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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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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尽了夏日的炎热,秋季肃穆了一张面,带了愈发浓重的凉意,迈了沉重的步伐覆盖人间。待树枝掉落最后一片树叶,翡翠葛蔓已染尽了枯黄,无精打采的垂了头,在愈加肆虐的风中发出嘶哑的声音。
像是骨折了一样。
呆坐在斜坡上的蓝歌突然想到许久以前,曾经有个少年这般形容。奇怪的比喻,她很想笑,却僵硬的挑了挑嘴角,挤出一个类似微笑的悲哀。她依旧一身素白,臂上却带了沉重的黑纱,吸尽了一切色彩,只留下令人窒息的压抑。
巴比百无聊赖的趴在一旁,偶尔舔舐下主人的手指,见她始终没有反应的发呆,终放弃了。此时一个软软的皮球骨碌碌滚过来,停在离它不到两米的地方。头顶黑簇簇的绒毛晃动了一下,巴比坐直了上身盯住了皮球,但经过的导盲犬训练让它一动不动,忠于职守。
一双胖嘟嘟的小手抱起了皮球,水灵灵的眼睛盯着巴比似在探究,粉嫩嫩的小脸笑开了花,随即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姐姐,这个小狗会把我扔出去的球捡回来吗?”
蓝歌从记忆的漩涡中挣脱出来,那纯真孩童的无邪笑脸让繁重的思绪平复不少。她站起来微笑的说:“可以的。”
孩子欢呼了一声,用力把球抛向远处,巴比得到主人的应允,全速向前,奋力跃向空中,漂亮的接住了球。孩子咧嘴笑着,把一双小巴掌拍得啪啪响,从巴比口中接过皮球正要抛出,手臂忽然被狠狠抓住,回头望去,看到的是母亲担忧而焦虑的复杂面容。
“我说过多少次,不要靠近她!你再不听话我就打你了。她是个……”那位年轻的母亲瞄了蓝歌一眼,咽下了后半句话,用力拉了孩子向回走。小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抱了球回头看着巴比,目中满是恋恋不舍。只顾着看那只训练有素的小狗,未被抓稳的皮球脱离他的手,弹跳了几下滚下山坡。孩子叫了一声,挣脱了母亲的手向球跑去,脚下一滑就从山坡上滚落下来,连声音都不曾发出。
蓝歌想惊叫,却被另一个更加尖利的声音阻挡。尚未入夜的光线让她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孩子的头向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曲,睁大了眼睛直直盯着微暗的天空,张着的小嘴似乎随时可以说出天使般的令人心疼又心痛的童音。
这个山坡几乎没有斜度,只是一个略略高出平地的突起,平日常有顽童嬉戏玩耍从上面滚落,大人们从未制止,是因为知道没有危险。
可是这个孩子却死了。
痛苦悲伤到极致的母亲抱着孩子的躯体,眼底的血丝密密匝匝,对着她发疯的喊:“你这个凶手,怪物,怪物!……”
我……不是怪物。蓝歌想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慢慢转身,失神的向后走去。巴比垂了头,静静的跟在主人身后。
她只想回去,回到房中那个黑暗的角落,那里听不到蔓延在四周的窃窃私语,看不到人们交头接耳,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的样子,也就不会有伤害。伤害不到自己,也伤害不到别人。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惊讶,好像在看到那个孩子时就已经预知了他生命的终结。她不是第一次直面死亡,在过去的一月里,每天都有身边的人死去,一个接一个,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包括她父母在内,死神已经带走了三十个,那个孩子是第三十一个。
无尽的黑暗象潮水一样层层叠叠的涌来,寂静无声而又蕴含压迫的拍打着她蜷曲的身体。痛苦,好痛苦,早知道活着这么痛苦,还不如在那场大火中死掉。也许,在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死去了,现在的我,好像是多余的存在……
窗外树影晃动,一个少年立于其上,连曦阳也自愧不如的金发此时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碧绿色的眼睛充满哀伤,凝望着窗内蜷缩一团的少女。
“你准备胡闹到什么时候?”不像询问,倒像是责备。不知何时枝干上多了一人,黑色的外衣融入暗夜,紫檀般的长发下是一张苍白的脸,此时含着隐隐怒容,原本飘渺而虚无的眼睛泛起了淡淡的蓝色,愈加浓厚。
“能让万年寒冰的你如此动怒,我真有成就感。”毅陵无所谓的笑道,“好久不见,千朔。”
“我们不能干涉人类的生死,”千朔忍住怒气,“你应该清楚。”
“我当然知道。”毅陵耸耸肩,“但我没打算遵守。”
一阵凛冽的风蓦然吹起,夹杂了冰雪的味道,是一种连黑夜都为之却步的冰冷温度。刺骨的寒风渐渐蔓延,周围的气温迅速下降,仿佛极地的风霜降临此地,树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结冰霜。
有人从天而降,张开了一对巨大的黑色羽翼乘风而至,落在树梢悄无声息。收拢了那奢侈华丽的纯黑羽翼,露出了一张宛若大理石雕刻的俊美的面容,无懈可击而又冰冷坚硬。“他说的没错,毅陵,你不应该阻拦死亡。”来人的声音和容颜一样冷到极致。
毅陵背了手隐藏手心若隐若现的白光,若无其事的回应:“死神大人的使者——葬夙亲自出马,我的面子真大。”
葬夙面无表情:“大人迟迟未收到那女孩儿的魂魄,派我亲自收取。你擅自打破生死的平衡,大人很生气。”
“很遗憾,我并不在意那位大人是否生气。”毅陵的语调陡然升高,“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她死!”
“宿命。”葬夙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即使你将每日降临的死亡转移到他人身上也无法改变,只是徒增无辜。”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毅陵毫无征兆的突然出手,手心的白光化成了一柄尖刀,刺向对方的脖颈。葬夙展开一双翅膀,遮天蔽日,轻巧的飞向半空,忽然听到身后强风袭来,伴随了一句话:“同时对付我们两个,我不认为你有胜算。”
侧身滑过堪堪避开千朔的攻击,空中飘零着几翊黑色羽毛,葬夙调整呼吸,看到悬浮在对面的千朔无声的对自己摆出口型:再给我一点时间。明白在两人的阻拦下,自己绝无可能得手后,葬夙微微点头,轻挥羽翼,漫无生息的消逝在茫茫暗夜之中。周围锥心刺骨的温度迅速回升,包裹树枝的冰霜消融殆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谢谢。”毅陵暗暗松口气。
对方却没有两人划在同一战壕的意思:“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自私?”毅陵不明白。
“你考虑过她的感受么?”千朔指向窗内,里面的少女很冷的缩紧了身子,像是无家可归的小动物,“她现在很幸福么?”
凝望着那个即使在睡梦中也会颤抖的身影,毅陵的眼中充满柔和:“只要她活着,就可以了。我会一直守护着她……”
“幼稚,我是不会跟你一起胡闹。”千朔空无一物的眸中闪过诸般色彩,“刚才,我编织了梦境给她,里面有所有的真相。”
“你这多事的家伙,竟然……”毅陵怒气冲冲,抬手间臂膀粗细的枝梢瞬间折断,脆弱不堪。
“她应该知道真相。”千朔不为所动,“你没有权利为她决定什么。”
无力的垂下手,毅陵碧色的眼眸闪过些许迷惑。看她如此痛苦,他不是没有质疑过自己的行为,但找不到解决之法,只好一味的任性。他扶着窗户,凝视着那张愈渐消瘦的脸,没有看到身后千朔的怜惜和无奈。
竟然妄想替天改命,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失去这个同伴吧。如果能令他就此放手是再好不过了,千朔遥望着点点繁星,出神的想。自己算是在意他么?
珍惜,乃至不惜一切的守护,究竟是为什么呢?
深秋尚且温暖的午后,她一身素装,拢了被风吹散的头发,合上双眼深深呼吸,吸进的是一种成熟的味道。她慢慢摸索,象以前渡过的无数个黑暗的日日夜夜一样,靠近一棵粗壮的树,仰了头笑着说:“你准备吓唬我么?”
一切都与那个刻印于心的花香午后相仿。
不同的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未从树上惊讶的摔落,他怔了怔,轻飘飘的跳下来,仿佛立在草尖,脚下枯黄的草并未因踩踏而弯曲。
“我很想看看你的样子,可是如果睁开眼,一定看不到你吧。”蓝歌依然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投下微微颤动的影子。她深深躬身,抬头时唇边已绽放了最灿烂的花:“我只是想亲口对你说,谢谢。无论我的命运是什么,我都会接受。”
不知道千朔编织了怎样的梦境,竟让她如此平静的接受这匪夷所思的一切。毅陵渐渐烦乱:“你不可以放弃!我会一直守护你的。”
“自己的命运,不应该由他人承担。”蓝歌再次说出同样的话,语气是一种百炼后纯净的青色,温和的对了那兀自困惑的少年,“你欠我的,只是一双眼睛而已,现在已经补偿了,所以不要勉强自己再为我做什么了。”
她转回身睁开眼,拼命按耐想要回身的渴望,咬了嘴唇装出轻快的语调:“何况,这样的生活,我并不幸福啊。”一语未了,像要避开那海水般无尽的温柔一样向回跑去,单薄的背影是令人心痛的决绝。
毅陵立在夹杂寒意的风中,握紧了拳头,指尖嵌入皮肤,几乎扼断手掌的力道。说什么已经补偿的傻话,十几年的暗无天日,饱受失明的痛苦,难道是可以偿还的吗!
我这次,一定不会把你再次留到黑暗之中了……
“你疯了吗!”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毅陵的脸上,千朔的手仍旧愤怒的颤抖。
毅陵吐出嘴里的血块,面颊霎时肿胀。这么狠命,看来这次真的把同伴惹怒到了极点。他笑,和以往筹划恶作剧的笑意一样,一字一句重复方才的话语:“我要用我永久的生命,换得蓝歌百岁的寿命。我的命,应该能让那个装飞鸟的葬夙闭嘴了。”
收取同为护魂者的灵魂,这种事闻所未闻,倒真像他精心策划的一场恶作剧,自己躲在幕后偷笑,悠然自得的观赏别人的无措。
千朔抱了双臂冷冷的说:“我拒绝。”
“给我个理由。”毅陵步步紧逼。
“先给我个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理由。”千朔毫不相让。
毅陵沉默良久,只淡淡的说:“不想活了。”
这算什么理由!千朔又想扇他了。
手指轻弹,毅陵的掌心出现了一只美丽的蝴蝶,仿佛刚刚化茧的孱弱,努力扇动着翅膀,尝试许久后终于展开双翅翩翩飞去。毅陵出神的望着那美丽却脆弱的生命,对同伴说:“收取纯净的灵魂,满足他们的愿望,以魂魄和轮回来保存封印的力量,使那个世界和人间绝不相通,这就是护魂者的职责,也是我们存在的意义,真像是守卫地球保卫和平的崇高使命呢。我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终结,抛却了这个强加于身的意义,我们又是为什么而存在呢?那个世界究竟有什么,竟然要我们这般空虚而寂寞的守护?”
“这些,我是不想的。”千朔淡定的眼神不知飘向了何处,“只会把人逼上绝境。”
“不幸啊,我就想了,已经完全厌烦了这种不知归宿的生命了。”金发碧眼的少年流露出与相貌不相符的成熟与忧郁,“蓝歌她只是想活下去,无论多么艰难都想活下去,而我,已经忘了活着是什么样子了。她的生命如此脆弱,可我仍想守护那份美丽。”
到了这个地步,千朔明白已无可挽回,但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以永久的生命换凡人一世,代价太大了,也许,可以想想其他办法?”
毅陵露出早就知道要这么说的狡黠的笑:“当然还有其他要求啦。让死神把因我转移死亡而故去的人的魂魄还来,逆转时间,回到死亡降临之前的时刻。我要让蓝歌在那时,开始崭新的生命。”
千朔的指尖汇集了纯净的白光,第一次真切的流露出忧伤。
那么,如你所愿。
金色的秋娘曳了长裙款款而至,空气中弥漫着醇厚的神韵。微微泛黄的山坡上有一只米色的小狗晃动着头顶黑色的绒毛,奋力接住一个软软的皮球,交到一双胖嘟嘟的手中,摇着尾巴满是得意。小孩子粉嫩的小脸绽开了纯真的笑,正要再次将球抛出,身后立着的母亲软言哄道:“宝宝,要回去吃饭了,明天再玩好不好?”
“不嘛。”孩子噘了嘴不肯走。
对面的少女俯身微笑:“快跟妈妈回去吧,姐姐也要走了呀。”
初为人母的女子感谢的看了她一眼,拉了孩子说:“快跟姐姐说再见。”孩子认真的挥挥手,恋恋不舍的看了那小狗一眼,蹦蹦跳跳的走了。
蓝歌注视着那对母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开口道:“毅陵为我做的一切,我会记在心里,感谢这种浅显的话,我并不想多说。”
一袭黑色外衣猎猎飞舞,千朔凝视着那个总是戏弄人生的少年舍弃一切也要守护的身影,淡淡的说:“对他而言,感谢是多余的。他只是希望你幸福。”
蓝歌微笑着拭去眼角的泪:“能不能让我看看他的样子?”
千朔抬了手释放手心的光芒,退去了朦胧渐渐清晰,最终蓝歌眼前显出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少年,渐行渐远,随风而逝。她拢了口大声喊:“我很幸福——”迸出的泪珠碎成千万片,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万般光彩,似飞扬在空中的音符。
(3)
结束了长长的讲述,千朔陷入沉默,无色的眼睛不知望向何处。溟焰托着腮怔怔的听着,眼角有泪滴滑落。“每个故事都有这么悲伤的结尾。”她喃喃的说。
千朔良久才开口:“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护魂者都是结伴相行,就是为了避免独自一人的寂寞。”
“那你会寂寞吗?”溟焰突然发问,“如果没有我,你会寂寞吗?”
垂首沉默许久,千朔起身离去,一语不发。
“等等我啦!”溟焰不甘心的边追边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两人的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晚风吹来的不知是叹息,还是低语。
任何人,都抵挡不住寂寞啊。