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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七章 计谋(2) ...

  •   暴风雪如期而至,考虑到风雪中匈奴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而这种暴风雪所涉区域非常局限,汉军并未撤退,而是选择在风暴来临时暂时弃营,组织全军迁移至安全地带,避过暴风雪。

      因我不肯回楼兰,沙依也只得随我留在汉军营中,与刘缌的侍卫左蒙同住一帐。我对外的名义是刘缌的内兵,自然与他同帐,沙依对此颇有微词,但整个大营里都是男兵,好像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住地,只得默认刘缌的安排。

      刘缌多年征战,身体底子极好,加上西域特有的三七生肌膏,肩上的伤已经初愈,但仍不能过度用力。帐外风雪交加,刘缌看看帐外,又看看牛皮地图,说:“匈奴人最擅长马上游击战术,这游击战术也能为我汉军所用。”

      游击战虽为匈奴所擅之术,自昔年霍去病发明了远距离闪电游击式的作战方法,游击战反而成了汉军的杀手锏,将匈奴人打得落荒而逃。刘缌将大军分为三队,前锋营、左翼营、右翼营。刘缌亲自率领前锋部队从正面迎击匈奴大军,负责诱敌,李广利、莽通分别率领左翼、右翼部队绕过暴风雪区域从两翼夹击匈奴大军,利用暴风雪的来去,采取游击战术,出其不意,打一战即换地方,绝不恋战。

      征和三年冬月,刘缌所率前锋部队一万五千人,与匈奴主力大部队正面对抗,却未能与李广利、莽通所率援军会和,前锋部队与匈奴大军盘桓数十日,又多次出入暴风雪中心区域,士兵战死、冻死、冻伤者不计其数,前锋部队一路且战且退,待到退至浚稽山时,已不足一万人。

      大军在浚稽山下的一处山坳里扎营,刚收拾停当,负责刘缌营帐的侍卫左蒙便命人抬了一大桶热水进来。左蒙生得矮小,年纪又不大,大家都唤他小蒙。

      小蒙将一叠干净的衣衫递与我手中,“这是将军的换洗衣物,将军快回来了,你先进去候着吧。”

      我迟疑着问,“候着……做什么?”

      小蒙没好气地道,“服侍将军洗澡啊!”

      “啊?”

      小蒙对我的大惊小怪颇为不屑,“啊什么啊呀?给将军搓澡很奇怪吗?你虽是伙食营的,但内兵基本的军务常识应该有吧。”

      说话间刘缌进得帐来,小蒙躬身道一声,“刘将军”便出去了。

      我怀里抱着他的亵衣,红着脸道:“小蒙叫我……给你搓澡。”

      刘缌闻言一笑,接过衣衫,道:“我自己来吧。”

      应是连日征战精神高度警惕,身心俱疲,刘缌的脚步沉重而缓慢,我看着他艰难地抬起手去掀门帘,心下怅然。他的肩伤未愈,冰天雪地里带兵辗转数十日与匈奴兵兜圈子,这肩伤是好了又犯,近日倒是越见严重了。

      想到这,一咬牙正要进帘子,小蒙又走了进来,低声道:“郎中吩咐,将军的伤口受了寒毒,待热水将身体里的淤寒去尽,将这药膏涂抹在伤口上。一定看着将军,切忌不可让伤口再沾水。”

      我接过药膏进了帘子,刘缌一只肩头缠着纱布,纱布上已渗出点点血迹,另一只手正艰难地擦洗着后背,我抽出他手中的汗巾,帮他搓起了背。

      刘缌手下一滞,转过脸来,“罗兰,你……”

      我故作轻松道,“服侍将军洗浴是内兵的职责,刘将军不是总是说,这军中不分男女,只有军人。”

      刘缌一时语塞,说了一句“那……有劳了。”便没再作声。

      指尖不时触到他的背部,肌肉线条流畅,紧实而富有弹性,不免心思神游,想到初次入得这营帐便是撞见他在洗澡,又想到冰天雪地里祁连山上山洞中的赤.裸.相见……

      擦洗完毕,手下起初微凉的背部渐渐温热起来,我看寒气已经去得差不多,轻轻拆下他肩头的纱布,帮他涂抹药膏。虽然他下半身都匿在水中,但这冰山雪水融化而成的洗澡水异常清澈,俯首低头间,某些部位还是隐约可现。我脸红心跳,心慌手抖地好不容易涂好了药,裹上纱布,拿起架子上的浴巾欲服侍他起身更衣。

      洗澡水还很热,水汽氤氲下,有水珠子从他肩头顺着背脊滑落。虽是背对着我,可是刘缌身高八尺有余,要是就这么直直地站起来……我脸上火烧火燎,抬眼看他,也是耳根通红。他见我展开浴巾,愣了一愣,语气僵硬地说:“罗兰……你先出去吧……我自己来。”

      我大步踏出帐外,冷风一吹,才觉得内里收敛,心神不再激荡。踱着步子在营地里晃荡,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练兵场。

      点点鼓声传来,其他士兵都在列队操练,只有小蒙在角落里敲打着一面大红色牛皮大鼓,瘦小的身躯与大鼓一对比,整个人显得更加纤弱。我走到小蒙身边,好奇地看着他,问:“你在做什么?”

      小蒙对我身在军营,却连他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十分诧异,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道:“打鼓呀!

      我摇摇头表示不解,打这么大的鼓,难道是要举行盛宴不成?

      见我目露询问之色,小蒙更是觉得匪夷所思,不过还是开口解释道,“这战鼓可不是谁都能打的,战鼓的节奏、声响引导着整个战局的节奏,对全军的士气至关重要,战鼓的起、承、转、落甚至关乎一战成败。打战鼓还有个说法,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你懂得还挺多呀。”我以手扣大鼓,鼓面受力,发出清悦的咚咚之声。

      小蒙脸上现出仰慕之色,“都是刘将军告诉我的。”

      我一手抚在他肩上,轻拍两下,“好好练,开战时就能看到你打鼓了。”

      小蒙摇摇头,用鼓槌指着另一只胳膊,“我这只胳膊受过伤,不能使力,将军不许我上战场,我只能偷偷学打鼓,大家训练的时候,给将士们鼓鼓劲儿也好。”

      我这才发现他一只胳膊虚垂着,也比另一只纤细了一整圈。

      小蒙见我盯着他的胳膊,低下头,缓缓道,“我生在一个叫轮台的地方,家里除了我还有哥哥姐姐,父母以种田为生,日子虽苦,但一家人在一起也其乐融融。轮台地处匈、汉边境,匈奴人经常打马来抢夺牛羊,践踏我们的庄稼。有一年,匈奴被汉朝打得铩羽而归,损失惨重,匈奴人怀恨在心又不敢反击,因为轮台对汉朝称臣,就拿轮台的百姓撒气。进了村子便烧、杀、抢、夺,见人就杀,见牲畜就射,整个村子血流成河……爹娘、哥哥、嫂嫂、姐夫都被匈奴人杀死了,姐姐怀着身孕即将临盆,我躲在灶台下,见匈奴人在衣柜里找到了阿姊,阿姊苦苦哀求,匈奴人便未杀她,只是将她带走了。我从灶台里跳出来,见匈奴人将阿姊绑在马尾巴上一路拖行,阿姊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小蒙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我拔腿便追,但两条腿的人哪里跑得过那四条腿的战马?我跑了不久便见阿姊的尸体横在路边,身子底下都是血,我那未出世的小外甥已胎死腹中。我大叫一声,跪问老天,是不是瞎了眼?为什么受苦受难的都是善良的穷苦百姓?还有几个匈奴人没有走,打马便向着我冲过来,想将我乱马踩死。一只马蹄子踏在我的胳膊上,更多的马蹄踢踏在我的身上,刚开始很痛很痛,后来便不痛了,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我虽知道他好好地站在我身前,还是心急如焚,问:“后来呢?”

      “后来……老天爷没有瞎眼,派来了刘将军。将军救了我,将我带到朔方郡的军营,请郎中帮我接好了胳膊。但郎中说我胳膊里的骨头断了,伤好以后也没法子使劲儿了。本来,我的身体不适合留在军营,但刘将军见我年纪幼小,孤苦无依,便让我留在营中做了个守卫。”

      我一时默默无语,本来,我以为自己就够不幸的了,但和他相比我是幸福的,父王虽然去世了,可我还有母后,有阿姊,还有阿拉松、沙依、娜莎……还有很多很多爱我的人。我心中一颤,直视着他,郑重地道:“小蒙,大家一起出生入死,你若愿意我便与你结个兄弟。”

      小蒙拭去眼泪,抿嘴一笑,用力点着头,“罗兄,我愿意!一直以来大家都当我是小孩儿,今天第一次有人与我称兄道弟!”他将战鼓擂得咚咚咚直响,一面喊着,“我有兄弟了!我有兄弟了!”

      这一日,我正站在帐外观察天气,一声雁鸣,翱翔缓缓落于我的肩头。

      “好翱翔,辛苦了!”我帮翱翔梳理好翎毛,取下它腿上的密信。刘缌每次派出探子我便令翱翔跟随,探得敌情后将密信绑于翱翔腿上,半日即可带回营地。匈奴人以鸿雁为吉兆,万一撞见翱翔,也不会起杀心。

      刘缌看着信,眉头深躉,道:“前方领军的是李陵。”

      我大惊,李陵!

      且不说这位李陵出身名门,是飞将军李广的长孙,归降匈奴之前,他在汉朝已官至骠骑都尉,长于骑射,骁勇善战,单论这羽林营就有不少精兵能将都是他亲自操练出来的。若论行军打仗,列阵布局,刘缌恐怕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还带着伤,此一战,凶多吉少。

      我想起昨日陪刘缌视察军营的情形,因为迟迟等不到后方补给,将士们的戎装都残破不堪,冻残、冻伤者不计其数,加之粮草匮乏,不少底层士兵竟以树根、松果为食。我愤然道:“这皇帝到底是要打仗,还是要大家送命?”

      刘缌苦笑道:“自马邑之围大汉对匈奴开战至今,已经四十多年了,连年征战,早已国库亏空,民不聊生,这两年吃了几个败仗,更是入不敷出,军费跟不上也很正常。不过,临近岁末应是刚征过税,这补给迟迟不到,怕是朝中别有用心者……”他敛了神色,“不说这些了,狐鹿姑派李陵领兵三万追击我前锋营,当务之急是先打赢了眼下这仗再说。”

      我看着他肩头还未拆去的纱布,问:“你可有什么制胜的好办法?”

      刘缌面露难色:“九年前,李陵所率军队被匈奴军队三万多人包围,李陵仅凭四千步兵辗转山野,射杀匈奴兵马无数。后来,单于又召来地兵八万余骑,双方兵力悬殊地厮杀了十天,匈奴兵还一直处于劣势。后来,单于捉到了俘虏,又得了李陵军中管敢的投降,方才形势一变,李陵奋力反击一日一夜之后,副将韩延年战死,李陵投降。当年一战正是在这浚稽山,只怕……这位李将军重临故地,忆起当年战败投降之耻,武帝尽诛李门九族之恨,要国恨家仇一起报了。”

      我眼前浮现起那一日的贝加尔湖畔,李陵一人立于茫茫戈壁,泣血残阳下那萧索的背影,于是问:“刘缌,你信我吗?”

      刘缌不假思索地答:“信!”

      “那你敢不敢赌一次,把性命交到我手上?”

      “好!”

      我一掀营帐,“小蒙,随我击鼓去!”

      按照我的要求,刘缌任命我为前锋营二等副官,并拨给我三千人的部队,尽听我号令。我每日里起早贪黑,领着三千士兵操练,至于操练的内容,刘缌从不过问。

      小蒙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但对我吩咐的任务颇为认真,让他击鼓就击鼓,让他停止即停止。这鼓点需要配合着三千人的调子,时而快时而慢,鼓声还必须够大,保证几千人都同时听得到。一天下来,饶是身体健全之人往往都两臂酸痛,小蒙只有一只胳膊擂鼓,其辛苦可想而知,但他从早到晚毫不懈怠,从不叫苦。

      前锋营副将商丘成倒是不时地跑来视察,每每看到我带着一众男儿和着鼓点子,都是大皱眉头,恨恨地几句:“靡靡之音,扰乱军心!”就连沙依也略有担忧地问:“小公主,咱们的计谋真能奏效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想了一想,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如此过了六、七日,李陵所率大军终于发起了进攻。

      帐外战鼓声起,如平地一声惊雷,打破了雪原的宁静。刘缌轩然而立,银色的铠甲寒光闪烁,对着沙依道:“沙依将军,请护罗兰周全,如若……如若刘某不能归来,请即刻送她返回楼兰!”

      刘缌一声号令“点兵!”便要出帐去,我忽地拽住他的手,抚着他的战甲,说了一句“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再没有多的话。刘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目光灼灼,我知他已明白我的心意。

      刘缌紧紧地反握了一下我的手,对着侍从一声号令“点兵!”便大踏步出了营帐。

      眼见前锋营的队伍浩浩汤汤,踏雪而去,我对着沙依道:“咱们也该出发了。”

      我立于山冈之上俯视大地,莽原上战鼓擂擂,三万匈奴骑兵严阵以待,当先一人银发铁甲,身姿昂然,正是李陵。再看前锋营,那经过我操练的三千人,已和其余兵士混在了一起,我的计划成败就在此一刻了。

      我驾着小白龙从队列尾部溜至大军中央,两脚蹬着马镫子立于马上,高声起了一个调子,小蒙高举右臂擂响大鼓,战鼓声起,于是千军万马一起齐声唱了起来:

      此役何期,远客苦怅。十年征老,万里他乡。

      南国一梦,不堪回想。我望苍天,不知何殇。

      幽幽故园,泠泠清商。倩影依依,流畔我旁。

      纵我归兮,佳人何往。纵我归兮,故人何方?

      歌声雷雷,战鼓咚咚,一唱一和,响彻云际,在这茫茫雪原之中听来气势磅礴,震撼人心。

      一曲唱罢,又连唱三句:

      纵我归兮,佳人何往。纵我归兮,故人何方?

      纵我归兮,佳人何往。纵我归兮,故人何方?

      纵我归兮,佳人何往。纵我归兮,故人何方?

      一唱三叹,似咏叹,似诘问,似哀伤,似怀念。

      将士们深知此战关乎生死存亡,一字一句,饱含深情,歌声雄浑嘹亮,将故国哀伤之意远远地传送了出去,和着震天的鼓声,重重地敲打在心上。

      李陵所带兵士中有不少是当年投降匈奴的汉军,听闻此音,齐齐色变,惶惑不安。一曲唱罢,李陵也面有哀意,好似陷入无尽回忆。

      两军隔空对阵,李陵迟迟没有动作,我军也不敢轻举妄动,北风呼啸,旌旗猎猎,天地苍茫,几万大军却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一时好似时空定格,寂寂无声。

      良久,李陵召唤传令官到得身前,传令官一挥旗帜,众人皆看懂了那旗语—“进攻!”

      刘缌远远地对着沙依道:“保护好罗副官!”随即一声令下:“全力进攻!”双腿一夹马肚,便冲在了队伍最前面。他一袭红色戎装,跃马扬鞭,疾驰在皑皑雪原上甚是耀眼,身姿矫健如一枝映雪寒梅,傲立雪原。

      滚滚雪浪裹挟在金戈铁马之间,铁蹄踏处只见雪花飞溅,白雾翻腾。两军短兵相接,只听得人声喧腾,战马嘶吼。

      李陵所带部队人数是前锋营的三倍之多,前翼与前锋营缠斗之际,其余两队人马从两翼包抄,渐渐对前锋营呈合围之势。前锋营背腹受敌,但刘缌、商丘成镇定自若,指挥得当,所有兵士未有一丝慌乱,整齐地分为里外两阵,分别对阵前翼和包围部队,两军短兵相接,一场恶斗即将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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