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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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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瑶沉吟地站在帘栊前面,负着手,好像在思考,又好像是单纯的发呆。隐约有些秋日的天光漏进来照在他脸上,半阴半晴的,泛出深深的金色。在那帘栊外面,智氏被秋叶点染的庭院里,荀颜远远地立着,面上还带着疲惫的神色。这次的行动失败了,荀颜灰溜溜地回到晋国,觉得没有脸来见父亲,自己心中也很沮丧,偷偷看了看他父亲,便和从人们一同躲开了。
“其实也不必这么麻烦的。”半晌,荀瑶凝视悬挂帘栊的顶端,自言自语地说:“卫国的贤臣纵使有千般本事,也总敌不过万人的军队吧。”
家臣们今早受到召集,跟随侍奉,就已有所预感,听见这话,心中皆是一凛,知道主君到底还是动了对卫国正面作战的心思,接下来,恐怕就要再度点燃狼烟烽火,叫鼓角声搅碎维持了不多时的宁静。诚然,如果没有齐楚等国的干扰,强盛的智氏用武力逼迫卫国屈服并不困难,之所以此前大费周折,使出许多诡计,也不过是看在乱世之中,兵马还有很多用途,想要减少些损耗罢了。既然如今卫国有这样一位能人坐镇朝堂,将荀瑶的种种计策全部揭穿,教他一次次白费功夫不说,传出去很是丢脸出丑,一向傲慢的智氏主君自然会气恼,走唯一剩下的直接驱兵攻伐这条路,看看卫国人的本事。
只不过,范、中行氏的殷鉴不远,当初还是荀跞趁他们后方空虚,亲自领头动手。现如今,国内
只剩下四个卿族,态势益发胶着,尤其是那个不容小觑的赵氏……
“主君如此辛苦,在沙场上为国奔波效力,其他几个家族纵使不如我们强大,难道就不能拿出些支援来做表率么?”一个离主君站得最近、身穿月牙白衣裳的家臣忽然向前一步,开口说道。他一发了声,便是冰凉的、悠悠的,宛若银月下的刀光一闪,透出甜蜜的狠毒,这正是张武。
众家臣里面,张武最得荀瑶欢心,因为他的心思和荀瑶最接近,同僚们心里清楚,要是在议事的会议上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么一个劲地附和他准没有错。然而,这一次并没有人附和他,大家看出情况有些不妙,荀瑶的心情非常暴躁,连张武的话也不再赞同,甚至看都不回头看他,他一摔袖子,不耐烦道:“那群废物哪还肯跟我一起去打仗!他们都指望着我早些耗尽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他说着,忽然自己意识到了什么,略略一愣,回过头来盯住张武:“你的意思是?”
“祖宗留下的基业,土地。”张武见主君果然还是抬举他的,抬起两轮弯月似的眼睛,微微一笑:“既然他们不肯出力,为主君效犬马之劳,那么就让他们把祖宗的封地交出来,划归主君名下,让主君多些可征用的赋税兵马,充作伐卫的资用,也算是表达对主君的忠心。”
“要是他们不肯交呢?”荀瑶仍旧盯着他,问。他心里一瞬间其实已得到了答案,因为张武看见他的眼神阴鸷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沉重狠戾,这当然不是针对张武的,所以张武丝毫不惧,平静地回答:“您不是一直在寻求机会攘除内乱吗?”他说,又笑着添了一句:“连国君的命令也敢违抗的卿族,还留着做什么呢?出征卫国之前,先剪除了国内的忧患,再好不过了。”
荀瑶想了想,似乎有点动心,他的性情张武心知肚明,提起土地,果然流露出贪婪不舍的神情,微微抿住了下唇。荀瑶大步走到平日使用的书案边坐下,立即吩咐人取来晋国的详细地图。这地图很新,帛面洁白,画得十分详尽,是荀瑶当上智氏宗主以后派人考察多日才拟定的。荀瑶这些年一直对外征伐,所以除了要求借道和封地争讼的时候,晋国的地图不太拿出来使用。
家臣们知道他有了主意,各自心里都存了几分打算,纷纷回到下首坐着。只有张武陪在荀瑶身边,望着堂下的同僚,眉梢流露出些许轻慢的神情,毫无疑问,他认为自己是家臣中最优秀的,除了他,其他人没有这样为主君排忧解难的本事。
他的主君一只手揽着袖子,急不可耐地在书案上摊开地图查看,拿惯了弓箭的手指划过标示城阙的墨线,带着一股凌厉的意味。荀瑶附耳到张武唇边,两人低声咕哝着什么,时而欢欣,时而沉吟,看他们那信手在地图上指点挥划的样子,倒真好像智氏已经取得了整个晋国似的。
“魏氏的这个大邑。”荀瑶说,指尖在某个部分重重一圈:“还有韩氏的这块地,是不错的地方,被他们这些人弄到手,我真遗憾得很。”
张武轻轻发出一个不屑的气音:“既然如此,就找他们要来,他们不敢不给的……您……”
“还有赵氏。”荀瑶忽然说道,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他说到赵氏的时候,他的手指僵硬,语气变得更加冰冷,好像恨不得立即将这个眼中钉剿灭,一刻不能容忍。“赵氏的赵无恤……叫他把皋狼给我吗?但是一个皋狼还不够,还不够。”
张武原本专心致志地跟随他的指尖看向地图,霍然间发现荀瑶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起显得非常奇怪,简直不是昔日熟悉的语调了,忍不住转过头瞅了瞅主君,他看见荀瑶在笑。荀瑶的指尖陷入地图的褶皱中,或许是由于恐惧、还有别的一些难以说明的东西,张武一时竟然不敢从他脸上移开自己的眼光。什么样的情感能让智氏的主君露出这样的笑?那是渴求的、贪婪的征服者的笑容,满怀着破坏与夺取的欲望的笑容,是施虐者的笑容。荀瑶提起皋狼,提起赵无恤,微微地笑着,正因为他的面貌异常俊美清艳,随着年龄的增长毫无衰减,反而愈发增添了高贵不羁的气质,所以,在他笑着的这一刻,超乎寻常的残忍与冷酷在那张面庞上迸发出来,几乎四散流溢。
“你说他这样的人,这一次会不会向我反抗呢?”
“……谁知道呢。”
赵无恤伸手慢慢地揉着太阳穴,疲惫地咕哝了一声。他身旁的张孟谈显出为难的神色,拿过那封竹简来,逐字逐句地看了又看,这是以国君名义拟写的诏书,要求他们各自向国家上交封地的一部分,作为讨伐卫国的资用来源。然而,实在不难想象诏书到底出自谁的手笔,封地最终的去向大家也心知肚明,晋国执政荀瑶的官印盖在灰青色的封泥上面,特别刺眼可恶,又叫人无可奈何。
这时正是黄昏,屋内的烛火与夕照映衬,安静地散发昏黄的光芒。前来传达命令的智氏家臣已告辞退出,派去韩氏和魏氏的使者的复命不久前传达到此,说韩、魏两家早些收到索地的诏命,决定屈从荀瑶,几日以前便各自交上了他索要的地方的版图,现在就等赵氏的消息了。
“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赵无恤又说了一遍:“封邑是卿族之本,无论如何也不能交出,随意索要未免过分。”话尾微微存着叹息。
张孟谈同情地望着他,荀瑶的要求明摆着很是无理,往常随意侮辱打压同僚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要求其他卿族将一部分领土献给他,不废一兵一卒便夺走了旁人历代先祖挣下的基业,委实嚣张跋扈。土地是政权的根本,假如没有土地,庞大的家族不过是空中楼阁,即使是国君,划给了臣子的地方决没有随意索要的道理,古来国君占用臣子的封地,到头来反而被驱逐的例子并不鲜见。荀瑶明白,可他不在乎,他向来什么都敢做,其他卿族只能服从他。他惯常喜爱用危险的方式挑战其他家族的底线,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打压到更卑微的尘埃之中。
是他首先胡闹,为了平和地拒绝他的要求,赵无恤头疼不已,他苦苦思索解决这个莫大的难题的办法,神色非常沉郁苦闷。他向来喜怒不甚行于色,往常纵使忧郁愤怒也会刻意掩饰,像今日这样烦恼实不多见。赵无恤一只手支在额头上,蹙起的眉间隐约闪现恨意——对那个晋国最有权势的人的恨意。
“听说最初韩氏和魏氏不怎么愿意……被要求交出封地,确实不能答应。”张孟谈说:“但后来段规劝说了韩虎,说‘主君要是这次惹怒了智伯,之前受的侮辱就白费了!’,于是韩虎按要求献上一个境内有万户人家的大邑,魏氏那边,估计也是如此考量,他们都不敢生事。”他深深吐了口气,又说:“这段规蓝台之宴后还曾拜访我们,说了些要讨伐智氏的话,此人果然……”
赵无恤没有答话,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且不论凶险的政坛,人自从脱离了童年,就自然地拥有了许多模样,赵无恤本人亦是如此。不过,韩氏和魏氏都选择屈服,对他们来说确实非常糟糕,这意味着赵氏被孤立了,所谓独木难支,作为唯一不顺从的一方,情势会如何可想而知。
韩魏两家其实和他一样憎恶荀瑶,这一点赵无恤可以确定,但这两家的实力较为弱小,智氏又十分强盛显赫,倘若强行出头,后果不堪设想。他们表面对荀瑶百般依从,大概暗地正里盼着赵氏能先有什么行动,看情况再决定倒向哪一边,否则段规那一次也不会来撩拨他。
可是,即使清楚韩魏的打算,甚至清楚荀瑶在索地的要求背后更深的谋划,赵无恤依旧不得不按他们的希望去做,韩魏可以蛰伏以待时机,他却无法忍受赵氏受到这样的损失,赵氏是晋国仅次于智氏的卿族,假如他不做点什么,那就再也不会有谁来做什么了,荀瑶已经将他逼进了绝路。
赵无恤沉默地盯着赵氏领地的地图,这地图多增加一点,就要经历千难万险,耗费无数心力,花出巨大的代价,比如一开始的代地……他为了赵氏的利益,什么都抛弃了,多年以来,为了保全赵氏,赵无恤默不作声地忍受荀瑶各种各样的折辱,但当荀瑶的傲慢发展到了与利益冲突的层面——土地的层面,他就绝不会再妥协,把领土交出去了,他不甘也不能。况且,荀瑶向他索要的皋狼和蔡这两个地方,是从赵鞅传到他手里的,顷刻间他又想起自己是狄族婢女的儿子,原本不应该拥有赵氏宗主的位置,赵鞅立他为太子,是看中他能够扩张赵氏的领地,而不是教他一味瑟缩求全,将祖先流传下来的积累挥霍干净。
“去叫负责刀笔的人来。”赵无恤突地说,伸手一敲漆木案几的面板。
张孟谈被这声响动一惊,站起身来,讶异且焦虑地瞅了瞅他。他的主君一直忍隐沉静、思虑颇多,在这件事上居然会如此坚决,甚至不与他过多商议就下了决心,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其实,到底拒绝与否,他心里也在犯难,所以尽管陪在主君身边,但没有给出明确的建议。
“要给那边拟回信了?您决定好了?”张孟谈压低声音,轻声问道:“真的要拒绝智伯吗?”
赵无恤抬眼看他,一瞬间又恢复了如常的平和:“只有这件事,我不可能屈从。”他慢慢地说:“从当赵氏宗主的第一天起,就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