦脸地动了动发麻的腿,心有戚戚
而这时陆爸爸已经三步并两步过来,把陆璁一把扯了过来
“傻了吧唧的……”陆爸爸刚要数落几句
陆璁却呼地一下刺溜开,她像颗滑溜溜的卤蛋,反应走在脑子前边,借着劲就飚出去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陆璁觉得自己几乎要旋转跳跃闭着眼了
只可惜,理论和实践是两码事
有一往无前的趋势,但在巨大的摩擦力下,她还是跟跳霹雳舞似的,只强有力地磕顿几下,然后一个跌冲,杵在了俞妙文正前方
“……” 陆璁躲俞妙文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她今天没交作业
俞妙文看见横空出世的陆璁,显然怔了一秒,可她只抿了抿嘴,脸上的梨涡也被扯得闪了闪。没有笑,这个梨涡出现得不情不愿。
出乎陆璁的意料,俞妙文什么都没说,她把目光刻意错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从陆璁旁边走过去,即使有点僵硬。
陆璁呆站着,被俞妙文的异常搞得摸不着头脑
“文丫!”
有人忽然喊了一声,陆璁回头看,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头戴安全帽的中年男人一瘸一瘸地朝这走 ,他脸上有几道灰印子,挤在了深深的笑纹里
他走过来取下俞妙文肩上的书包,小心翼翼地问:“等了蛮久吧”
俞妙文低着头没做声,只摇摇头,低低的麻花辫在空气中有气无力地荡了荡,很没精神的样子
陆璁没再原地踌躇,她赶紧跑到爸爸身边,张口就喊:“爸爸我好饿!”
陆爸爸:“……”牛头不对马嘴
走之前,陆璁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她发现俞妙文越过那个微微偻着的背影看出来,却什么也没看,她好像只想穿过什么,去看看别的事,又或者只是为了不看眼前的事。可目光没有落点,没法落下,只虚浮着,在微冷的风中显得单薄又易碎
那副样子,真像听妈妈训话听走了神。
有点焦虑,有点不安,又有点小心翼翼
于是,陆璁朝着俞妙文的视线,大喇喇一咧嘴,露出个傻呵呵的笑
——纪律委员好
上小学以来,陆璁第一回放下自己的小世界,心甘情愿地在“特权阶层”面前扮演她所认为的——智商匮乏、仰人鼻息的小老百姓,她冲着俞妙文,假装傻呵呵地笑着,又呆愣愣地望着,似乎空气中某种倾斜着的东西,就这样被兜回来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