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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   某一日,为了国君的事情,赵无恤动身前往智氏在绛都的宅邸。

      国内四卿族的局势益发微妙,又一场混战一触即发、在所难免,不过面对国君的问题,四卿的立场毕竟还是一致的。晋国一向由卿族轮流执政,国君早已被架空权力,只负责祭祀等典礼,一代代更迭下去,权力越来越弱,威望也近乎不存。明明已经到了末世,总有那么一两位国君不愿看到这个局面,觉得被大臣们篡夺权力,辜负了先祖,想要回到诸多公族并立的时代之前,于是常常作怪。赵氏等家族也是经过祖先多少代的积累才有目前的地位,自然绝不会让这种情况有一丁点发生的可能。

      赵无恤早晨来到执政家,时节已入深秋,山野略有凋敝之意。光泽深沉的太阳挂在高广湛蓝的天上,地面的雾气尚未散去,金色的天光落到半空就朦胧分散了,宛若一层软纱罩在尘寰之中。智氏的庭院像一具俯伏在地的庞然大物,历经多次翻修,庭中栽种的多是木桃棠梨等艳丽的花树,一入秋季就染上鲜红杏黄,灿烂如锦绣,竟一时比不出与春花孰优孰劣。

      此时天色尚早,枝叶之间浓露未消,晨风吹来,带着微微的冷意,赵无恤拢了拢衣襟,在智氏家臣的引导下走到殿前,他抬头看去,荀瑶并未出来迎接,倒是有一个幼小的少年,正从朱户彩廊内走出,站在青石台阶上望他。这小少年尚未改换发式,乌黑的头发里缠系着红线,身穿藕荷色的衣裳,雪青的衣带,质地柔软光泽,绣鹿鹤纹,看上去很是活泼清丽。虽然旁人未说,但赵无恤立即就看出这应该是荀瑶非常宠爱的长子,荀颜,大概是听说赵无恤要来,准备回避,却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只是不知道他来与他父亲商量什么事。

      荀颜大大方方地走下矮阶,来到赵无恤面前,他的姿容异常娇美,仔细一看,不难发现有着荀瑶的影子,虽然还很稚嫩,在言笑之间已有了些刻薄狠毒之意,想必将来也是个不好相处的。赵无恤不记得是否见过他了,但荀颜显然是认得他的,脸上显出笑容,对他施以一礼。

      “赵叔叔。”荀颜睨着他,恭敬地说。薄雾尚未散尽的庭院中,他这幅动作和模样,竟和他父亲当年有七分相似。

      荀颜年纪幼小,官职也低,赵无恤略略向他颌首示意,他便将眼光从他身上收回来,又是一笑,很快地走开了。赵无恤目送他和几位从人的背影消失在柔和的浅金色光雾之中,这才讶异而痛苦地发现,即使时至今日,他也一点没有忘记荀瑶童年时的模样。关于荀瑶的记忆清晰到了恐怖的地步,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不久之前,赵氏的庭院里还下着薄雪,荀瑶穿着羔裘向他走来,那是冰冷的灾难与热切的渴望的开始。

      赵无恤转过身,刚好看见荀瑶的脸出现在略显得昏暗的门内。

      此时此刻,两人心中各有他想,他们不知道这是赵无恤最后一次来智氏的宅邸拜访,以一个客人而非什么其他人的身份,就像他们也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两个人中哪一个会得到命运的眷顾。

      赵无恤被请入散发香气的堂中,天一点点地亮起来了,从交结着扭缠纹饰的绮丽窗户外,明艳灿烂的金色太阳穿透进来,室内光影分明。赵无恤先是告知荀瑶近来宫中的动静,为了得出一个应付国君的对策,分析公室那边的情形,各自说了一些想法,期间,赵无恤觉得荀瑶今天好像特别高兴,像是忘记之前几次闹到两家几乎破裂的旧事一样,甚至没有提一句嘲讽他的话。对于他难得的态度,赵无恤虽然好奇,也不好深究,大致商定了对国君的安排和其他人的处理,例行客套几句,告辞回去了。

      走出门外的时候他忍不住看了看四周,荀颜不在这里。

      其实,赵无恤到来之前,荀瑶正和自己的长子商议第二次伐卫。上一次的诡计被南文子识破,没有成功,反而白费力气,荀瑶自然是不甘的。他蛰伏了一些日子,另外策划了一套阴谋,把自己亲生儿子用来做诱饵,力求更加高深隐秘,能够得手。他一心想着先摆平卫国,把与赵氏周旋放在了其后的位置,当然无心招惹赵无恤。

      赵无恤走后,过了一会,荀颜又折返回来,坐在父亲对面,荀瑶接着将之前的事情说给他听。荀颜毕竟是第一次干大事,在过程中又得不到父亲的帮助,荀瑶向他确认最后的细节,嘱咐了他几句,荀颜一一答应,虽然一派年轻稚嫩,但那认真谨慎的姿态也颇有可取之处。这孩子向来明白事理,能随机应变,令人省心,荀瑶相信他,于是不再多说。

      最后一句嘱托的尾音消失之后,父子二人默默地相对坐了一会,荀瑶忽然站起身来,猛地掀翻了面前的几案。

      这张几案年岁久远,铜制的四脚弯曲而光滑,铸有四只眼嵌红宝石的错金老虎,非常沉重,这一掀弄出了很大的动静。荀瑶犹嫌不足似地,一脚蹬在倒地的家具上,蜡烛小小的火苗犹在闪烁,他从滚落一地的灯盏和竹简中踩过,脸上显出勃然大怒之色。

      他们父子原本就及有默契的,荀颜会意,立即站起身来,惊恐地连连后退,荀瑶益发恼怒,大步向他逼近,随即抽出腰侧缀满宝饰的佩剑,银光一闪,剑尖铮然钉在儿子身前的地面上。
      荀颜立住了,求援似地喊道:“父亲!父亲!”

      “你还有脸叫我父亲!”荀瑶高声道:“你想想自己说了什么话,也配做我儿子!”

      他用力从地面上抽出剑来,举起剑柄,利刃划过空中发出可怕的声响,仿佛就要劈到荀颜头上。他的手气得哆嗦,精雕细刻的剑柄末端,缀着琉璃的穗子激烈地抖动。荀颜呆在原地,口中低低呜咽着,似乎很害怕,又不知是不是要躲。几个守在一旁的随从见势头不好,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扑过来抱住了荀瑶,连连劝慰他。荀瑶恼火地喊叫,在人堆内挣扎一阵,荀颜才反应过来一般,转过身子,急急忙忙冲出了大殿。

      荀颜冲到门外,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左右寻觅着什么,他的亲信们听见动静,迎了上来,齐齐望着他,感到很是蹊跷。荀颜只不说话,一把从一个人手中夺过自己的佩剑。事情突然,亲信们没来得及问个详细,听荀颜叫道:“不好!不好!父亲要杀我!”倏地推开了他们,向马厩飞快跑去,众人也只得跟上。荀颜一阵风一样地跑到马厩门口,仍是一句也不解释,吩咐赶出自己的车子来,和亲从们跳上车就走了,离开了智氏的宫殿。

      荀瑶那一头,被随从们拦下之后不再追赶荀颜,反而重又在席子上坐下,阴沉着脸,即使后来听到荀颜逃走,也是一副听之任之的神情。家臣们都以为他是恼怒至极,不愿多说,又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主意,急忙聚集到他身边来劝说。一时间,智氏的议事殿上十分热闹,因为变故的原委不甚清楚,家臣之中说什么的都有。荀瑶咬紧嘴唇,无动于衷,颓然愤怒地坐着,大家使出浑身解数,没有让他的怒火消散半点,眼看着时候不早,不敢再去叨扰他,说了几句“主君要注意身体”一类的话,渐渐地散了。

      这天傍晚,荀颜逃出了绛都,身后跟着数十乘车子,几百名亲从。他带着这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人力,往卫国的方向去了。

      几天后,智伯驱逐长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晋卫两国的朝野。始终没有人说得清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一般来说,除非犯了谋逆之罪,像他这样身份的公子是很不容易见逐的。大家正满腹狐疑,卯足了劲儿猜测的时候,荀颜带着许多人和车马来到卫国首都的郊外,派了一名使者进城传话,说自己远道而来,奔波劳累,希望卫国能接纳他,让他的人马有个歇息之处。

      这都是些客套话,荀颜的真正意思就是希望卫国给他提供一个藏身之处,从他父亲手里保护他。出奔的公子一般都会向敌国寻求帮助,卫国虽然弱小,不过与晋国的关系不怎么样,他的请求也算是合情合理。

      尽管年纪尚轻,作为晋国最为显赫的卿族的继承人,荀颜的声名各国的诸侯公卿多少是听过的。他此次前来颇具声势,车马盛丽,从人众多,看起来倒好像是真在智氏有点势力。卫国国君正经历了荀瑶之前那一次使诈,心存芥蒂,觉得倒是个威慑晋国的好机会,随意地询问了左右陪侍之人的意见。陪臣之中,无一不说荀颜言辞堂皇华美,态度得体,将来一定是个有作为的人,实在没必要与他交恶,国君当即决定将他放进来,一面派出使臣迎接,一面吩咐打扫修整在外国使臣居住的驿馆,准备把荀颜和他的那些亲信车马安排在那里住下。

      接纳荀颜的命令刚刚下达,管理驿馆的官员不敢怠慢,连忙召集起许多人来,声势隆重地扫除庭院、擦洗地砖、搬进许多生活必要的设施。这一下,不知怎么地竟被上次识破荀瑶诡计的大夫南文子得知了,急忙走进宫来请见国君,他的额头上全是汗,鲜艳的朝服也略略打湿了,使守门人看见了非常惊奇。好在南文子身份尊贵,没有耽搁多久就被带了过来,他神色焦急,非常担忧,仿佛大祸临头,来到堂前向国君行礼下拜,同时口中高声道:“关于智氏那位太子的事,您千万要慎重考虑!”

      国君知道他的贤能,又感激他上一回的远见,听见他语气严重,连忙先从城门处召回了准备去郊外迎接的使者,请南文子详细说明。南文子站起身来,望着国君,开口说道:“您怎么能将智氏的内应放进城来呢!”

      国君听了,身上一冷,感到衣服里炸起细小的寒栗,回过神来,却又觉得南文子说得过分骇人听闻,反倒不甚真实,于是试探地笑道:“荀颜被他父亲盛怒之下赶出绛都,不得已前来投奔,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他在路上走了好几天。您未免过虑了吧?”

      南文子听见这么答复,叹一口气:“那么,请问他犯了什么罪?一个父亲无缘无故不会驱逐自己的儿子。”

      “这……”国君果然被他问住,略有犹豫,显出一副犯难的样子,支吾地说:“我也派人问过几次,回应得很含糊,他不肯说清楚到底是什么罪……一会儿好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绝不会被饶恕的了,一会又说是在父亲面前说错了什么话。”

      南文子见国君明摆着已经发现了可疑之处却不多加查问,随意处置这种大事,尚不知灾祸就在眼前,心下很是悲哀,不由得扬起眼睑看国君。他的眼睛明亮锐利,在平常众卿聚集的广阔光明的大殿中,也不知道他的这种眼光是对着国君,还是透过国君,彻底地观察着荀瑶父子。

      “是啊,要是只是说错了话,无论是何等不堪入耳之辞,又何至于将他驱逐的呢?”南文子慢慢分析:“何况荀颜向来聪明。他随身有那么多从人和车马,可见富贵得势,其父对他的恩宠,在这方面就可以看出,如此宠爱,除非重罪,不然有什么不能原谅?把他赶出来,放任他带着兵马跑到我国,难道不可疑吗?”

      他顿了顿,观察国君的神情,语重心长地劝告:“智伯此人,向来阴险狠毒,图谋我国已久,希望您能谨慎行事。”

      国君到底不是非常愚蠢的,他猛地瞪着南文子,袖子里的手收紧了,脸上一片恍然,看来已经有七分信的样子。南文子坦然与国君对视,国君转开了头,望着殿门外面,喃喃地问:“你的意思是智伯是在和荀颜做戏,为骗取我的信任潜入城中,等智伯发兵来攻时与他里应外合?”

      答案十分明显,南文子甚至不屑开口。国君自己沉思片刻,连连摆首,眼光中还带有怀疑的意味:“智伯确实诡计多端……可是……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能这样利用……?”

      见国君虽一时难以接受,但已相信了他,南文子的神色不由得和蔼了些,语气也随之放松。他商量地低声道:“如果您还是放不下心,害怕做出错误的决断,可以派人去通知荀颜,只许他带五乘车子的人马进城。”他望着国君,眼神真诚,这大概是最公允的建议了:“五乘车子足够荀颜日常驱使,也可洗清他的嫌疑。”

      使南文子放心满意的是,国君迟疑一会,最终慢慢地点了头。他感到非常高兴,作为一位救国的忠臣走出宫殿之时,脚步轻快,满面自得。他以为自己再度从荀瑶手中、从连番的战乱里拯救了卫国,宛若从挂着涎水的狼嘴里抢出一个孩子的胳膊。

      即使这拯救面对智氏的铁蹄来说,非常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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